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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们村坐落在距市中心四十多里的秦岭脚下。
村子沿用传统的对称模式分布，以村委会为中心，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大队。
我家在南队，和西队只隔一条主街。
每天上学，我都要经过一个狭长的院落，总有一个妇人早早等在矮矮的墙头那边，一看见我，就露出和善的笑容。
然后，她会冲屋里喊，快快快，阿珠都来了，你快点！
一个女孩儿，随着她的喊声，跑出屋子，嘴里还鼓鼓囊囊嚼着东西，一边跑一边向我招手，书包打在屁股上“啪啪”作响。
她是我的小学同学，付淑美。妇人是她的妈妈，我叫她宋姨。
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和付淑美玩，我是老师的孩子，自带清高，而且，不止我，其他家长也不愿意让孩子和付淑美玩。
因为，她有个坐牢的爸。
我从来没见过淑美她爸。听说，坐了好多年牢了。罪名是：强 女干。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大家都对她们家敬而远之，隐隐还有些不屑。淑美有个哥哥，长得人高马大，总是板着脸，让人害怕。
我妈是老师，淑美和我同是她的学生。我猜测，肯定是淑美妈和我妈说了什么，要不然，我妈怎么让我每天上学都叫上淑美一起呢。
淑美爸让人不耻，宋姨却是个善心的，她对任何人说话都带着笑意。听大人说，宋姨是个苦命人，被父母卖到付家，为了拿彩礼钱给她哥娶媳妇。
淑美他爸，据说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脑子活络，嘴巧，结婚后安稳了几年，说要挣大钱，跑城里去了。
没过一年，就有警察上门通知，她爸在外头犯罪了，强 女干罪，判刑十年。
02
他爸进城时，淑美不到一岁，哥哥四岁多。
哥哥不是读书的料，初一上了几个月就退学了，他长得既高又壮，看着像个大人，本家叔叔可怜这一家子，安排在塑料厂里打点零工，挣个家用。
宋姨很坚韧，每年的秋、忙两料，她们家没有机器，也没有劳力，宋姨带着淑美兄妹，背几个蒸馍，灌两瓶子凉水，扑在地里，黎明忙到天黑，再苦再累从来没听她给谁抱怨过。
家里再穷，她都会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兄妹俩穿的衣服虽然都是别人穿剩的，也想法子弄得整整齐齐。
她的理念就是：要念别人的好，要知道报恩。无论谁家有红白事，宋姨干得都是最累最脏的活，不出头掐尖，不说长道短，让大家交口称赞。
妈妈说，这样的人不可小看。
宋姨没文化，她的道理都是从人们嘴里听来的。
淑美有时跟着她听，不知道深浅，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敢往外说，特别讨人嫌。
有一次课间，同学们在教室里打闹，两个女生抢东西，一个抱着一个的背，淑美拍着手边笑边喊：强 女 干了强 女 干了！**把**强 女 干了！
全班的人都石化了，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看，她还不自知，觉得说了一个新鲜词，洋洋自得，经常和她在一起的我难堪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放学路上，我忍无可忍，冲她说，你知道“强 女干”是啥意思吗？不知道就回去问问你妈？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躲着大家。
五年级的时候，淑美爸减刑提前释放了。
他大名付大军，和儿子一样，高高大大，很随和，不清楚底细的人极易产生好感。
付大军为人很机灵，用在牢里干活攒的钱，买了礼物，东家串西家窜，说是感谢他不在家这些年，村人对母子仨的照顾。
那些天，宋姨脸上的笑更真切了些。
淑美也很快乐，付大军给她买了不少好东西，新衣裳，新文具，新书包。
每天早上，不用她妈叫，她早早等在矮墙那头，倚着她那高大的爸，穿着新衣裳、背着新书包，幸福地笑着。
只有那个哥，还是一张死人脸，阴气沉沉的，他爸和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偶尔我看见在人背后，他盯着他爸搂着淑美的样子，一脸的阴郁。
03
付大军往村长和书记家跑了两趟，就在村头弄了个修理自行车的铺子。
这是个十字路口，人来人往，那些年公交车还没通到村里，交通主要靠自行车，路况不好，修理铺生意很好。
生意好就有人眼红，付大军会来事，今儿给你发根烟，明儿帮你免费修个车，有事搭把手，他又把村长、书记巴得紧，谁也说不出啥。
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他家的生活也蒸蒸日上。
修车的生意不管早晚，有时半夜还有人上门，付大军说要多挣点钱，于是住到了修理铺。
宋姨天天给他送饭，有时忙不开，淑美要送，宋姨不让，非让他哥送，淑美对此很有意见，觉得她妈偏心。
