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耸立的天一阁横亘在天地之间,更是横亘在钱绣芸的心头。
在钱绣芸看来,范家的这座砖木结构天一阁,像历朝历代所有的节妇牌坊一样,莫不彰显着与众不同的神秘;不过那些大理石的贞节牌坊已经长满青苔,斑斑驳驳的,掩映在日暮西山的斜阳余晖里。天一阁正以他的渊博傲然屹立不倒。不错,世间只有唯一一座天一阁。
所以,当钱绣芸远远地眺望天一阁时,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奕奕的神采;天一阁于她,,也会产生一种焕换的华光,就像菩萨或神佛头顶所散发的离合神光。
钱绣芸是知府大人丘铁卿的内侄女,平常喜好诗书,性格温静娴雅。当然,对于天一阁的范氏一族,丘大人也是怀有景仰之心。毕竟,在范钦之后,能够延续世代的藏书楼并不多见。对于范氏,知府大人只用“书海恒昌”来进行褒扬。“读书人”一直是范氏后人引以为傲的地方,一直是这个家族无冕的荣勋。
当丘知府的原配钱夫人明确向他表达,钱绣芸要向范氏后人逍遥生递出月老红线时,丘铁卿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好像酷爱读书的内侄女的这个决定倒在情理之中。
逍遥生,范钦的第十四代孙,十九岁入泮宫庠生,家道中等,家学渊博,唯一的不足就是模样丑陋。当知府大人的脑海里呈现如此信息时,逍遥生的形象立体清晰、丰满起来。逍遥生和所有书卷气的读书人之间画了等号。
丘大人略咳嗽一声,迟疑地问:“就是那个从来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盅粟’的儒生?
钱夫人点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的疑问。
“不过,这个逍遥生可是一介布衣呀?”质疑的目光笼罩住钱夫人有些微胖、白皙的脸。
钱夫人未置可否,扬了扬眉毛,重重点一点头。
丘大人仍有顾虑:“我还听说,这个逍遥生很丑陋!”
钱夫人长吸一口气,重重点一点头,露出坚定的目光:“随她自己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于是,一切像钱绣芸安排的阴谋一样实现。就这样,在一个花好月圆的预定日子里,娇滴滴的她终于被葫芦万代的湘绣和岁岁平安的宝瓶妆扮下,吹吹打打抬进了范家。
所有人都在谈论丘知府主持的这次下嫁,暗暗称赞逍遥生的好福气;只有钱绣芸自己知道,耗尽自己一生的这次选择,竟是为了天一阁,更确切地说是为了——书。
时光在一天天改变。
原先,她是一个富家的豆蔻少女;现在,别人更习惯叫她“逍遥范夫人”。
不过,钱绣芸眺望天一阁的热切目光没有改变;在日复一日地怅望里,她依然没有登上天一阁楼梯的机会。每当这时,逍遥生总能在她的眼神中发现无法掩藏的落寞和无奈。
她仰视着天一阁,发出一声委婉地、长长叹息
逍遥生总是扭曲着丑陋的面孔。那一刻,他的脸剧烈抽搐着,像下雨前漆黑的天空。
逍遥生了解妻子的苦闷。他只是不理解,一个人究竟是嫁给了自己的丈夫,还是嫁给不会说话的一摞摞书?但除了安慰,他又能做什么呢?家祖范钦不许妇女登楼的祖训时刻悬在心头,他能了解一个读书人的不得已苦衷。谁要是私自领人上天一阁,将被严厉禁止祭祖。逍遥生真是左右为难。不过,他在每次登临天一阁时,总忘不了抄录一些珍贵书籍,让钱绣芸看。每次看到钱绣芸灿若春花嫣然一笑,他的整个人都醉了,熏熏然不知所处。他也会笑,笑家祖范钦的不近人情,笑妻子惴惴捧书时的警惕小心和诚惶诚恐。他在怜惜中疼爱自己的妻子。不过,他为自己能换来她的昙花一笑而高兴;他感到春天的花红柳绿。在春天的醉人气息中,他庆幸自己又为她做了点什么。
然而,登上天一阁始终是她的最终愿望。不为别的,就为登上天一阁时,像鱼一样自由自在泛游书海,那份一窥堂奥的快意和喜悦。
钱绣芸脸上的笑总在轻轻的昙花一笑后关闭,不禁让人想起花开时节的落寞和无奈。虽然她也在笑,可逍遥生总感觉那笑声远离了这个世界,飘渺地不可捉摸,太过牵强。
“大学者黄宗羲要来天一阁看书了!”不知道谁从哪里得来的一个消息,一瞬间传遍了整个范氏家族,顿时闹得沸沸扬扬。
钱绣芸紧紧抿着嘴唇,抛开手中的一卷宋书。梳妆台上的菱花铜镜里,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娉婷倩影正对着粉白的墙壁呆呆出神;唯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正滴溜溜流转不停。
本来范氏有族规,严禁外姓人登临;但黄宗羲的名头太想亮了,范家人莫不以为这是一份莫大荣耀,竟一致交出各房保管的钥匙,答应让黄宗羲登上天一阁。
晚上睡觉的时候,逍遥生捧着妻子日渐消瘦的脸,心疼地说:“黄宗羲登天一阁时,你就做个侍书婢女吧!”
钱绣芸没有说话,只是把头依偎在丈夫的宽阔胸前。那里好寬好大啊!
不知什么时候,钱绣芸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在梦里,她轻轻地笑了。或许,只有在睡梦中,她才可以登上天一阁,面对那重重叠叠的书,发出源自内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