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年侠气,鲜衣怒马,仗剑江湖。”
我提笔写下十二字,看着墨迹渐干,怔怔出神。
“写的真好。”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身后,环臂在我腰间,轻轻将头靠在我的后背上,轻叹道:“可现在哪儿还有什么江湖。”
“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说书先生说,一百年前,有个叫凌昆仑的白衣剑仙,御剑上昆仑,一剑横断天下高峰,称自此天下无峰高过昆仑,无人剑法高过昆仑,你说,这是真的吗?”
不等我回答,她便自顾摆了摆头:“多半是周老头自己编的吧,世上怎会有如此厉害的剑客,恐怕只有神仙才做的到吧。”
我转过身,搂她入怀,伸手帮她拢了拢耳侧几缕青丝,道:“这我不知道,不过说起江湖,我倒是也算闯荡过一次。”
“啊?”她抬起头,睁大一双秋水眸子,一脸诧异道:“你还闯荡过江湖?你可是……”
我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谁规定藩王就不能闯江湖了?”
她脸色微微有些激动,眸子也更亮了几分:“那你遇到过那种仗剑江湖的侠客么?”
我微微思索了一下,点头道:“有过一个剑客朋友,他叫宁远。”
“宁远?”她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低声道:“好普通的名字啊……”
“ 那他的剑法如何?”她接着问道。
“剑法……”
我嘴角微微勾起。
2.
那年,正值立春。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天子亲旨,派遣礼部包括礼部侍郎冯敬之在内共十八人赶赴辽东,为我,重病在床的武安王兼镇东大将军嫡长子,举行了一场不合礼制的及冠礼。
据说天子早朝下旨之后,礼部尚书纪束当庭跪地不起,以头撞地,大呼不可,太子及冠尚且只有九名礼官,藩王之子怎能增至十八人!恳求以老臣之命收回成命!当今天子不为所动,直至这位两朝老臣以头生生叩裂皇宫地板,晕厥过去,才开口让人送回,派天子御医亲临诊治。
朝野上下皆传言,天子是在对我这位即将世袭武安王,掌控辽东边境二十万铁骑,为王朝镇守东门的藩王世子示好。
但我心里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场演给我看的戏罢了,世人都说当今天子沉溺戏曲,不理朝务,是位彻彻底底的昏君,在我看来,我这位幼年登基的堂哥看戏的确学到了不少,成功欺骗了天下人二十几年。
二十几年韬光养晦,处处示弱,暗地却已悄然派人渗入了各方势力,逐步瓦解,随着镇守南境二十年的大将军袁承祖自称回乡养老交出兵权,整个王朝便只剩下辽东的兵权不在这位梨园皇帝手中了,所以就有了这场戏。
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这么一个皇帝,我的头便开始疼了起来。
沉思之际,一声咳嗽将我拉了回来。
我望向躺在床上的父亲,鼻子突然一酸,心里有些难以接受,这是那位曾屠杀高丽近半人口,豪言“有我李义枭镇守辽东一日,高丽举国便一日不敢西望!”的镇东大将军。
我轻轻替他拢了拢被子,问道:“想喝水吗?”
他看向我,艰难摆了摆手,然后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问道:“白棠,可曾后悔做我李义枭的儿子?”
我挤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
他目光仍然停在我脸上,缓缓道:“爹这辈子,杀伐大半生,自问上不负国家天子,下不欠将卒百姓,但独独……亏欠你和你娘亲二人……”
我怔住,身躯开始微微颤抖。
他继续说道:“自你娘难产死后,爹不愿再娶,是想着亏欠你娘太多,希望能把所有的宠爱都集到你一人身上,可不想,这却也是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了你一人肩膀上啊……爹说走也就走了,反正这辈子名声已经赚够,指不定到了阎王那里还能要个大将军当当,咱李义枭这辈子可是给他送了不少人过去了,可你呢?你要接过那二十万内部已经开始躁动的铁骑,一个人与李珣那个城府深不可测的当今天子去斗。你打小性子就好,换作我是你,早就去指着鼻子骂这个不配当爹的王八蛋了!”
