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绣春之仞

2019-02-16 22:57:29

古风

1

虞南湖沿岸处处烟柳,入了夜,残月斜映,清风喃语林叶飒飒,一派好景致。

原本京城中这般的秀丽宝地,该是游人络绎不绝,近几日却丝毫不见闲人之影,倒是成队的锦衣卫轮番守卫,如禁地般森严。

原因无他,是东厂督主牧泠致将此地私占了。

夜半,水面波光粼粼,一侍从匆匆穿过数十丈长的石桥走至湖心亭,朝珠帘后美人榻上的身影揖礼轻声道:“禀督主,连淳公主到岸边好一阵儿了。”

榻上之人翻了翻身仍旧惬意躺着,墨发倾泻于玉枕边,佛青色缎面外裳半隐半褪,露出洁白如玉的脖颈。

牧泠致一张绝色面貌毫无动容,樱唇微启懒懒一声道:“叫她候着,她有事相求,不会闯进来扫我的兴。”

饶是这下人服侍牧泠致多年深知她的禀性,这话也让他有些惊惧。

连淳乃本朝公主,但到了牧泠致的地界,依旧是由她心性摆布,丝毫不畏惧公主的皇家之威。

侍从又折回原路,恭恭敬敬地叫公主稍候。

连淳眼神幽怨不甘,死死盯着湖心亭那模糊的身影,狠狠一挥衣袖,坐回了一旁软席。

过了小半时辰,终于有人来传唤,连淳公主忿忿不满,但上石桥后就收敛了神色,到牧泠致面前时已是一幅柔弱委屈楚楚可怜的模样。

牧泠致坐起身轻飘飘一句见过殿下已算是行了礼,连淳也不在意,屏退了身旁众人只余她二人,而后伸出手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朝她小声请求:“请督主帮淳儿一个忙。”

牧泠致唇间似笑非笑,眼神已是了然,抬手安抚似得拍拍她的手背,“殿下莫慌,你那桩事,下官也有所耳闻。”

她自然知道连淳为何而来。

前些日子怀远将军府的舒公子入宫瞧见了连淳公主天香国色之姿,便央其父舒将军提亲,皇帝念舒将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便允了这桩婚事。

这本该是件喜事,哪知连淳一打听才知那舒公子是个好色之徒,平日最爱寻花问柳,便抵死也不肯嫁了。

但皇命难违,她实在是无办法,只好找上牧泠致的门,向她求助。

牧泠致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睁着半醒的眼抿茶道:“这事下官倒是能帮公主解决,但公主得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重重搁下茶盏,眉目倏然变冷,“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连淳神色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见亭下湖水异动,下一瞬一黑影破水而出,霎时已跃进了亭中。那人长剑如虹,剑尖竟直挥向牧泠致!

牧泠致一挑眉,早在那人跃起时就已拔出榻边刀柄,刀面寒光映着烫金花纹,随她招式灵巧挥动,不过几个回合便已挑下来人面纱。

那人露出一张清俊无双的脸,瞳仁黑亮,不但毫无惊惧,反而扔了佩剑抚掌笑起来,“早闻东厂牧督主手中那把绣春刀出神入化,果然不虚此名。”

牧泠致波澜不惊地将刀入鞘,挥手让赶来的锦衣卫众退下,只留了侍从在侧。

她瞥向他凉凉道:“连溟世子搞错了,不是绣春刀厉害,而是我厉害。”她又扫一眼连淳,“舒家之事就交给下官,请公主回宫吧。”

连淳点头走开,在转身之时神色瞬间恢复原本的愤恨模样。

牧泠致仗着义父东厂厂公牧原在朝中只手遮天,如今竟将自己也不放在眼里了,她怒气更盛,口中喃喃终有一日这阉党横行的世道会被皇族终结!

连溟瞧牧泠致上下打量自己半晌,终是忍不住笑笑道:“确然是我拜托堂妹淳儿支开旁人,想同传闻中的的牧督主过一手。”

牧泠致挑起眼角,似笑非笑道:“我名声颇差,传闻里定是没我什么好话。”

连溟尴尬地咳嗽几声,听她那厢继续说:“我这捏着舒家私贩盐铁的罪证,想必是你出主意让她来找我的吧。

“这罪证一交予圣上,舒家就是罪臣,断然不能再迎娶公主了。”

她似是来了点兴致,“可你能想到这一层,手中定也有舒家的把柄,为何不亲自救你那妹妹,非要让她从我这走一遭?”

