姑娘与琴师

2018-12-10 16:04:40

古风

1

五年前,十八岁的姑娘还是云杏楼的头牌,以清丽脱俗闻名江南,王侯公子竞价千金不得一见。

而琴师弹的一手好琴,本该是与人为师,侍奉君侧的一号人物,却不知为何跛了一足,潦倒落魄,蜗居在云杏楼以伴奏为生。

姑娘在台前翩翩起舞,琴师就在侧旁弹琴伴奏,一袭青衣,身姿清冷,繁华周边过,片香不沾身。

琴师从来不笑,姑娘偶尔注意他,只觉是个极冷极淡之人。

姑娘听过一个传说,琴师原本也曾在朝为官,家里有五把祖传的绝世好琴,因不肯献出,被一个贵族打断了腿,从此不得晋升,仕途暗淡,一怒之下辞官做起了青楼伴奏这种下九流的行当。

此事不知真伪,市井间亦只做笑谈,无人求证,人们只管叫他“五琴先生”,琴师听闻便也淡然相应。

2

三月里春光好,姑娘歇了假去郊外踏青。

春衫薄,春草绿,丝绒般的绿草间有一匹白马,没上缰绳,正在草地上懒散地嚼草吃。

白马旁有位青衫公子,公子脚边有一朵小小的白色香青。

或许也是有缘吧,姑娘竟看中了那朵不起眼儿的香青,莞尔一笑,径直走了过去。

就在姑娘的手快要碰到那花时,却被另一只骨节清晰、纤长白净的美手抢先一步,将它采了下来。

姑娘一抬头,恰恰遇上了琴师清泉一般湿润的双眸。

姑娘看呆了,虽日日在一处共事,却不曾留意琴师竟长了一张如此清隽的脸。

琴师亦认出了姑娘,声音清朗随性:“真是有缘啊!”

抬手将花认真地插在了姑娘乌黑的发髻上,浅笑而去。

近距离接触,琴师身上的梅花香似有若无,像一线游丝缭绕在姑娘鼻尖。

世上竟然有这样好闻的男子,姑娘抚了一下发上的花朵,低下头,笑了。

琴师的腿不好,走得很慢,白马随着他一路踏行,踩着青草和片片飘落的艳色桃花瓣,渐渐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春色里。

回想那日,春色秀丽,草长莺飞,琴师的青色背影在视线中缓缓漂泊移动的影子,实在像极了他们此生诸般浮沉漂泊的际遇。

后来世事变幻,几经磨难,姑娘几乎失去了往昔的所有记忆,唯有那日与琴师相遇的画面一次次在脑中回荡,聊慰平生。

真可谓,有缘。

3

回去后,姑娘就病了,推脱身体不适,不再见客,唯有每日晨间和晚间的独舞肯出面表演。

琴师还是那个伴奏的琴师,姑娘却已不是往日的姑娘。

琴师除了伴奏,和云杏楼没有瓜葛,每日弹完琴就匆匆离去,自那日后再也未和姑娘单独说过一句话。

第二年春天,琴师专门为姑娘做了一曲《江南春》相赠。

姑娘身姿清瘦,像一枝细细的桃花枝,穿了一袭淡青色春衫在春日的云杏楼头病恹恹一舞,琴师在侧伴奏,琴舞相合,全城顿时为之倾倒,此后人们便送了姑娘“江南一枝春”的名号。

姑娘名头盛极一时,却再也不肯跳舞了,老鸨大怒,把她关到了后院的小楼上思过。

舞,只是跳给琴师一人看的,再热烈的鼓掌和追捧,也及不上琴师的浅浅一笑。

小楼的后窗正对着一条陋巷,巷子尽头刚开了一家糕饼铺,虽是一间狭小破败的铺面,糕饼的味道也一般,她却每日打发了丫头去买。

每日黄昏,琴师在云杏楼弹完琴就会来到这里做甜糕,这是琴师跟别人合开的一家小店,请不起帮工,就自己亲自上手。

在小楼的后窗边,姑娘每天都能看见琴师忙碌的身影。

琴师的手生得细白瘦长,骨节清晰,本该在宫廷侍奉皇帝才对,可现在除了在青楼伴奏就是在糕饼铺做糕,姑娘替他难过,心里发酸,像装了一个灌愁海。

老鸨看懂了姑娘的心,眼看着摇钱树为别人魂不守舍,先是劝她:何必为这种卑贱之人守着?还不如趁当红多赚些银两,找个有钱有势的依靠。

姑娘不说话,只偷偷把自己的体己钱拿去送给琴师。

琴师拒绝了。

姑娘还是不肯见客。

老鸨对她又劝又吓:你心里有人家,人家却未必心里有你,如此自苦,实在不值。

姑娘心里明白,却放不下。

老鸨的耐心终于用完了:你再这样下去,云杏楼可容不下你。

姑娘知道,她的时间不多,无论是青春的时间,还是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姑娘绣了一幅《江南春》的琴谱送给琴师,想着他应该能懂自己的心意。

琴谱被退了回来,琴师望着小楼的后窗,抱歉地笑了。

4

琴师的糕饼铺越开越大,赚了不少钱,琴师来云杏楼的时间少了,在铺子里忙活的时间多了起来。

姑娘想,就这样等着,终究会等到他们的契机、他们的缘分的。

他不是说过有缘的吗?

