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你听说了吗？李家大公子昨个儿夜里暴毙了……”
“怎么没有，额滴娘哦，今个儿一大早李夫人就在县衙门口闹，说是程家姑娘克夫！要程家赔他一个儿子。”
“说不定真的是克夫，这都第……”
“嘘！来了。”
闲言碎语瞬止。
芙蓉街上，锦衣女子白纱遮面，缓步而行，她凝视着前方，双眼平静温和，看见两位相识之人，她微微颔首，一派的温婉端庄，她是程家姑娘程敏君。
程敏君，程家老爷子的掌上明珠。
老爷子一生好画成痴，可惜他的儿子都喜好做官，女儿都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老爷子空有一身画技却无传承之人，实乃平生憾事，直到他看到嫡亲孙女的画作。
那一年，程敏君三岁，看到爷爷在作画，自己也随便抓了一只笔蘸了墨照着爷爷的画。
等老爷子完成画作，痴痴欣赏时，一只黑乎乎的小爪子晃着纸张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眉头一皱，准备喝止时却倏地瞪大了眼睛。
“爷爷？”
稚嫩的嗓音惊醒了老爷子，他颤颤巍巍的抬手，小心翼翼的取下孙女手上的纸，慢慢平铺到一旁。
他的神情越来越怪异，眼神越来越痴迷，仿若被什么勾住了魂。
“爷爷！”
“哈哈哈……天不亡我啊！”老爷子仿若疯癫般一把抱起程敏君，捧着她的小手仿若看见了珍宝。
程敏君年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此后，爷爷待他非比寻常的好，而且一直教她画画。她也很喜欢画画。
后来，乌县的人都知道她是程老爷子的心肝宝贝，她是三岁就能作画的才女。
一幅关于她的画像流出后，乌县女子对她又羡又妒，男子素昧平生便非她不嫁，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此后，她便是乌县的骄傲。
一切，终止于两年前。
三年前，程老爷子终于松口，将程敏君嫁给许家公子，许家世代为官，许家公子亦是谦恭温良。两家联姻，虽然乌县的男子都扼腕叹息，但大多数人都认为是才子佳人，天生一对。
但好景不长，许家老爷子突然因贪污锒铛入狱，许家公子急火攻心，去了。偌大的世家，分崩离析，人人叹惋天道无常。
程敏君的婚事再传出，已过了一年，是邻县县令家的公子，然而，刚订了亲三个月，县令被革职查办，听说县令家公子去京城伸冤，半路被劫匪乱刀砍死。
事后，程敏君克夫的流言便蔓延开来，在程家老爷子和爱慕者的极力维护下，流言渐渐平息，只是，上门提亲的人少了，异样的眼光多了。
而昨日李家公子一事，仿若坐实了程敏君克夫一事，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议论。
程敏君徐徐而行，仿若对流言蜚语毫不在意，她眉眼依旧平和，只是眸深处，似乎隐藏着什么，一旦粉碎，便会喷涌而出。
“就是这个妖女！她是个克夫的命，说不定是给我儿施了诅咒，还请大人做主，此人，应该被火烧死……”
李夫人满脸泪水，狼狈的样子，哪还有平日的端庄！
日前她上门，看见程敏君，总是亲热的叫她亲闺女，眉间眼底全是笑，全是骄傲，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有多么喜欢程家女。
而此刻，她愤恨的瞪视着程敏君，仿若要吃了她般，那般憎恨的模样，人人皆寒颤不已。
程敏君的眉眼依旧是平和的，她端立在大堂上，不为所动。
“肃静！”
“程敏君，你可知罪？”
“民女无罪。”
“放肆！李家公子因你而死，你却说你无罪。”
“大人明鉴，民女和李公子只有婚约，民女一直住在自己家里，从未和李公子相见，如何能说李公子是因民女而死。”
“证物在此，还敢狡辩！”
程敏君微微抬头，看着托盘上的物什，眸光微晃。
少倾，她拱手道：“这手帕是民女和李公子的定情信物，任何一女子都会给自己未来的夫君做，不知怎就成了证物。”
“你给了李公子手帕，却又不嫁给他，以致李公子相思成疾，这相思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程敏君愕然，李夫人哭声止歇，堂上堂下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好一会儿，程敏君俯首磕头，道：“民女认罪。”
“关押三日！退堂！”
“大人！不是这样的！这是个妖女……”
李夫人反应过来，大声哭喊，然而没人理会她。
听堂的人群一片哗然。
“竟然是这样，程姑娘可真冤枉。”
“对啊，也不想想，人家还未出阁，怎么害人啊！”