自出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不再是武安王,不是镇东大将军,仅仅是一个父亲。
轻轻握住他已是皮包骨的左手,我开口道:“爹,我心底其实曾幻想过无数次,要是我父亲不是武安王,不是镇东大将军,仅仅是个普通的男人,那该会有多好。可我李白棠对天起誓,这辈子,从未有一刻后悔过做你李义枭的儿子。”
我看到他凸出的喉结动了动,然后侧过了头,我明白,这个曾在战场上被敌人劈掉两根手指,二话不说一口吞下继续杀敌的男人,是不愿让我看到他流泪的样子。
半晌后,他缓缓偏过头,说道:“等你做了武安王,当上东境二十万铁骑统帅,朝廷那边只怕会不遗余力地去限制你,事事不能由己,这辈子,恐怕无法走出辽东半步了。”
“趁爹还有一口气在,朝廷和高丽暂时都不敢妄动,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现在就去做了吧。”
“想做的事……”我愣了愣,认真思索起来。
“我想去闯荡一次江湖。”
3.
万物苏萌,春暖花开。
一人一马一老奴,踏上了出辽东的官道。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将即将来临的那场风暴抛到九霄外,伸手折下一根翠绿柳条,握在手里随意挥动起来,嘴里哼起那首辽东上至将军儒士,下至士卒百姓,人人都会唱的《春泥曲》,心中对江湖充满了期待。
我忽然想起了告别时父亲眼中的那一丝不解。
我明白他为何不解。三十年前,大梁先帝灭南楚,一统天下,创立万世基业,威震四海八方,可正在王朝鼎盛之时,江湖上有一位出身南楚的剑客,孤身一人仗剑入皇城,斩尽八百大内精锐甲士后走到先帝身边,取下先帝头戴玉冕,然后大笑着御剑而去。
先帝怒极,自己虽然拥有整座江山,可只要有这样的人在一日,他便一日睡不安稳,随即下旨从边境召回了王朝第一武将聂蓟,命令道:“给朕踏平了这江湖,八百人不行,就用八千人,八万人,八十万!”
八万铁蹄之下,整座江湖支离破碎,以一敌千的绝世武人要么命丧铁蹄,要么隐居山林,江湖生气也就此断绝。
朝廷以四万精锐铁骑的惨重代价,硬生生踏弯了所有江湖人的脊梁。
如今的江湖已经没了颜色,整整二十年,江湖上再无出现过一名登顶武道巅峰,能一力当千夫之人。
可我还是想去江湖上看看,无它,只为少年梦。
“喂,老魏,你是高手吗?”我转过头,冲被我要求坐在马上的驼背老头儿喊道,这是我第七次问他这个问题。
老魏正在马背上蜻蜓点水打着盹,被我一叫,差点跌下马背,瞬间惊醒,随即冲我咧嘴灿烂一笑,摆了摆头。
“不是才怪。”我吐掉嘴里衔着的一根狗尾巴草,一脸不信。
老魏是我家扫地的老奴,是个哑巴,我也不知道他在我家呆了有多少年,反正自我记事起,他便已经在我们家了,老魏没娶媳妇,也没亲戚,平时见他,总是乐呵呵的一人驼着背在那扫地,我见他一个人孤独可怜,时不时也会带上两坛酒,去帮他一同扫地,与他说些听来的趣闻。
这次离家前,爹曾说会派一个人和我一起,我当时虽未见过,但心里却已有九分肯定这个人是个绝世高手,至少也是随便一拳便能打碎一座山的那种吧?不想,最后竟是老魏牵着马,咧嘴灿烂笑着从门口走出。
我轻轻叹了口气,如此没有高人风范的高手,顿时让我对江湖的期望降低了大半,难不成他真的只是个扫地老奴,爹安排的高手只是在暗中保护我?
4.
我和老魏一路南下,走出辽东之时,心中只有四个字,江湖险恶!
价值百金的骏马雪狐、藏剑山庄当年被铁骑踏破后流入江湖的名剑断秋以及身上所带的一千两银票,都在途中被人骗去。
身无分文的我们最后实在饿的没办法,只好找了家当铺,十两银子当掉了身上衣衫,离开当铺时,那贼眉鼠眼的当铺掌柜捧着我已经几个月没洗过的衣服,脸上乐开了花,跟捡了金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