区区的等待和煎熬,又算得什么?

可姑娘还是病了,本就纤瘦柔弱的身子熬煎得只剩下一把枯骨。

一开始老鸨还指着姑娘赚钱,请了名医为她医治,可是老不见好,老鸨也就另外培养新人,渐渐地把她放弃了。

姑娘在枯寂中等死。

她是想等来与琴师的缘份的,可没想到“死”却会先来。

姑娘流下一滴泪。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无分”?

姐妹们都劝她放下,说这都是命。

可姑娘不信命。

就这样等了三年,姑娘二十三岁,虽然病体支离,却也没有死掉,青春和健康就这样轻易溜走了,竟也没觉得可惜。

头牌的位子甚至被比她还大一岁的春云抢走了,姑娘更没觉得可惜,而且可见头牌这种东西跟年纪的关系并不大,尽管春云红了后经常来奚落她,她却还是为得了意的春云高兴。

姑娘不见琴师一年有余,老鸨又问:遇到合适的会嫁吗?

姑娘的眼神干净透彻,像干枯的河岸:只怕遇不到。

老鸨说:我看你病了三年,却也没死,既然死不成,俗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你就好好养着吧,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从此老鸨好好供养姑娘,姑娘渐渐丰满,气色恢复如初。

秋天,姑娘终于迎来了她的“福气”。

容王来到云杏楼,点名要买走姑娘。

老鸨笑逐颜开:姑娘大喜,容王年轻有为,温文尔雅,相貌俊朗,堪称良配。

姑娘冷淡:我知道。

老鸨:那就嫁了吧。

姑娘:容王是来买姬妾的,又不是来迎娶我,何来良配?

老鸨打从骨子里看不上姑娘的傲气:凭你的出身,还想当王妃不成?可笑,能做容王的姬妾已算很好的归宿了。

姑娘冷冷:哼!

老鸨说不动姑娘,不过容王着实喜欢她,出的价钱不低,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容她留下去了。

姑娘知道自己的命运自己说了不算,可她心里的人只有琴师。

姑娘虽然出身风尘,但心却是梅雪一般的高洁,不能依照自己的心活着,不如死去。

姑娘死前一切照旧,每天起来吃饭,梳头,弹琴,跳舞,饮酒作诗,绣花画画,找裁缝做衣裳……热闹非凡。

她看见春云因嫉妒而扭曲的脸,觉得挺可笑的,如果容王要的人是春云,这些繁华和热闹就都是真的了,那该多好。

姑娘再次将自己绣的《江南春》琴谱悄悄命人送给琴师,那是琴师当年专门为她所作,也是仅有的一点旧情了。

姑娘决定在容王来迎她前一晚去死——不能死在云杏楼,那样必然会影响云杏楼的生意,要死在外面才好,不会影响任何人的一个地方。

巷子深处的一口枯井就挺好的。

她给丫头留了一封遗书和若干银两,请她安葬自己。

容王的人日日来监视她,死前怕是不能再见琴师了,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琴师早就在她心里了。

5

姑娘做好了一切安排,琴谱却没送出去——琴师失踪了。

想不到,连最后的一丝怜悯都不肯给,上天待她何其凉薄。

姑娘心事翻滚如波,可是她又死不成了。

容王的哥哥平王也看中了她,同容王相争,带人将容王的人打了一顿轰了出去,然后将云杏楼包占了,谁也出不去,谁也进不来。

容王虽然气恼,却没有平王能打,于是在殿前狠狠参了平王一本,平王自觉没面子,更不肯作罢。两王遂成骑虎之势,谁也下不得台,姑娘夹在中间,于是便成了鼎沸的水头,街头巷尾被人热议的新闻。

姑娘笑了,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引起两王相争。

而国之栋梁,竟为了一介女子争风吃醋,国民之哀又可见一斑。

只是她不知的是,平、容二王相争是为她,却也不是为她,两人争来斗去,自小便已如此,一个女人,一件珍宝,一座府邸,一个国家,在他们眼中并无不同。

为了争而争的人,争什么已全然顾不得。

不过,二位王爷的争斗却恰恰给姑娘带来了平静的喘息,反正不用急着死了,又可以静静地思念她的琴师,寻找他的下落。

那日傍晚,火烧云烧得煞是好看,半边天空一会儿是赤红的奇朵怪花,一会儿又是青紫的玲珑游龙,风云变幻了千般,仍旧没个满足。

众人在街上楼上围了圈观看,啧啧称奇,云杏楼的后街突然一人大喝起来:“走水了——”

人群炸开了锅,奔走取水救火,但小巷还是很快烧了起来,红得赛过天边的彩云,一条小街不到一个时辰,就在烈火中化作了乌灰,尽归尘土。

琴师的糕饼铺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姑娘跑到楼下,被平王的人拦了回去。

琴师的下落从此就成了个迷。

姑娘绝望了,这样,难道就是结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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