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无欢

2019-01-22 12:10:14

古风

1

重华殿,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壁为灯。

微风袭进,吹起遍绣金线木槿的罗帐,香枕上妍姿清丽的美人沉入梦里,却紧皱着眉,正细汗涔涔,樱唇煞白。

猛然,她睁开眼,澄澈的瞳仁黑白分明,她坐直了身子大口地喘起气来。

月华如水,从窗棂照进殿内,幽暗的烛火微微摇曳,庆禧抚住胸口轻唤:“霍新沉,你在吗?”

一阵沉重的推门声传来,来人手持宫灯,烛火映出他一张清俊英朗的侧脸,他腰间佩雁翎刀,快步走向她榻边。

“郡主又不舒服了?”他微弓着身,仔细打量她,一双漆黑眼眸温润真挚。

庆禧额间冷汗仍止不住,她拢拢锦被,伸出莹白右手紧紧攥住他衣袖,哆哆嗦嗦道:“霍新沉,我难受。”

霍新沉皱皱眉,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膀,而后他俯身从榻间抱起她,沉声道:“臣下逾越了。”

庆禧拥住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温暖的胸口,墨黑长发从他苍劲有力的手臂垂下。霍新沉抱住她一路朝后殿走去,那里有一处引进药泉的浴池,是胤国皇帝陛下专程为庆禧郡主打造的。

淮王独女庆禧郡主自小体虚易病,半年前更是寒疾病情恶化,只有宫中的一处药浴池才可暂解寒疾之痛。皇帝对郡主疼慈,将其召至宫中长期居住以致康复,还找了宫里最好的太医来日日问诊。

药浴池旁的宫女们已对郡主的半夜发病司空见惯,有条不紊地伺候郡主宽衣入池。霍新沉背过身去,仍能听见她因疼痛而发出的叮咛声。

他闭了闭眼,隐去面上的不忍,只低声道:“臣先暂避。”

他转头吩咐身旁宫人:“等郡主好转了,再来唤我接郡主。”

他正欲迈开步,却听身后庆禧微弱之声传来:“霍新沉,你别走,就在这儿陪我。”

他顿了顿,挥挥手叫身旁人都退下,他身前有一面巨大厚重的纱幔,隔住里面药泉中的人。

“回郡主,臣在。”

庆禧知道他在此等候,便心安似的舒了舒气,过了一阵,疼痛也因药池作用慢慢减缓下来。她缓缓闭了闭眼,恢复了些精神,扯起唇谈笑道:“吃了那么多药,病还不见好,太医院难道养的是一群庸医?”

霍新沉的声音隔着纱幔传来,恭谨回她:“郡主吉人天相,假以时日一定能药到病除。”

庆禧冷笑一声,“你说话行事总这么滴水不漏的,做重华殿的殿前侍卫着实委屈了,要不改日我向陛下提一提,调你去做锦衣卫?那绣春刀可比你这侍卫的雁翎刀威风多了。”

他眉头紧了紧,眼中现出点凛凉之色,也不知怎的,郡主发病与病缓时的性子简直判若两人,方才那样的柔和娇弱之色,很快被现在的乖僻邪谬所取代。

霍新沉似是见惯她的喜怒无常,仍持波澜不惊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情绪,“护卫郡主是臣下职责所在,不敢肖想其他。”

身前的纱幔被蓦然间拉开,现出她裹着外裳的娉婷身影,她气色果真好了许多,唇间如樱,眉目清冷道:“别装了,你来重华殿做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

2

半年前,淮王府的华盖马车缓缓驶进宫门,京城路中两道侍从守卫,十分森严,阵仗比平日里公主皇子们出游还要大。百姓们暗地纷纷议论,说郡主的排场都至此,淮王果真包藏篡位野心。

庆禧倒不甚在意,她的病时好时坏,总是折磨她的身心,着实没有其他精力留意别的传言。

重华殿中种了一片石楠花,初夏锦花明艳,清风鸟啼,一派好景致。庆禧偶尔有了兴致,就趁着夜色在花圃翩翩起舞,裙裾飞扬,宛若惊鸿。

霍新沉自她入宫时就守卫在她身边,她的神情百态悉数落在他眼中,日子久了,竟不知自己对这娇蛮郡主的关切,到底存了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但他并未深思,这都不重要,他在她身边,为的又不是予她真情。

因着前夜庆禧犯病,今日一早霍新沉便又请了太医来,太医的说辞一如既往,不外乎是郡主体虚日久,寒疾需数年慢慢调理。

她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只烦躁地摆摆手叫他们退下,宫女端来了今日的新药,霍新沉看她蹙着眉喝下去,心中微微一缓。

庆禧迈步走向书房,霍新沉仍跟在她身后,她如往日般找了本民间话本消遣。今日天色晴好,她便叫他搬了寝殿中的美人榻,放在院中的扇骨木下。花香袭人,她惬意地舒展胳膊,躺在小榻上看着话本,一页页翻去,到了结局处还连连感叹。

霍新沉在一旁搭话:“郡主这次看的是什么故事?”

