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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小米从一个满汉全席的美梦里突然醒来,她睁眼看到的是一片浑浊污重的黑暗紧紧压在她的脸上,几秒之前芬芳绚烂的奢华画面倏忽而逝,那些散发着迷人色彩的美食好像是只描刻在小米眼皮内侧的壁画,睁开眼的小米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闭上眼,梦幻的物形才能够重新映入她的眼眸。
但是任凭小米怎样努力,都不能让自己重新回到她刚刚一不小心离开的地方。
小米辗转反侧,她就像一个突然被踹下悬崖的残缺雏鸟,无论怎么急切地扇动翅膀都无法获得向上的力量。
挣扎是徒劳无功的,她只能下坠。
“咕噜~咕噜~”小米的肚子在黑夜里不知所畏地放声大喊,她不喜欢这个声音,觉得很丑陋,像是历史书上的农民起义,乱糟糟的,衣衫褴褛,满嘴脏话,只会大叫“冲啊冲啊”。
于是她侧躺着曲起身子,双手交叠着压住肚子,似乎空荡的肚子会因为她这一压而得到收缩,就像压缩一个空瘪的书包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小米多希望把自己像一个空书包一样压缩然后折叠起来。
小米听见妈妈在睡梦里发出含糊的咕哝声,那是带着梦的情绪的呓语。
小米在被窝里悄悄伸出脚去触碰妈妈的脚,她小心翼翼地,就像士兵排雷时一寸一停步步为营,唯恐一个唐突会让妈妈惊醒。
惊醒妈妈可不是一件风平浪静的小事。有一次夜里小米出去上厕所,回来时一不小心关重了门,“咚嗒”,像是把一颗大石子扔到如锦缎般平静无波的水面上,震起硕大的水花。
小米心内一惊,黑暗里听见妈妈翻身的声音,然后有一个散着霉气的枕头扑面飞来,正中小米的鼻梁,小米那刹那觉得自己的鼻子似乎折成两截。
“作孽的,吵什么!”妈妈愠怒的声音在半梦半醒之间冲向小米,闷闷的,像夏天黄昏的雨前雷。
等到安全触达目标,小米蒙在被窝里的嘴窃窃地笑了。
与小米相比,妈妈的脚又大又糙,小米感觉有点像用手去触碰爸爸的胡渣般,粗扎又喜欢。
突然地,妈妈的脚抽动了一下,小米迅速地抽离,但什么动静也没有。
妈妈没有翻身,没有咳嗽,一声梦境的语气词也没有,她只是抽了抽脚罢了。
小米重又小心翼翼地把缩回来的脚伸过去,轻轻贴在妈妈的脚踝上。
上个月妈妈扭伤了脚踝,她记得那时候妈妈痛得直流眼泪,疼得全身都在轻轻颤抖。
那天下午小米放学回家,看见妈妈正坐在大堂椅子上,左脚抬放在前面的高凳上,爸爸则蹲在凳子前面,不停地用双手擦抹着妈妈的脚踝,妈妈仰着脑袋,时时发出酸楚的呻吟。
小米走过去,看见爸爸的手边放着一个大杯子,里面装有透明的液体,蓝色的火花忽明忽暗地闪烁在液面之上,如同穿着蓝袖灵活扭动身躯的舞女。
爸爸不时地把手往这蓝色火花上蘸一蘸,然后迅猛地在妈妈脚上擦抹。
爸爸对好奇观望的小米说这是碘酒,妈妈扭伤了脚,用燃烧的碘酒擦擦就会好了。小米第一次见到,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问爸爸直接用手触摸火花不会痛吗?小米想起自己被打火机喷出的火束一不小心烫到的那个时候,手心上的剧烈灼痛,很快传遍全身,整个身体都像被热烫的火环绕着,直逼昏厥的痛感。
然后是疼痛,长泡,化脓,漫长的呵护,丑陋的伤疤。但是爸爸却是用手心直接包裹住跳跃的火苗,像是包裹一朵蓝色的小花,然后平安无事地往妈妈脚踝上来回搓抹。
爸爸为何不会受伤呢?是因为爸爸是大人吗?大人的手就能够制服火了吗?
小米对大人有那么多想象,很多大人的事情,当小米不明白的时候,她就会以“因为是大人啊”解释一切,这个时候一切就变得情理可通了。
当小米吃力地从水井里往上拉水桶,咬着牙拼尽全力却也无法使其上移一丝一毫时,爸爸走过来,一伸手就把水桶拉了上来,就像随手拉起一段空绳子一般。
小米想,毕竟是大人呢。
当小米踮起脚尖双手伸得笔直使劲往菜柜顶上够时,却依旧没办法触到边缘时,妈妈在身后伸出手,轻而易举地递给了小米想拿的剪刀。
小米想,毕竟是大人呢。
当小米在潮湿的下雨天撑着沉重的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学校里走,肮脏的泥水溅满了浅色的裤腿时,念高中的堂姐身着宽大的红色雨衣,骑着自行车往小米身边迅疾而过,小米看着堂姐身后飘起的雨衣后摆,在朦胧的雨帘里就像一片红色的羽毛,她想,毕竟是大人呢。
小米问爸爸,爸爸你不疼吗。爸爸一边用力给妈妈搓着脚踝,一边笑着对小米说:“这是碘酒,碘酒烧起的火,和平时的火不一样,不烫的,不然你来试试看,摸一摸就知道了,和一般的火是不一样的,不会烧你的手。”
小米伸头往大杯子里瞅了瞅,蓝色火苗跳动得十足踊跃,爸爸就像直接抓一把火花往妈妈的脚上搓摩,毫不吃痛的样子,反倒是妈妈连连喊烫,爸爸说忍一忍,烫烫就好了。
小米又看看右手手心的疤痕,她犹疑不决,还是摆摆手:爸爸是大人,大人是不一样的,还是不要冒险了。
小米问妈妈是怎么扭伤的。
妈妈努努嘴,说还不是因为你爸爸没用,吵个嘴也吵不赢人家,就呆着个脑袋被人骂,也不知道骂回去,长张嘴就只会吃,没什么用,没志气......