事实证明，狗改不了吃屎，宋姨和她哥的戒备是对的。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十几年前的情景再一次出现——又来了两个警察，从修理铺带走了付大军，这一次，把宋姨也一块带走了，说她有包庇嫌疑。
村里又热闹了。
村长和书记亲自出面，到派出所打听情况，结果令人意外。
原来，前几天下雨，没有生意，付大军早早关了铺子。
半夜有人敲门，竟然是个姑娘。
姑娘二十来岁，浑身淋得湿透，灯光下，嘴唇发乌，她呜哩呜啦地说了一大堆，付大军连听带猜，弄明白了，大意是：我和家人走散了，能不能让我在这住一晚，明天家里有人来接我。
这姑娘明面上不显，一张嘴就看出来了，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付大军说行，他直接把姑娘带回了家。
宋姨打水给姑娘洗漱，又弄了点吃食，安顿姑娘在厨房炕上睡下。
他们一家四口住的两间厦房。
半夜时，一个人影悄悄摸进厨房，钻进了姑娘的被窝。
04
姑娘智力有问题，可是没傻透，她挣扎、反抗。
付大军捂住姑娘的嘴：你敢喊，敢喊我就把你撵出去，告诉你，上个周俺村还有人被拐子套麻袋卖到山里了，你还喊不喊？
姑娘淋了雨又受了惊，加上脑子本来也不够用，稀里糊涂失了身。
第二天天没亮，付大军就溜回了修理铺。
宋姨给姑娘做了早饭，又陪着她到镇上，联系了她哥接她回家。
姑娘回到家想到那晚的事就哭，她那里极不舒服，还流血，她妈一问，哥哥一吓，说了实话。
父母还想着家丑不可外扬，那个哥哥忍不下这口气，直接报案。
付大军低估了姑娘家人，竟然没跑，被逮个正着。
宋姨被审了一天。那阵子，趁下雨有时间，她天天泡在磨房，累得倒头就睡，啥也不知道，最后由村长作保，警察放了她。
回到家，宋姨就病倒了。
淑美更可怜了，班上没人愿意和她说话和她玩和她同桌，生怕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我是迫于妈妈的压力，不得不和她一起。
宋姨病，淑美哭，唯有那个哥哥，一脸死人样，进进出出，照顾病母，抚养幼妹。
就这么着，混到了我们初中。
付大军又被判了十年。这一次，宋姨是彻底死心了，她拖着病体，找村长、书记做主，和付大军办了离婚。
她还有两娃，过不了几年，儿子就要说媳妇，她不为自己活，也要为儿女们活。
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宋姨又站起来了。
高中住校，我再没见过淑美。
有一年寒假，我在家里看书，她突然来找我。
那时，她们家已经搬离了那个狭长的院子，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
淑美说，她这次回来是参加哥哥的婚礼，我想起来妈妈说过，付家大儿子卖了老宅，年前在村外头盖了新房，不太和村人来往。
我恭喜了淑美，她拿出一大把糖放到我手里，都是我最喜欢的大白兔奶糖，淑美告诉我，这是她妈妈特意叮嘱她带给我的。
宋姨呢？好长时间没见了。我问她。
我妈改嫁了。
我剥糖的手顿住了。如果没记错，宋姨还不到五十，儿子盖了新房要娶新媳妇，她竟然改嫁了？
妈妈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知趣地岔开话题。
05
淑美走后，妈妈告诉我，宋姨是去年改嫁的。嫁给了很远的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
那个老头是个鳏夫，无子无女，有房有地，愿意出五万块彩礼，要求淑美改姓。
淑美的哥哥要结婚，女方要五万块彩礼，宋姨想不到其他办法，别人给牵的线，见这个老头条件还不错，就答应了。
年龄也太大了。我说。
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妈妈说。宋姨曾拿着老头的照片来和妈妈说过一次，她觉得妈妈有文化，待人真诚，说一说，能让她心里踏实。
妈妈提了年龄的问题，宋姨却笑了，她说，这些都不是事儿，七十了好，应该不会再胡闹，而且有房有地，我把淑美带过去，就当伺候一个长辈，以后他不在了，我和淑美也有个地方。
她哥这边，就当个亲戚来往，不能给儿子添累赘。
儿子太苦啦。
原来，付大军钻厨房的那天晚上，淑美她哥觉察了。
付大军第一次坐牢，他还小不记事。但是别人的白眼和背后的嘲笑让他有了一颗与年纪不符的敏感的心。
付大军被放回来后，他偶然发现，有一次妹妹睡着时，付大军借口为她盖被子，在她身上乱摸，妹妹一无所知，他却记在心里。
他对宋姨说过，宋姨一脸惊恐，只叮嘱他，盯紧妹妹，看好妹妹，千万别让妹妹单独和付大军在一起！
付大军半夜爬起来，钻进厨房，他蹑手蹑脚跟到门外，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屋里姑娘的挣扎，他也在挣扎。最终，他没能踏进那扇门。
但他下定决心，事已至此，为了母亲和妹妹，让付大军回到牢里去！
只有这样，他们三个，才能彻底、长久地过上安宁的生活。——姑娘的哥哥再不报警，他就要报警了。
为了母亲和妹妹，牺牲一个对他来说如陌生人的付大军，又有什么呢？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那张大男孩的脸，阴气沉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