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

2019-02-01 15:25:41

真事

奶奶今年87岁了。

小时候奶奶总跟我念叨,算命的说她高寿,八十会挂零,还得活到吉利的年纪寿终正寝。

因为老奶奶是88岁去世的,我脱口而出:“那就是88了吧,跟老奶奶一样,活好久好久。”

那时候只有七十岁的奶奶会略带得意地说:“也挡不住是86。”

86还是88,对当时的奶奶来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总之都是很久,很遥远的日子。

现在不同了,奶奶今年87了。

再也没听她提过当年的算命先生。

她是不信命了,还是不敢提起了,我心里明白。

命算得准不准我不得而知,只是这预言就像根针扎在奶奶心里,时刻提醒着她要数着日子过了。

童年曾经有一段时光跟着奶奶生活,家里的院子是我们的小菜园,奶奶在里边种了各种我爱吃的菜,茄子、南瓜、丝瓜、西红柿……

茄子要红烧,南瓜炖粉皮,丝瓜和西红柿炒鸡蛋,每种菜我喜欢怎么吃,奶奶从来不会混淆。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奶奶做的炸茄条。

那时候每天跟小伙伴从幼儿园回来,远远就能看见我家烟囱里缓缓升起的炊烟,我就会兴高采烈地猜测灶台上正做着什么美味。

后来父母为了给我好一点的学习环境,把我带离了家乡,我就只有寒暑假才有机会尝到奶奶做的菜。

有一次假期,我刚刚学会做菜,回老家后吵嚷着要做红烧土豆露一手,结果因为太紧张,土豆带着淡淡的糊味。

奶奶还是吃得津津有味,一直夸“我孙女这么小就会做菜了真不赖”。

我让奶奶教我做点别的,奶奶一口回绝说:“这么小的孩子学那么多干啥呀,我又不是做不动了。”

记得有个假期,我说妈妈因为怕上火,不许我吃辣椒炒鸡蛋,可是我很想吃。

奶奶寻思一会儿说,辣椒是凉性的,吃少了上火,天天吃点胃就习惯了。之后她每天为我做一小盘辣椒炒鸡蛋,吃完为止,不许多吃。

我如愿吃到了辣椒,而且没有上火。

从那以后的假期,我家的菜园子里又多了几行辣椒株,奶奶照顾得仔细,它们长得也争气,足够我每天吃一盘从放假吃到开学。

我不能永远无忧无虑地活着,不能永远活在少年。

那一年我上了高中,开始体会人生的压力。

我进入了一所管理极其封闭的学校,每月只休一天假,寒暑假也要被迫上班里统一组织的补习班。

我不记得三年里再回过老家,可能回过,但是来去匆匆可能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

奶奶有时来我家住也从来碰不上我在家,偶尔在家里打半天照面,也吃不着奶奶的饭。

一开始我讨厌极了那种生活,想要反抗,想要挣脱,我还爱着那份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有萤火虫,有清风,有夕阳,还有那缕炊烟。

慢慢地我也变得麻木,第一年不回老家心里难过得不行,第二年渐渐适应,第三年备战高考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有时候你以为熬过了三年的苦难往后就是艳阳天,可那份苦难正是成长的开始。

离开高中,就意味着开始有责任要担当,意味着开始独立,意味着开始正式规划自己的人生,也意味着开始面对失去。

我考得并不如愿,进了一所从没有正眼看过的大学。

本来可以选择好一些的,只因爱那座城市,义无反顾地在志愿表上填了那所大学的名字。

我终于有机会重回家乡,继续过一段我最爱的那种生活。

可我放弃了,一个高考落榜生,走到哪里都像是带着沉重的枷锁,我不敢回老家去丢人现眼,只想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奶奶打电话来,说房产证需要重新办,叫家里回去个人,最后顺带问了一句,“我孙女儿今年还回来不?”

