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罐里的太阳花

2018-06-29 20:30:03 作者:江一何

《药罐里的太阳花》by 江一何

太阳花.JPG

那罐太阳花已经活了二十多年,很老了。

1、

我扛着花圈,跟在我妈身后。

我们沿着村西侧的路,向七爷家走去——我叫他七爷,见过数面。

路不长,三五分钟的距离,铺满了建筑后时代的遗骨残骸,砖头渣、破瓦片、碎石,红的白的黑的青灰的,各种颜色间杂在一起,沿着那条路弯曲的身形伸展开,像是一条巨大的斑斓的蛇,将自己砸进路面——村村通工程的触角,还不曾照顾到这条村侧旁的背阴小道,它像是被赤裸着遗弃的小孩,而人们热衷于想些法子,给裸露的土地,穿上件衣服,至于衣服的材质花色款式,谁在乎呢。

接近中午。

除了我俩,路上再没旁的人。

“一会儿你要哭。”

“我不会。”

“那不行,得哭。”

“我哭不出来。”

我妈放慢脚步,没有再探讨这个问题。我们踩着那条巨大的斑斓的蛇,并排向灵堂走去。脚动的时候,听得见某些砖头渣被踩得更渣的嘎吱声。

放下花圈,去灵堂上香、跪拜。我起身的时候,我妈在一旁歉意地同人讲,瞧这孩子,也不知道哭。我怀疑这句话,她在我说“我不会”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她有自己的生活哲学。灵堂里的跪拜,除了上香,叩拜三下,还需要哭,或声小或声大,或有眼泪或无眼泪,总归,得哭几声。就像遇见熟人问句吃了么一样必要,那是一种坚定的生活信仰。

我们原路返回,还从那条色彩斑斓的蛇身上走过。

我妈走在前面,我跟在她身后。

那条水沟就在我们的右手边。打记事起,水沟里就没多少水,后来索性一点儿都没了,再后来成了一条垃圾沟——烧尽的煤渣、啃过的略带红瓤的西瓜皮、脆桃的核、老掉的青菜梗、电烙铁无法修补的塑料凉鞋、或红或黑或白的各色塑料袋,还有一地鸡毛和蒜皮,等等。

透过这些痕迹,几乎窥得见人们生活的全部。

再西边,是一大片田地,刚收割完的麦地。矮矮的麦茬儿硬挺挺地指着天,切口整齐漂亮,锋利无比。

那是大地的硬胡茬儿,金黄色,扎着光脚乱入的孩子。

莫名觉得脚心隐隐疼。

连忙快走几步,追上我妈。

遗像上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照的,那是七爷的,09年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人是突然没的吗?”

“在轮椅上也躺了好几年了。”

我心里嗯了一声。再次盯着那条垃圾沟看。

有人在沟边种了一片矮竹子,竹子的根沿着沟坎向两旁顶开去,土地微微隆起——它正在专心致志地开疆扩土。竹子的旁边,还有几株金银花树和几株正在盛开的月季。

粉色的。

2、

到家的时候,大约十二点。

没看清我妈从哪里拿出了扫把,开始扫院子,一边扫一边问我,“午饭等会儿再做?”

我早饭十点多才吃,现下并不觉得饿,“嗯,刚吃的还没消化完呢。”我应着声,从她手里拿过扫把,下意识一下紧挨着一下,“我来扫,你歇会儿。”

我妈递过扫把,返身进屋,又拿把小刀出来,猫着腰在院子西南角的菜地里割韭菜。

院子西南方向开辟了一大块地,那是我妈的菜园子。

依次种着一排韭菜、两排豆角、两排西红柿、一排茄子、一排青辣椒。韭菜约莫长时间没有被吃,许多已经长老,叶子的绿色开始变重变硬,风吹过来的时候,很难再迎风摇曳。细且长的竹竿搭起架子,每四根竹竿向上交汇于一点,被麻绳紧紧捆在一起,豆角的藤蔓沿着那些细且长的竹竿向上。秧苗几近我的身高,零星开着几朵紫色的小花。西红柿和茄子还在长身体,约莫还需要一些时间才可以开花结果。青椒已经长了许多,长长的身子懒洋洋地挂着。

菜地收拾得很整齐,没有杂草。方寸之间,是她的艺术创作。

《药罐里的太阳花》by 江一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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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晚点儿才做饭吗?”

“就割些韭菜。”我妈在那些变重变硬的绿色里,挑着刚出生不久的嫩绿色。

菜地旁边,在废弃水井的地方,长着一株月季,开几朵胭脂红的花,到我胸的位置。月季的旁边是一架葡萄,和紫藤萝的藤蔓混长在一起,分不清谁缠着谁。

“这月季长得这么快,记得之前还只是一根枝丫。”

忽然想起之前买的三支白色百合,“之前买的百合长得咋样了?”

“早死了。”我妈把割好的韭菜放在一旁的水泥地面上。

“哎?我去看看。”

后院也有一小片菜地,很早之前,我买了一盆百合,三支,我爸把它种在后院的菜地旁。

后院现在种了一洼菠菜,翠绿翠绿,很可口的样子。周遭确然已经找不到那三支百合存在过的痕迹,“果然不好养,还是月季这类容易活啊。”心下默记,下次该买一些好种的花回来给她养。“这青菜长得真好。”

“这几天都少了,前阵子,根本吃不退,还给各家送了些。”我妈边说边比划着这片青菜原本的辽阔疆域。

“你爸还说不用你回来,我说咋能不回来呢?你说是不是?”

“是得回来。”

过世的七爷,是我家不那么远的远房亲戚。我在他家住过,确切说,是他二儿子的家,离县政府不远——在那里,我见过他。

那是08年地震时候的事儿了。地震当天,学校放我们假,宿舍是不能再住了,我家离县城太远,回不去。于是寻了路,敲了门,蹭住。

09年也见过。那年我高考,考点在他家附近的小学,再次借住。

“得记着人情。你爸就是不懂这。”

“嗯。”

之前的后院不长这样,它原本的样子,在《两棵柿子树》里面隐约提过。有些提过,有些没提过,譬如那一大片消失的太阳花,我没有写过,也没有同谁提过。

某些夏日的午后,我曾站在那片太阳花旁,一朵一朵数过。它昨天开了多少朵,今天开了多少朵,明天将会开多少朵,我比谁都清楚。

江一何
江一何  作家 公众号:桃木剑与绿衣黄裳

药罐里的太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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