妈妈愤愤地说着,疼痛和委屈在她的眉眼之间积成一层昏乌的云团,随着一开一合的嘴唇时而弥漫开时而聚拢起,爸爸低着头只管继续搓着,也不回嘴,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然后抬起头对小米说,妈妈是从厨房跑出来时太急,没有注意脚下的门槛,一下就把脚给扭到了。
爸爸从来都是好脾气的。
从小米记事以来,爸爸总是好脾气的。生气的总是妈妈。
在妈妈拧紧眉头对爸爸大呼小叫时,爸爸通常都是低眉顺目地陪着笑脸,如果说妈妈像是对着爸爸亮着一把利剑,爸爸则像是双手举着蓬松的棉绒枕头抵着锋芒毕露的剑头,然后一边还侧着脸笑盈盈地对妈妈说:好了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
小米不喜欢妈妈对着爸爸亮利剑的那种样子,她觉得剑锋之下无任何回手之力的爸爸太可怜了。
但小米也有认同妈妈的时候,觉得爸爸又太懦弱了,被欺负也不知道还手,就像妈妈所说的那样。
比如这一次,小米知道爸爸肯定又是被大伯母骂了。
小米与大伯一家相邻而住,两家的院子之间隔着一堵墙,这墙虽只是不过比爸爸高一点,但也隔断了院落,隔断着两家的往来。自小米记事以来,两家的关系就极其不好,在还没有做新房子时,两家的院子是连在一起的,但小米从来都不会与明明毗邻而居的堂哥堂姐玩,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爸爸妈妈与大伯大伯母只会在过年时候一起去爷爷奶奶家吃团圆饭时才会彼此招呼,也只是礼节性的敷衍,平时一年到头,说的话大概不过十句吧。
后来两家都各自借钱一起做了新房,用一堵矮矮的墙隔开了原本宽广的大院落,两家按理说眼不见心不烦,谁知事偏蹊跷,因这有限的一堵墙反倒能生出无限事端。
源头是有一次,大伯母在围墙的墙头上放了几盆芦荟,绿油油的大芦荟端放在灰质墙头上,本也没有什么大碍,但偏偏夜里刮风时,有一盆芦荟不知怎么耐不住风力,从墙头翻下,摔烂在小米家的院落里。
第二天大伯母来这边收拾芦荟,一边弓着身子拾捡,一边斜着眼睛低声絮叨着,大概是指责小米老爱爬上墙头拨弄芦荟,移动了位置,让芦荟盆靠在了墙头边缘上,才让它被风一刮栽了下去。
爸爸当时正在院子里头,听到这些也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假装没有听懂。妈妈可忍不住,直接从堂间提着一把草扫帚冲到大伯母面前,扫帚头指着大伯母就嚷:你什么意思啊!你再说试试!
随后两人就吵了起来,妈妈手里拿着扫帚,大伯母手里没什么东西,就高高举着花盆的一块土红色碎片对着妈妈的扫帚头,两个人一伸一缩一缩一伸地对骂。
爸爸走过来搓着双手,站在两个脸红耳赤的妇女面前,一副手足无措的窘迫样子,只能微弱地拉着妈妈因愤怒而绷直的手臂,苍白地劝着别吵了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算了算了。
那天晚上爸爸和小米都被妈妈训得狗血淋头。妈妈绷着脸定着眼睛禁止小米再靠近那堵墙半米,爸爸自然被骂懦夫。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爸爸说,人家都跑到我们院子里来骂小米,你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爸爸在暖黄的灯光似乎又举起了那只棉绒绒的枕头,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也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挂着无所适从的笑意。
那时候小米看着爸爸的样子,觉得也和妈妈一样生气。
为什么爸爸不能更像爸爸一点呢?
后来,妈妈也往墙头上放东西,坏掉的雨伞啦,破损的碗碟啦,脏兮兮的抹布啦,洗鞋子的面盆啦,渐渐把墙头当成一个宽阔的废弃物品收纳所。
妈妈对小米说,既然他们要在墙头放东西,那我们也要放,墙头也是公共财产,凭什么被他们独用,这是没道理的。
大伯母看到妈妈在墙头放杂物,也不甘示弱,同样也开始把肥皂盒破败衣物等都堆在上面,于是两家经常会因为这些明明一文不值的废物发生奇怪的争吵,什么我的抹布不见了是不是被你们顺走了,什么我的肥皂怎么用得这么快是不是被你们蹭便宜了,什么凭什么你们的东西占据这么多空间不公平,什么为什么把你的东西压在我的东西上太过分,总之都是些鸡毛蒜角的事情引起的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