他缓缓笑起来,拿过桌上她用过的茶盏一饮而尽,目光掠过她未系好的外裳衣带,语调半真半假。

“若我说想看看牧督主这般的天姿绝色睡眼惺忪是何模样,是否像个登徒子?”

牧泠致没搭理他的鬼话,自顾自地又躺回美人榻,仍是那不冷不热的腔调,“世子好走不送。”

连溟却似没听见这逐客令,悠悠道:“怎么,你今日让淳儿在这虞南湖众人前颜面尽失,现在又要他们看我连溟的笑话么?”

牧泠致冷笑一声,“八年前我初入宫,受了不少连淳的欺辱,如今就算我二人旧账一笔勾销。世子你与我无冤无仇,请速速离开,莫再自讨没趣。”

“你这人,还记仇得很。”

牧泠致坦然,“记,不仅要记,日后还要悉数还回去。”

她皱起眉从榻上下来,望着他的眼神寒气逼人,“所以我劝世子别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今日试探我就当你真是来切磋武艺,不再追究其他

“我东厂与你誉王府无甚干系,也烦请世子不要再越线,别届时让局面难堪。”

说罢,她从身旁侍从手中接过斗篷披上,踏着月色拂袖而去,墨发间的凛香掠过夜风,徒留连溟在原地。

他望向她英气十足的背影,目光蓦然变得幽深。

他垂首低声笑笑,再抬头时眼中已是意味深长,有些窸窣情愫似是缓缓漫过心间。

片刻后他很快回了神,此来京城有要事须办,今后有的是机会与这赫赫威名的女督主打交道。

2

牧泠致是在七日之后入宫交差的,但她去的并非公主殿,而是走向了义父牧原的住所。

这七天里,舒家私贩盐铁的罪名坐实,已被满门流放,这一名门世族迅速没落。

她面上是只对牧原才展现的恭敬之色,“禀厂公,舒家的事已经办妥了。”

牧原已生华发,但神情一如既往的狠厉又倨傲,他缓缓道:“皇帝老儿真是糊涂了,他被我左右了这么些年,如今快入土了,却这般明显地拉拢舒家兵权以固皇权,当我是摆设么!”

而后他又欣慰笑起来:“还好阿致你得力,毁了这婚事,顺带颠覆了舒家,断了那老皇帝的念想。”

牧泠致一身玄色利落男装,朗声回他:“当年义父将我从南疆昀月宗带到京城,多年悉心教导,又任命我为东厂督主,随意调遣锦衣卫,阿致自当尽心为义父分忧。”

她自然不会因连淳几句请求就好意帮她,厂公不会坐看皇室与将军府联姻,舒家迟早是要除的,她只是在连淳那里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今日连溟世子来过我这,”牧原淡淡道,“他说自己浸了湖水引发旧时寒疾,在京城仅你一个朋友,请我休你几天假,要劳烦你陪他一道去寻几味药材。”

牧泠致霎时脊背紧绷,“我同世子只有一面之缘,我不须为他的事操心。”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知他此番打的是什么主意,还请义父提防。”

牧原拍拍她的肩膀展笑道:“你不必紧张,区区誉王府还对付不了我东厂。我知你在虞南湖警告过他,他若有什么动向,你随机应变就是。”

牧泠致心中一惊,自己身边仍是布满了义父的耳目,他这多疑的性格,竟是多年不变。她面色如常告退,心事重重地走出宫门,却碰见了连溟。

日光正盛,他一身月白长衫立在宫墙阴凉处,远远朝她招手,待她走近,他眉目含笑道:“厂公可准了你假?”

牧泠致扫他一眼,步伐懒懒越过他身旁径自走回府,但见连溟笑嘻嘻地跟上来,“听闻督主府上后院有处温泉,想来缓我寒疾甚是有效。”

她提起刀鞘拦住他,不耐烦道:“我府上经不起世子叨扰。”

