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对过往经历,对个人历史的态度。
然而,人们通常倾向于对过往安之若素,一副“都已经过去了”的态度,并且对这种态度习而不察。我们或许都曾期盼一些经历让自己收获和成长,而当它们如期或不期而至时,又会不安、无措,或者漠视、忽略。但这还不是最可惜的。当事过境迁,我们又往往不能以正确的态度去回顾和审视。往事如烟一般美其名曰释然,或不堪回首一般叹息幽怨,或戏剧化地改编成了故事、传奇,自己也成了旁观者。
我有一次开玩笑讲,可能是命不长了吧,就把或许二十年的经历都塞进五年里,还嫌不够热闹,把别人的也借来。那位朋友当时也正经历一段迷茫和焦虑,他的焦虑在于:
“我也总跟人讲。讲得有时觉得过去和现实都是虚幻的,我是全无感觉的麻痹状态,我期待过去成为现在的财富,但它现在看起来不像是我的。”
这话触耳惊心。
当时,我正“站在自己的废墟之上”,硝烟还在弥散,却总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浑浑噩噩,时间久了,对过往觉得陌生和麻木,变成了像新闻报道一样的粗浅冷漠,变成了他人的故事,变成了万变社会中的一则素材。
在此之前我刚刚给一群人演讲,故事讲成了这样:
“一个刚刚三十岁的男人,正值工作稳健发展时候草率离职,回到家乡城市,在家乡人面前因为虚荣和面子,明知根基不牢,硬要买房。因此跟好友借钱,到期还不上,又抱佛脚,轻信“小贷”,不仅失去了一个从小到大的好友的信任,还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来偿还三倍之多的借款。期间还多次遭遇了类似涉黑组织的骚扰和恐吓。从此生活一直艰难、脆弱,心也失衡。”
“因为亲手造成的生活和心态困境,几乎跟相伴多年、无怨无悔的爱人离婚,分居两个月。在这非常状态下,又差点爱上另一个女人,她出于好友的帮助和劝慰关心,被他扭曲了。”
“这之后他和爱人复合,振奋着着手重建生活。他按照之前的理想和轨迹,开始创业。但却遇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冲突,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创业方向难以抉择,创业基础和需要难以平衡,有时像钝刀拉肉一样煎熬。”
“以他的能力和过往经验,创业本可以驾轻就熟的选择教育培训方向。但他说他想‘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他彼时接触到一些别的城市作为‘文化思想高地’的理想中的书店,心生向往,认为是真正的事业该有的样子。同时又深刻感受到他所在的城市是一片文化荒漠,于是毅然决定要开一个书店,理想中的书店,作为‘一个城市的精神文化灯塔’,传递值得称颂的价值观。”
“他好像成为他自己和身边人认为的有理想有追求甚至让人敬佩的人。”
“他憧憬着书店理想中的模样以及社会的优良反响,一点点地被自己感动,不能自拔,在这样一种情绪下,思维和行动的偏差甚至冲动就在所难免了。创业本该是未雨绸缪的谨慎,但他的预算偏得离谱,盈利计划也不切实际,吸引合伙和投资几乎是想当然。因此很快陷入资金断裂和无人救援的境地,进退两难,长达半年。”
“这半年,他精神是低落甚至分裂的,旧债未消新债又起,生活像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身体上承受着一边是书店装修上各种苦累活,一边是失眠、熬夜、烟酒下的摧残。更为严峻的是,爱人一天天肚子大起来,孩子即将降生。他甚至不敢想是否有能力担起自己的新角色。”
“他时常想何以至此?何以了结?他的境地足以害人。但戏剧的是,他不曾想,有一天也会因此救命。”
“他终于迎来情投意合的人的投资,即将云开雾散。那时孩子刚出生不到一月,一家老老小小其乐融融,感叹路途艰难,幸福来之不易。可惜,到来的不是双喜临门,而是晴天霹雳,云开的斑斓色彩和光亮只有一瞬,又变成更为凶险莫测的暗无天日。”
“他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不放弃终于活了的书店,他就得死。让书店死,他也不一定能活。”
“好在,第一时间站出来救他命的,是书店进退两难的半年里,他被拷打、煎熬而练就的足够坚韧、皮实的心。在癌症面前,面对如此简单、果断的可能的死,他反而有一种解脱了一样的轻松和释然。”
“他的不敢让人相信的乐观和迅速扎进肿瘤知识世界的状态,让身边人大为感动和称赞。但心态与观念的形成只需一个晚上,之后便稀释成冗长的、改变了轨迹的日常生活,旁人看来像是挣扎的活着,叹上天不仁叹他的悲惨可怜。对他而言,只是日子。睁眼闭眼间,日子要过。”
“他最绝望的时候是知道自己的病有得治,却没钱治。他最感动和鼓舞的是在这绝望下深沉无梦地睡了一晚后,四千多大多是陌生人的筹款,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把他这艘搁浅的船重新拉回生命航道。”
“他学会了吃得健康,惊讶得发现原来大多是穷苦时候家里吃的东西;他通过学习肿瘤知识以自救,渐渐成为身边菜鸟肿瘤患者的前辈、老师。他躺在万年的沙漠里,感到一粒沙的亘古,在原野的山林天池里看到一股流水的经久不息,因此感受到大道的至真至简,感受到意志的不可磨灭。”
“他不无奇迹地活成了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两周年时,他要开始兑现两年前被众人相救时留下的承诺:不必感谢,将爱传递。他决定写一本书帮助更多的肺癌患者,自费出版。”
“他说以目前的医学水平,他很大可能还是不免一死。但他的具有社会价值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觉得人生有意义。”
到此,你可能觉得这是一个还算精彩的故事。
但对我而言,这是愚蠢的、令我后悔的讲述。
经历变成了故事,又揣摩了听众的期待,加了跌宕起伏和刻意渲染,甚至要戏剧化近乎于成为传奇。但是,对听众来说也不过是一时震撼,暗自蹉叹或钦佩,别无他用,因为类似的故事可能不绝于耳,除了离自己远和近,并无很多差别。而我在此后很长时间里,就像完成历史大总结一样觉得大功告成。当故事讲得越来越流利,我越感到过去失去了真实性。它不属于我,我也成了它的听众。
当有一天我看到推文下的留言,“哎,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作为故事旁观者的我同样困惑。但作为亲历者的我,突然感到害怕。
然而放大视角来看,这种困惑虽因人而异,但却像是一种时代的通病。可能是因为我们今天所处的社会万象千态下,生活、生命本身的离奇、震撼,确实和虚构的小说、故事一样真假难辨。就好比上面的故事,稍加改动,就可以“原创性”地出现在很多地方。
这是另一个初衷:故事需要被还原成历史。虚幻、含混之下的真实才会显现出来。否则,关于一个人的遭遇和命运,他自己都将无从知晓。关于时代的某些秘密,也将难以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