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9日,适逢丰子恺诞辰119年,特将散笔一篇翻出来分享。
看丰子恺酒楼之月,亦可映射我们心中的月色。
酒楼上的人,已散了好几茬。一钩新月天如水,一样的月光,不一样的我们。
丰子恺曾说,他的心始终被四件事情占据着: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和儿童。其实,这话还没说完。占据丰子恺心的,还有黄酒与螃蟹,芭蕉与樱桃,还有颠沛人生中亦苦亦甜的人间之味。
只谈日月、艺术,并不足以成就独特的丰子恺。更值得读者怀念的,是一位真实坦诚的长者,一个认真生活过的人。
上海日月楼的书桌
日月楼陕西路新乐园有“日月楼”,丰子恺一家1957年搬来居住,直到1975年去逝,丰子恺在此地完成不少作品,比如《护生画集》的最后部分。
日月楼有题诗曰:“日月楼中日月长。”
日月长?或者是日月短?这如何说得?过些平淡漫长日子,这是老人的愿望吧,
文革时抄家,丰一吟记过一次:一些中学生冲进家里,而丰子恺躲在三楼阁楼。
丰子恺在文中有高论,人生有三层。第一层,物质的生活,第二层,精神的生活,第三层,灵魂的生活。
他回忆自己的老师李叔同终于上了三楼,而自己上不去。
不过他在三楼,也躲不过革命小将来敲门抄家。
看到室内书桌,边上挂了日历,1975年。过一天,便划掉一天。直到7月30日病重。
逛一逛新乐园,这弄堂一番杂居风味。玩具,秋裤,猫,杂草和破椅子。这些都是我访问时的印象。
这就是留下来的大城市的世俗生活吧。
丰子恺住过农村,也歌颂自然,不过他更倾向于住在城市里,同时想保留一点自然的气息。
上海离自然的太远,他不愿长呆,也不那么喜欢。他赞美杭州,因为有城市的方便,却也没失去自然的意趣。
他在江湾老家建造过“缘缘堂”,在人情与自然之间寻找兼容的平衡。建立空间的本意,也是生活与艺术理想的表达啊!
日月楼上1975年日历
人生味主人回来了,芭蕉鞠躬,樱桃点头,葡萄棚上特地飘下几张叶子来表示欢迎。两个小儿女跑来牵我的衣,老仆忙着打扫房间,老妻忙着烧素菜,故乡的臭豆腐干,故乡的冬菜,故乡的红米饭。窗外的故乡的天空,外有打着石门湾白土的行人,这些行人差不多个个是认识的。还有各种商贩的叫卖声,这些叫卖声在我统统是稔熟的。我仿佛从飘摇的舟中登上了陆,如今脚踏实地了。这里是我的最自由、最永久的本宅,我的归宿之处,我的家。我从寓中回到家中,觉得非常安心。(丰子恺,《家》)
看丰子恺对家描写,你就知道此人一定当不成彻底的修行者,甚至也成不了隐居高人。
他喜欢吃喝,不仅被自然环绕,还要家长里短,听各种吆喝。在各种人情牵扯之中才感到安心。这就是所谓“人生味”。丰子恺坦白过:生活的滋味,在茶饭之间,生活是五味杂陈。
视觉饥荒起来的时候,我唯有走出野外,向伟大的自然美中去找求粮食。然而这种粮食也不常吃。因为它们滋味太过清淡,犹如琼浆仙露,缺乏我们凡人所需要的“人间烟火气”。(丰子恺,《视觉的粮食》)
1941年,在《绘画改良论》提出“新绘画艺术的七个原则”。最后一条是“合人生味”。人生味,艺术为人生,寻找平衡的回味。所谓人生味,既非纯自然,亦非纯文学。与现实有关,又有文艺趣味。要栖居于大地之上,却也要与大地保持距离。
然而,这样亦进亦退的立场,左派、革命派都反对他。高明的隐士、居士、修行者也不见得看得上他。
二十年代五卅惨案后,中国知识分子转向政治化。三十年代,救亡图存,一定要对敌人树立仇恨。而《护生画集》这样的作品,呼唤拯救市民心中的爱,号召大家“护心”不杀生,要从政治与现实的世界中逃出去。
无论生活的艺术,还是艺术的生活,人生味时刻都要面临挑战。
居中寻艺境丰子恺的绘画从一开始地位就比较尴尬。
他早年研习过西洋绘画,素描、油画。李叔同让他尝试从形似入神似。他去日本的成果就是彻底放弃了西洋绘画方式。当年,西画的画材比较贵,也是他放弃西画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如果按照那条路,丰子恺意识到自己没有超越的可能性,更无法取得成就。
因此,简笔风格,其实是一种有意识的判断和选择。
丰子恺的抒情漫画,备受诟病,因为“四不像”。
对于“古诗新画”,评论说:丰子恺根本没有传达古诗的原初意境。你谈李后主,那么李后主在哪里?古代的意境在哪里?若说表现市井的场面,当代场景或写实要素又在哪里?
丰子恺的有趣之处都是小格局。大情境,大叙述,他完全把握不了。然而,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因此才主动选择了“居中”的道路。
他的方法是从文字到绘画进行“转译”。将文字时间、空间都换掉,换成架空的新语境,亦或将诗的叙事背景换成他的“当代”。艺术上“四不像”的尴尬,也促成了某种跨界——精英文化与市井文化,同时丰子恺的小画也是日本、中国、西方对照之中生出的一根小草。丰子恺的绘画表现,让人想到当年的白话文转译,很直白,但又有新意思,很适合印刷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