日光透过树叶空隙,在她脸上留下斑驳光影,她似是有些不适般眨了眨眼,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伸出手为她挡住那一缕光。

庆禧眼中现出些狡黠,咂舌道:“本子里讲的是一位公主爱上了宫中的侍卫,不顾皇家礼法,执意与侍卫私奔,最终二人落得凄惨死去的下场……”

霍新沉倒不惊奇,知她是随口胡诌,只淡淡附和道:“是么?只是这般荒唐事,郡主怕是不会经历的。”

她目光灼灼轻佻道:“外头都说我父王惦记皇座,说不定日后我真就成了公主呢?”

她一向如此,口无遮拦的,也不怕这些话传到陛下耳中会是什么后果,仿佛真是仗着淮王势大,皇帝也不会轻易奈何她。霍新沉瞧她一眼,出奇地未劝阻她不可妄言,只轻声道:“臣是说,不会有侍卫与您私奔。”

他难得一本正经地戏谑,倒惹得她一时噎住,不再言语。过了半晌,她才气鼓鼓道:“谁说没有!本郡主天姿绝色,想和我私奔的侍卫能从重华殿排到城门!”

霍新沉仍一脸调笑,她眼珠一转,直指着他,“这不,眼前就有一个。”

见她口不择言,他唇间微微扯出些笑来,没打算再与她计较,却不知这笑意落在庆禧眼中是十足的碍眼。她坐起身,眼前正是他垂于腰侧的白皙左手,她气急败坏地往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嘶——”霍新沉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姑娘竟没个轻重,咬得他腕上见了血。庆禧洋洋得意地,指着牙印挑起眉道:“这是我给你盖的章,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叫你私奔你就得乖乖跟我私奔!”

霍新沉不禁嗤笑一声,果真小姑娘脾性,一言不合张口咬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他懒懒将双手抱拳,随口应和:“臣遵命。”

他垂眼时看到她唇间有一丝朱红血迹,想来是方才咬他时,没防住将自己嘴唇也给咬破了。他心中好笑,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郡主她一向做得很好。

他唤了宫女拿来锦帕,细心恭谨地替她擦去她唇上血迹,她有点疼了,眯着眼扯了扯嘴角。霍新沉的动作缓缓柔软下来,庆禧那一双湛眸澄澈此刻倒是温和乖巧,可他却目光蓦地一沉,出现一些复杂神色。

庆禧只仰着头,嗡着声问他擦好了吗,他如遇电击般迅速收回手,这一时的心猿意马也立刻就被他压下心头。

“你疼吗?”庆禧望着他手腕,好似有一瞬后悔,她拿过榻边丝帕想帮他也擦擦,却见他忽然背过手去,面上又显出那常见的温和笑颜。

庆禧有些失落,却又将失落掩饰得很好,仿佛觉得霍新沉真的看不出她那点小心思。

霍新沉恢复往常的沉稳恭敬,“不敢劳烦郡主。”

3

皇宫里日复一日的,好像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庆禧气色好的时候,便要霍新沉陪同转转皇宫各处,本来日子就无聊,她若不常去走动,恐怕就算没有病也要生生闷出病来。

这日她正走到宫门口附近,却见三公主庆漓正入宫门,身后还带着一中年男子,急匆匆地往后宫赶。

路遇庆禧身边,庆漓因外界传言,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皱着眉小声朝身旁宫人道:“自从宫里来了个病秧子,后宫之人总莫名病倒,如今连母后也得了怪病,真真晦气得很!”

庆禧神色一变,挡住庆漓去路,冷笑一声道:“三公主这话奇怪,皇后生病怎地就是我的晦气了?”

庆漓嗔怒,“大胆!见了本公主不行礼,当真是淮王教出的好女儿!”

庆禧亦冷哼,“我父王只叫我以礼还礼,你口出秽语,还妄想我对你敬重有加?”

三公主气急,但也着急带人入宫,不再与她争执,冷着脸离去了。霍新沉静默立在她身旁,见她情绪大起大落,面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胸口喘息上气不接下气。

他神色一凛,知她是动气又发了病,正欲扶住她,却见她纤细的身体猛地倾斜,倒在他怀中,竟是徐徐晕过去了。

他慌忙地打横抱起她,一路急奔至重华后殿,将她放置在药池中。她似是噎了一口气,面色灰白,霍新沉忙按压她的心口,好不容易才让她恢复了正常呼吸。

她咳出声,睁开眼见到的就是霍新沉那张紧张担忧的俊脸,她低笑一声,一双沉寂眼眸悄然瞧着他,缓缓道:“往日你对我的关切担心都装得张弛有度,今天是怎么了,演得竟有些过了?”

