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在柯林斯山脚下等了三个年头。
她知道自己是一株薰衣草,但她从未开过花。不远处就是一片薰衣草田,花开时是铺天盖地的紫色,暖风一过,便摇曳成浪,漫天暖洋洋的香。
这时她就会很难过。未到花季时她与那些薰衣草一模一样,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结不出一个骨朵。
那天她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再开不出花,她就放弃。
于是那天下午,她一直在用力,直到浑身发抖。当然是不会有结果的--别人都是睡一觉就开了花,轻松得很;总之没听说过开花还要努力的。
看来自己不是花,只能做棵野草了。她心里堵得慌,摇摇身子,落下一颗露珠。
这时她听到一道讨厌的声音:“你干嘛呢?”
她想看看是谁这么可恶来捡她的笑话看,可是薰衣草不会转身。她只好又摇摇身子表示愤怒,等着他上前来。
那是一只猫。碧色的眼睛晶亮,阳光下像一汪清澈的水。耳朵小巧,可以看见细细的绒毛。
“你为什么在发抖?”猫好奇地问。他走过那片薰衣草田,有的已经开了花,有的像眼前这株一样。
薰衣草闷闷地回答,“不要你管,我要开花。”心里想,真是只讨厌的猫。
猫惊讶了。努力开花吗?
从那天起每天下午猫都会来。开始时薰衣草并不理他,可是猫给她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山的那边是大海;有一种草可以吃虫子;冬天特别喜欢下雪……这些东西,要么发生在她去不了的远方,要么存在于她看不到的时候。她对猫的世界很好奇,那是她不曾领略过的天地。
“我好羡慕你啊,你可以看到好多外面的东西。而我只能在这里。”薰衣草有些黯然。
“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猫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默默出神。
薰衣草望向猫发呆的方向,神色莫名。
猫渐渐了解薰衣草。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开花。
“所以说,三年来你一直在等?”猫对她的耐心表示惊叹。
“对啊。”六月干燥的风拂过,薰衣草舒服地晃来晃去。
猫蹲累了,在她身边趴下,尾巴盘成一个圈。
“你每天在这里不无聊么?”猫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当时是傍晚,太阳西沉,世界成了金黄色。薰衣草有些迷惘。她每天都在这里,看流云,看蓝天,看风,看雨,想自己什么时候开花,想开花后会怎样……可这些她要怎么告诉他呢?她有些失落,随口胡编道:“看日落。”
那是个落日熔金的黄昏。
又是一年过去了,薰衣草依旧没有开花。
也许是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她已经习惯了开不出花的绝望;也许是有猫陪伴的日子太过明朗,愈合了只能做棵野草的忧伤。总之,默默无闻的第四年过去了。
听了猫的描述,似乎她冬眠的时候会下雪。以前她从来没看到过,所以这个冬天,她将根扎得浅了些,留心着地面上的动静。
她看到猫偶尔会来,望着她埋下去的地方出神。寒风里他的身影显得有点儿孤单。
她看到松鼠钻了好多洞,准备好多吃的用来冬眠。
她看到了地中海的冬天。像猫说的那样,十二月大雪弥漫。
第五年,薰衣草与猫再次相见。
“你瘦了好多。”薰衣草讶然道。从前猫是圆圆的,看起来总是懒洋洋。可这个冬天过去之后,他瘦了一圈,有了些矫健敏捷的感觉。
猫径自坐在她身旁,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地面。薰衣草觉得此时的静谧是一种禅意,是风月背面的半卷菩提。
过了好一会儿,猫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叫什么?”
薰衣草一怔。她不知道植物还可以有名字。薰衣草不就是叫薰衣草么?
“我不知道。”
“叫你绛珠怎么样?是仙草呢。”
“不好听!”薰衣草摇摆身体表示抗议。“绛珠是红色的啊,那不是我的颜色。”说罢却被勾起了伤心事。是啊,薰衣草花瓣是紫色的。可若是开不出花,她只能是棵绿色的草!