连溟却似恍若未闻,出手如闪电拔出她半边绣春刀,牧泠致不知他要作何,下意识地伸手夺过刀柄,却不料连溟的手指在争夺中被利刃划出了一道口子,滴出了鲜血。

“这下好了,你伤了我,我只能去你府上养伤了。”他抬起手指得意道。

牧泠致垂下眼睑,顿了顿后敷衍道:“你想跟便跟着吧。”他眉梢带笑,脚步愉悦地随着她一路回了府。

翌日一早牧泠致还在房中歇息,连溟已如愿以偿地被府中管事安排至后院温泉沐浴。

他正享受泉水温热的触感,不多时后却远远见氤氲水汽中有一身影缓缓走来。

白衣墨发,身姿清妙,正是牧泠致。

她平素有早晨泡温泉的习惯,今日起来忘了连溟这号人还在府上,便如平常般准备入水。刚将衣裳褪至肩膀,露出一片莹白细腻的肌肤,便听身后调笑道:“督主真是好身段。”

“谁!”她迅速拢起上衣,穿过泉水朝声音源头飞身而去,她以手为仞,堪堪停在他的颈上,而后见到那张风流倜傥的脸。

他二人离得极近,连溟甚至听得到她轻微的呼吸声,他眼带深意,目光流转在她身上。

牧泠致衣衫尽湿紧贴在身,她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收回手背过身去,耳后泛出些微不可察的红晕。

他话带笑意,“牧大人是来跟本世子鸳鸯浴的么?”

牧泠致很快镇定,踏向岸边匆匆离开低声道:“打扰了。”

连溟眉峰挑起,心道此人一贯强势,竟也有这般落荒而的模样,当真是有趣的很。

约莫半时辰后前厅已备好了早膳,连溟再见到她时她已恢复淡漠神情,坐他对面默默进食,不再言它。

一时厅内只余碗筷之声,他便轻咳几声开口同她搭话:“听闻牧督主早年生活在南疆昀月宗,那可曾见过一位唤作虞烟的姑娘?”

她眼皮也未抬,不冷不淡道:“不认得。”

连溟微叹了口气,“我欠她些债,打听多年也没她下落,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偿还。”

牧泠致手下一顿,难得开一次玩笑,“莫不是情债?”

但见他意外地没有搭腔,只是神色平静低头用膳,无再言语。

3

牧泠致的思绪却恍然回到多年前,在昀月宗的那些日子,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

昀月宗表面上是江湖门派,暗中却世代侍奉渊国皇族,以威名替皇帝震慑南疆诸族。

但在十几年前,渊国以牧原为首的东厂势力迅速崛起,短短光景中已权倾朝野,力压皇族。

远在南疆的昀月宗也没有幸免,牧原用尽手段将其归顺于己,其后昀月宗便已是牧原的爪牙。

牧原是在八年前将她从昀月宗带走的,彼时牧原想要在宗中挑选个中意的少年人带在自己身边,将其培养成得力心腹。

那日牧泠致在湖边满身戾气地拦下一个小少年,任谁都能看出那少年一身富贵之气,常人必不敢与之相争。而她不但敢,在下一个瞬间更是伸手狠狠将其推入了湖中!

彼时正是严寒之冬,水面虽未结冰但也是冰冷异常,附近弟子匆匆跑来,手忙脚乱一阵终是救下了剩半条小命的少年。

宗主赶来狠狠掴了她一掌又一掌,却见她始终孤傲冷绝,嘴角出血也坚决不肯认错。

牧原在远处饶有兴趣地打量半晌,见她眼神凛凉如狼般凶狠,心下一动吩咐人将她从湖边召过来。

他简单问了问她的年龄身世,翌日便带着她回了京。

此后她一步步成为东厂势力的领军力量,为义父扫清权力之路的障碍,成为令常人闻之色变的牧督主。

“喂,”连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我需要的金秋草在城郊岑山,你会陪我一起去的吧。”

她抬头见他放下碗筷微笑着,同方才的寂静神色判如两人。她微微惊讶之余,细声答了声“嗯”。

七日后等连溟身子恢复大半时,他们启程去到岑山。山间清风微起,扬起他二人衣袂,恍若仙侣。

金秋草长于岑山深处,传言那里常有猛兽出没,连溟蹙着眉看她令侍从留守原地,竟是打算他二人只身入深山。

他出言问若遇上山兽该如何,却听她泠泠之声回他:“兴师动众才更易引来猛兽,况且我一身武艺,对付几只绰绰有余。”

她眼带戏谑,“莫不是连溟世子还怕它们不成?”

连溟一挑眼,跟她一同走向岑山深处,“见识过些蛇鼠人心,自然是不怕这猛兽的,”他忽地贴近她的耳,声音极低却带笑道:“我是怕牧督主心里一个不高兴,谋杀亲夫。”

他佯装哀叹一声,“这深山老林,我又打不过你,自然只能任你宰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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