爸爸说:“那我让她回去办吧。”

就这样,爸爸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逼我面对小楼以外的世界。

我还是心存感激的,虽然极度不情愿面对有些是是非非,但是我更想念老家的炊烟,想念奶奶的味道

第二天我坐车回到老家,奶奶已经沏好茶了,我爱喝茶,还是小时候爷爷奶奶带的。

奶奶不识字,她也并不像别人那么在意我多考50分或少考100分,在她看来有学上就挺好的。

我们聊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这些她擅长的,我并不烦,还觉得很轻松有趣。

那一刻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卸下包袱松口气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啊。

奶奶嘱咐爷爷出去买鱼买肉,跟我说家里没冰箱不能买太早,这样买来接着吃还新鲜。

我说不用买的,吃肉还长胖我要减肥,奶奶说孙女这么瘦减什么肥啊,要做鱼做肉吃。

为我添了盏茶,奶奶问我:“妮儿还愿意吃炸茄条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

她的眼神里带着试探跟期盼,三年没做饭给我,奶奶可能也怕我换了口味,爱吃的早就变了。

“愿意吃啊,我都好久没吃着了。”

是啊,炸茄盒只有在奶奶这里能吃到最好吃的,妈妈不擅长炸这些,总是炸得过了脆得咯牙。

“好,那就行,待会我就生火给你做。”

我终于吃到了小时候最爱的炸茄条,味道没变,还是那么亲切,只是稍微有点咸了。

奶奶吃着有些不好意思,说着少放盐少放盐,还是咸了点儿了。

“正好啊,我就爱吃咸的,同学都嫌我口味重呢。”

“不行不行,你年纪轻轻的,吃太咸了可不好。”

本来预计第二天就回去,可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只得乐滋滋地听从老天的安排,在老家又逗留了两天。

像以前一样,在大门底下摆上桌子吃饭,老菜新菜几乎都吃遍了。

吃完就跟爷爷奶奶沏上茶看胡同里的雨水哗哗地流,胡同里的土地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水泥路。

我是不喜欢的,我还怀念小时候在胡同里和泥巴的场景,奶奶却很欢喜,跟我说路已经修好了有一阵了,只交了一点钱,修成这样多方便多干净呀。

我不反驳,我知道对于奶奶来说,她没有文人酸溜溜的土路情节,受了一辈子泥巴路的罪,水泥路对她来说是一种幸福。

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村里这些年的变化,而变化最多的,是谁谁生了什么病,谁谁已经没了。

我听得有些心惊,一些三年前还很熟悉的人,我已经没印象了;一些三年前还很健壮的人,说病倒就病倒了;一些以为长命百岁的人,已经过了两个忌日了……

奶奶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我不敢问,我猜也如我想的一样不欢快。

不然她也不会极力挽留我,直到我最终把一天的行程拖到一周,拖到因为学校有事我不得不走。

家里没有我的住处,爸妈的屋常年没人住也没收拾过,蜘蛛网都结了好几层,在老家的这几天我一直住在附近的舅舅家。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要去舅舅家了,我说明天早上我直接在舅家吃完早饭就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没想到奶奶却不愿意,说:“最后一顿饭要在家里吃啊,你舅跟妗子还得干活,别在人家家里吃了,回来吃,吃完你爷爷把你送到车站去。”

其实妈妈嘱咐好的,爷爷年纪大了不要让他骑电动车送我,去舅舅家,让舅舅送。奶奶这么说,我当然不愿意,可最后还是没扭过她。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了家。

一进胡同又看见久违的炊烟升起来了,我站在胡同口许久,看着那早已经破旧不堪的烟囱,看着那孱弱的炊烟,心里说不尽的酸楚。

我想多看它一眼,再多看一眼,把它牢牢地印在脑子里,记在心里。

因为我知道,比起小时候,它已经老态龙钟越发孱弱,而且终有一天随风消逝永不归来。

这烟囱,也将沦为废砖破瓦,跟这栋老房子一起,终将成为推土机下的断井颓垣。

我走进家门,奶奶在灶台边添着火,看见我站在饭屋门前,她笑着说:“妮儿昨天说今年还没吃着南瓜呢,你爷爷早晨摘了个南瓜,咱吃南瓜炖粉皮。”

奶奶笑着,仅剩的四颗牙,在朝阳的映照下,可爱如婴孩的乳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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