薰衣草不开心。她不再摇晃,安静地难过。
猫自知失言,赶快换了话题。
回避了开花这件事之后,薰衣草又开心了起来。和猫一起的时光总是怡然,心要飞到天上去。
绛珠这个名字她不喜欢,猫有点失落。从前,他总会管红玫瑰叫绛珠,而红玫瑰喜欢听他这么叫。所以,猫以为他以后应该叫他喜欢的花“绛珠”。可惜薰衣草觉得不好听。
渐渐地他们都静默下来。霞光渐次晕染了天空,猫陪着薰衣草看落日。谁也不说话,望着巨大的太阳。离别数月,被时间风干的想念,重逢时难以启齿的欢悦,都溶进了习习晚风里。
草在结她的种子,风在摇她的叶子。他和她站着不说话,就已经十分美好。
天黑后猫和薰衣草告别。他说明天傍晚还会来看她。
第二天早上,薰衣草醒得很早。不是因为她知道下午猫会来,而是因为猫临走的那个约定:猫不曾这样许诺过。这样郑重。
往日的上午,她都会努力开花,顺便想想下午聊天的话题。可今天,她无心努力,也没有思考的欲望。从醒来开始,她就随着风摇曳,什么都不去想。放空自己,沉浸在等待的喜悦里。
猫决定结束与红玫瑰的关系,是在他与薰衣草说第一句话的那天。
红玫瑰高傲而美丽。她身处人类修建的大花园中,见多识广。她知道欧洲又发生了什么大事,知道哪里发生了恐怖袭击,会背海涅的诗,“我立在月光之下,宛如一根柱子。”
猫对待她有相当丰沛的热情。为了见她一面,他需要翻过高高的铁丝网,躲过凶猛的猎狗和虎视眈眈的人类保安。有一次,他在过网的时候脚一滑身子歪倒,尖锐的铁丝在他柔软腹部划下两寸长的豁口。可他不舍得离去,因为只有到了盛大节日,警卫和女佣才会离开花园。游人如织,不会有工作人员发现他这只野猫。如果就那么离开,至少一个多月之后他才有机会再次见到红玫瑰。
所以猫强忍疼痛去找她。可是红玫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责备他来晚了。
猫只得给她吟诵前几天刚学来的情诗。那本来是为红玫瑰准备的惊喜,如今只能提前用来赔罪。随着时间流逝,腹部伤口从一开始的疼痛渐渐变得麻木。可他始终压抑着,不让自己显出丝毫异样。而红玫瑰一直兴致缺缺。
猫与她告别,在夜色里独自离去。他的红玫瑰高不可攀。
他碧色的眼睛里溢出泪。黯然是梦里的光辉。
下午,薰衣草与猫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
薰衣草觉得天旋地转。她想,如果她有心脏,此时恐怕是跳得像擂鼓一样了吧。就连风也变得不同。飘忽而过,好像猫柔软蓬松的尾巴。
听啊,夏天深了,风在写诗。
这天早上,猫长途跋涉去了玫瑰园。想最后见一见他多年前日思夜想的玫瑰。
不,不对。并没有日思夜想。他其实只是在刚刚分开的两个月里想她。后来他想的就都是薰衣草了。
红玫瑰活在他的记忆深处。他从不轻易拿她来回忆。只是,有些回忆,平日不会刻意触及,可这不意味着忘记,而是长成会呼吸的暗伤,随他而动,永不愈合。
其实猫没想去说什么做什么。他只是想看一眼。
看到红玫瑰的时候,她正和身边的一枝白玫瑰聊得开心。他以为她又在和别人谈欧洲,战争和普希金。然而待他走近细听,却发现他们只是在说最近浇的水有些凉。
从前她与猫说那些高高在上的东西时,显得优雅贵气。但现在她与白玫瑰谈论这种庸常话题时,每一片花瓣都透着可爱和妩媚,一改往日在猫印象中恹恹的冷淡样子。
过去,猫为了能和红玫瑰有共同话题,想方设法地学习她知道的一切,用全部力气向她靠近。他可以让她露出微笑,却不能撩拨起她的热情;她的高贵逼得他走投无路,全是疲劳和痛苦。
猫曾以为,和红玫瑰谈论不食人间烟火的话题就是爱情。可他现在觉得,能让红玫瑰由内而外地散发那种为人称道的美丽,并且是他回忆中的那些画面远远比不上的美丽,那才是爱情。
猫发了一整天的呆,直到日落。
薰衣草等了一整天,直到日落。
说不难过那是骗人的。她想哭,想叫,想吼,想找人倾诉;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哪怕这么多年一直不会开花,她也没有这么绝望过。可是今天猫没出现,却像一根长针贯穿了身体一样,浑身都是尖锐的疼!
更可怕的是,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猫不是不靠谱的性格。明明他们约好了的,他为什么不来?难道出了什么事……她不知该怎么办。猫出了什么意外,她不愿想;而其他的原因,她不敢想。
她恨这里夏季的干燥。宁可这儿天天下雨,好让自己相信他是因为下雨不来。
下一个下午,猫来了。
他一见到薰衣草,便急着道歉,用各种方法哄她。他有自信让她原谅自己。
可是薰衣草一见到他,就和往常一样打招呼,说其他不痛不痒的话题。他有点尴尬,觉得她一定是生气了。
于是他真诚地道歉,并且保证不会再犯。薰衣草轻轻打断:“没关系啊,以前你也不是天天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不想让你为难。”说罢还蹭了蹭猫的后腿。
猫只得苦笑。开始礼貌,何尝不是开始失去。
他决定把过去都告诉她。
为了挽回,为了使她停下远离的脚步,他不是像过去那样的倾诉或告知,而是以一种完全坦诚的姿态,对对方毫无保留。
“从前,我在玫瑰园里认识了一枝红玫瑰……”
她凝神谛听。
听完全部之后,薰衣草轻微摇摆,话语间的生疏也不见了。
“那你是要放弃咯?有些可惜啊!”薰衣草试图安慰他。“你有没有试过跟她谈论一些简单的事呢?”
猫沉默良久,回答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也许我爱的人从来就不是她,而是对她付出的热情。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依然是祭坛;一座雕像,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薰衣草似懂非懂。
那天之后,猫去找薰衣草,从频繁变成了风雨无阻。
“咱们认识好久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拒绝了绛珠这个称呼,薰衣草还是叫薰衣草。
他们听了一上午的风。
“为什么你那么想开花?”薰衣草认真地想了想。“薰衣草生来就要开花的啊……”她嘟囔道。
“可是现在不那么想开花了。”
“为什么?”
“因为有更好的事情呀。”
他们看了一下午的云。
“你觉得爱情是啥?”猫眯着眼睛问。
就是现在这样呀,看云看风看日落。薰衣草悄悄想。
“不知道呢。”
我对红玫瑰有好感,可我爱的是另一枝花。我叫不出她的名字。猫对自己说。
薰衣草觉得这样很完美。不必因为开不了花而沮丧,只每天看云看风看日落。
猫身边的草,不会再长大了。她用指尖,触了触阳光。
秋天要结束了。薰衣草又要把自己埋到地下。
猫不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