“我看就是那李公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遭天谴喽！”
“可是……可是相思都是罪吗？”
“大人说是就是喽，你还敢质疑大人。”
“不敢不敢……呵呵。”
三日后，程敏君被释放，踏出昏暗的牢笼，看到的就是程老爷子喜极而泣的面庞。她微微抬手，遮住有些刺眼的光，任由侍女搀扶着她上了马车。
“跪下！”
回到家，一声厉喝响起。程敏君反射性的跪下，嘴角却扯开一抹讽刺的弧度。
“怎么，很失望？”
老爷子踱步走到她正面，阴阳怪气的问道。
“是啊，很失望。”
程敏君平静道。
与其说她住的是牢房，不如说她住的天字一号房，老爷子上上下下打点了一切，多年爱护的名义，谁也不会怀疑。
“……嗯唔……”
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程老爷子的鞭子却丝毫未停，直到她受不了用手去抓，老爷子扔下鞭子。
他蹲下，捧着她的手，吹了吹，毫不在意她的挣扎。
“乖孙女，爷爷最爱你了，你要听话，好好画，三日，九幅画，画完了就可以休息噢。”
仿若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他无视她一身的鲜血淋漓，拉着她的手，拖着她安置在画案旁，悄悄的退了出去。
一滴鲜红落于纸上，一滴晶莹融入，流着血泪的少女跃然于纸上，目光平和，死气却透过纸张蔓延开来，充斥着整个房间。
三天一晃而过，程敏君依言交出了九副老爷子想要的画作。走出房门的她衣衫整洁，除了脸色苍白无光，其他一切都好。
“小姐，你这次脸色更差了，都说了多少次了，您就不能爱惜下自己吗？”
侍女搀着她，责怪她不爱惜自己。
程敏君抬起另一只手臂，遮住刺眼的光，面却朝向光的方向，缓缓绽开了一抹弧度。
是月初三，天朗气清，乌县县令大寿。
前来祝贺的人数不胜数，真心假意并不重要，只要是祝贺就欢迎。贺礼更是显示身份家底的时候。程家老爷子身为座上宾，献上了一纸画卷。县令大人大笑着让人徐徐展开，祝寿的人皆震惊不已，程老爷子看着周围人的表情也笑了起来。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卷，无法用言语描述。
人们只知道，九幅图展开之际，他们看到了县令大人这么多年来为乌县做的一切，也隐约看到了自己在其中的功劳，敬意油然而生，这不就是人们理想中的乌县，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乌县。
县令大人看的热泪盈眶，这无疑是他收到的最满意的礼物。
夜晚，筹光交错间，虚情假意似乎真切了几分。推杯换盏之际，县令大人又一次忍不住让下人拿出了白日的画卷，想最后对着众人说出一番豪言壮语。
月的光辉洒向乌县，此刻的乌县如梦似幻，就如此刻再次看到画卷的人们，沉溺在梦境里无法醒来。
直到，血腥气弥漫，厮杀声，哭嚎声，阴谋诡计，怨恨憎恶……一切一切赤裸裸的摆在眼前，理想的乌县终于被撕碎，那肮脏的一切暴露在月色下，格外渗人！格外渗人！
“啊！”
有人终于受不了得大叫出声，这一声仿佛破除了魔障，人们终于醒了过来，却看到同伴赤红着双眼仿佛要杀了自己。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做，不是我不是我……”
他慌乱的解释着。是啊，他没做，眼前这个和你称兄道弟的人却时刻想着辱你妻女，夺你财产，如何不恨？如何不厌？
一场真实的厮杀就要即将上演，一声声惨叫突然响起。
“啊！不是我画的，是程敏君画的，她是个妖怪，是个怪物，你们去找她！别找我，别找我，啊……求求你们别打我……”
寻声望去，才发现，原本衣着光鲜的程老爷子已被掀翻在地，成了人们发泄的对象。那副画里，展示最多的，便是程老爷子如何一步步除去他的对手，甚至让人断子绝孙。程敏君所谓的克夫也不过是程老爷子算计对方的结果。
黑夜似乎能掩藏一切，黑夜也能让一切暴露。
至少今夜，乌县的达官贵人们无法安睡。
数日后，乌县江边，木枝垒砌的高台上，程敏君静静站着，没有看举着火把的人群，她抬头望向阳光的方向，这一次，她没有遮目。
一支箭穿透空气，她被牢牢的钉在十字木上。
一声声“妖女”、“怪物”，一束束火把扔向她。
烈烈焰火里，她至始至终向着阳光的方向。
“小姐！”
一声不一样的哭喊传入耳中，她终于望过来，烈火中，那双明眸仿若艳阳，灼灼闪耀。
她唇微动，再没向这边看一眼。
侍女看着淹没在烈火里的女子，喃喃：“画皮画骨难画魂，画魂画尽世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