霍新沉垂眸,并未反驳,良久后才开口劝她:“郡主何必跟他人置气,总归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她面上显出无奈之色,“这宫里的人都对我虎视眈眈的,既巴不得我这病秧子赶紧死掉,又怕我真的死在这里,我父王就有理由带兵打来皇城了。”她顿了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皇帝假借让我养病的名号,将我困在皇宫,为的就是牵制父王,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她讥讽地笑笑,“一国之君沦落到挟持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来稳固江山,也真是可笑。”

他神色沉下去,默然望着她,知她句句为真。

庆禧神色倦怠,微眯起眼接着道:“至于你,不也是皇帝派来监视我的么?”她苦涩地笑起来,“锦衣卫千户霍新沉,在重华殿看守一病弱郡主,当真是委屈你了。”

霍新沉神色讶然,目光深重,似是没料到她能猜到他的身份。

锦衣卫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一支队伍,虽在外威风凛凛,但在暗处也常做的是见不得光的勾当,监视人质这般有失皇家体面的事,皇帝也只会派锦衣卫的人来。

他张了张口,阴沉着脸低声道:“郡主早察觉我的身份,为何还佯装不知,独与我亲近?”他心中好似蓦然腾上一股无名的火气,这算什么,知道他别有居心,该早早远离他才是,还整日与他假言欢笑?

庆禧直直望向他,“你有什么立场质问我?”她又蓦然撇撇嘴笑了,“我又不在乎你是谁,我一向随心所欲,爱亲近谁就亲近谁,爱喜欢谁就喜欢谁,霍新沉,这你也要管?”

她的话犹如擂鼓般击在他心上,他神色一滞,迟钝开口道:“你说什么?”

庆禧耸耸肩,打算抬脚离开浴池,却被他轻易地拉回来。泉水打湿她的面庞,墨黑长发紧贴在侧脸,与苍白的脸相映衬,现出一种阴森的美丽。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喑哑,带着些致命危险,“庆禧,你说你喜欢我?”

庆禧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不是早就说过你是我的人……”霍新沉忽然倾身而来,她余下的话语湮没在一坚实温暖的胸膛前,她万分惊异,却忘了推开面前之人。

她与霍新沉这半年中你来我往的,处处都是虚情假意,但她也不知何时,自己竟藏进去一颗真心。

可无论如何,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一直是她最依赖的人。平日里要他时时不离身侧,发了病也只愿唤他前来。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霍新沉同这皇宫里所有的人一样,对她持有敌意,她还能容忍他,依靠他。

是喜欢吧。她想。

喜欢短暂地蒙蔽了她的眼,等沉沦过后,她一定会清醒过来。

4

庆禧此次病发拖得久了些,一连好几日都没有下床,宫人知道她病时一向喜静,只愿留霍侍卫在身前,便也不去打搅她。

她近日比往常更加困乏,连平日喜欢的话本都没力气去看,只好唤了霍新沉来读给她听。他坐在她榻旁,修长手指握着书页,分外地赏心悦目。

已入夜了,他声音清泠,但读起话本又格外好听,庆禧只顾听他读书的腔调,连话本情节都没甚注意。只是在最后时,有一段话令她印象极深。

“春残豆蔻花,情寄鸳鸯帕,香冷荼蘼架。旧游台榭,晓梦窗纱。”

她哀哀叹气,又是一场痴男怨女的悲情结局,凄清幽美,情韵缠绵。她望向窗外,重华殿没有豆蔻和荼蘼,只有石楠花开了又谢,如同她孤独又庄重的悲伤与欢喜。

她淡淡开口:“自我入宫,就独与你关系甚好,你可知道为什么?”见他摇摇头,她低低笑了笑,“因为莫名觉得熟悉,总觉得从前见过你。”

霍新沉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而后也笑道:“是么?‘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你真的没去过淮王府吗?”她神色真挚,又喃喃自语,“我自小大门不出的,若是见过你就只会是在王府中。”

“郡主多虑了,”他起身欲为她盖好锦被,“我是京中锦衣卫,何曾去过淮王府?”

庆禧却伸手阻挡了他,眸中闪烁出奇妙的光,“那天庆漓从外边带来的大夫还在宫里吧?你去把他请来。”

霍新沉讶异,“你如何知道他是大夫?”

“眼下皇后病中,庆漓急匆匆地带进来人,除了大夫还能是谁?”

霍新沉默然,眼中闪过丝犹疑,却依然遵了命,“我明日就将他带来。”

庆禧猜得不错,那人果然是个医者,名叫周照,传言是南疆深林神医谷之人,医术出神入化,连皇后的怪病都慢慢有了好转。

翌日一早,他就被霍新沉请来了重华殿,医者约莫不惑年岁,一派稳重寡言模样。庆禧命所有人退下,他照常为她把了脉,淡淡开口道:“郡主久病,须慢慢调理寒疾,暂无性命之忧。”

竟跟太医们一个说辞。

庆禧却冷笑一声,直直逼视他的眼,“我以为周先生跟其他人不一样。”

周照唇角泛起点笑意,却仍旧不言,庆禧接着道:“我明明不是寒疾,太医们没有一个人对我说实话。”

周照端详她良久,忽而笑道:“在告诉郡主真相之前,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他自顾自说下去,“二十年前入宫的熹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庆禧盯住他,半晌后缓缓开口:“那桩事我倒是有所听闻,当年陛下微服私访,相中一位医女带回宫封为熹妃,三年后熹妃却在临盆前夜突然失踪,数日后在京郊找到熹妃尸身,孩子却不知所踪,连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无人得知。”她打量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周照双目蓦然变得通红,攥紧双拳低声道:“熹妃是我亲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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