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淮河畔,灯影幢幢。
每至将夜不夜,日头落得七八分,还余着一丝暖橙的光,倒映至秦淮河面,便铺上了一层血染的暖热景象,好似河面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这光明强留在人世的模样。
周边的黑瓦白墙一并晕染在湖面上,有船荡过,有风吹过,影子便飘飘荡荡,影影绰绰。光影折射着虚幻与现实的交叉浮现,月亮挂在长得高大的杨柳树枝上,铜镜一般清冷,在热烈的夕阳的衬托下显得愈发落寞。
秦淮河的歌声,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分唱起来。
妙莺姑娘的歌唱的最好,每每有新曲,总能引起追捧,惹得一批优伶争相模仿。
其实论唱功,优伶何惧一个勾栏人,只是世道艰难,姹紫嫣红,也不过是想在饱饭之余,添件新衣,为了生计罢了。
都是下九流的行当,谁也别提高人一等。
妙莺姑娘的画舫经过薄幸楼,薄幸楼二层的小窗打开,一个清丽的姑娘探出头来,对着妙莺叫道:“我家主子夸妙娘子曲子谱得好。”
妙莺的歌声一滞。
琵琶声也停了。
妙莺对着薄幸楼的方向略微点头,披在肩头的青丝顺着衣衫一起垂下,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颈,如流水般清冽纯净,如月华般细腻柔和。
琵琶声复起,画舫渐渐走远,歌声也离得薄幸楼愈发遥远。
薄幸楼内点起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便从窗户透出。从坐在对面登雅堂喝酒吟诗文人墨客看来,薄幸楼不过小小一点,隐约辨出个黑瓦白墙黄窗,氤氲着河岸的歌声,酒气,更是蒸腾在这梦幻泡影般的秦淮河侧。
一个书生敲响了薄幸楼的门。
“久仰潮汐姑娘大名,小生是前来赶考的书生,求见姑娘一面。”
门内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妾身早已年过双十,哪里对得住姑娘二字。
来者就是客,有什么求见不求见。”
当真是酥到骨子里。
书生举起袖子擦拭了脸上的汗,略微停顿,便有秦淮河畔的歌声接踵而至。
书生推开门。“如此,小生便失礼了。”
一个身型尚未长成的姑娘拦在门口,声音清脆婉转,便是说起话来不饶人,也有如黄莺婉转:“谁让你进来了?我家主子的规矩你了解过没有?先见银子再见人。”
书生从怀中取出五张百两银票,双手呈上:“有劳姑娘了。”
葱白细嫩的小手结果银两,便又听到那让人酥到骨子里的声音。
“妾身只卖身,不卖艺。小郎君只管进来,妾身便在二楼等着。”
2
丫鬟悄悄退了下去,银质的挂钩“叮当”落下,大红的帐幔便悄然无声地垂了下来。灯光昏暗,眼前的女子看的不甚真切。即便光线微弱,丽人的眸子倒是格外清亮,柳叶眉飞入鬓角,凤眼微微上挑,书生突然觉得心悸。
帐内香气扑鼻,不是脂粉香,也不是花香,书生不知道拿什么做比较,任由眼前的青衣女子将自己扑倒。
魅惑得像能吃人的精怪。
书生想,便是吃人的精怪,这一夜,也值了。
晨光熹微,书生终于看清了眼前女子的相貌。
朱唇微启,仿佛三月的春风:“小郎君今晚,可还满意?”
书生看得要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肌肤,怕是雪做的不成,怎生得这样白?
潮汐见书生不说话,手指一点书生的额头:“呆子,薄幸楼从不留男人过五更。四更天早过,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书生整理好衣衫,对着潮汐作揖,道:
素闻潮汐姑娘琴艺冠绝天下,连那琴艺堪称一等的秦楚公子都自愧不如,不知小生可有幸倾听一曲?
潮汐嘴角不屑一哂:“妾身一生只抚一琴,名曰蜉蝣,五年前早就被砸得稀碎。
琴碎了,妾身亦不会再抚琴。”
“如此,小生唐突了。”
“小郎君以后莫要再来,妾身这里的规矩,秦淮河畔人人知晓,接待过一次的客人,断不会再接待第二次。”
“小生不敢再僭越,只求潮汐姑娘,余生平安,喜乐,一切顺遂。”
黄花梨木门“吱呀”打开,梳着总角的丫鬟把身型纤瘦的小郎君推出门外,面上留着三分和气:“小郎君以后莫要再来了,我家主子不爱与人多嘴。如今对小郎君已是破例,祝小郎君前程似锦。”
书生在薄幸楼下再三徘徊,终是恋恋不舍地走了。
薄幸楼里的小姑娘从二楼探出头来,望着书生走远的背影,道:“主子,这书生走了”。
潮汐懒懒靠在塌上,由着贴身丫鬟莘莘服侍着穿衣打扮。云雨之后,身体惫懒,不愿动弹,也没什么胃口,便叫莘莘温了昨夜炖的桂花红豆莲子粥,自己便对着窗外发呆。
良辰美景,好生无趣。
潮汐摆弄着眼前的桂花莲子粥,叹了口气,道:“把门打开透个气吧。天愈发的闷了。”
莘莘推开门,却见一封书信夹在门缝里,写着“潮汐娘子亲启”,莘莘只当是什么要紧事情,忙着拿去给潮汐看,打开信封,里面只有半张纸,极为朴素的话,更像是家书:新燕归巢,陌上花开,天气回暖,时日渐长。切莫贪凉,小心减衣。家父急召,行程仓促。急归,未道别,聊表歉意。
潮汐懒懒将信搁在一边,嘴角扯了扯,道:“谁要他道别,自作多情。”
莘莘拿过信,有些犹疑,潮汐的目光在信上一顿,低声道,“字倒不错”,顿了顿,“信扔了吧。”
莘莘手脚利索,把信与柴火一堆,烧灶用了。
薄幸楼每隔三五日便收到一封书生来信,内容简短,文字简单,说的都是些家常的话,潮汐莫名的看得起兴。潮汐在烟花地混得久了,书信看得也多,也有妙笔生花深情款款的,也有酸得倒牙天花乱坠的,总之都是一往情深的模样,潮汐不过一笑置之。
书生信中语气,像熟识多年的友人,亦像出门在外的丈夫,写一些日常的事情给妻子,慰藉相思之苦,挂念之情。
一日潮汐看到书生信上写,与小友小聚,小友家中新换了厨子,做的鲈鱼最为美味,与平常做法大不相同。厨子慷慨,已将方子赠予。试做了一次,味道小有出入,天赋有限,心中不无遗憾。若是姑娘亲至品尝,才是乐事。
潮汐忍不住笑道,“呆子”。
笑容也不过一瞬,便僵在了脸上,潮汐唤来莘莘,把信拿去丢了,又嘱咐道:“以后这书生的信不要再送来了。”
莘莘照做,每每收到书生的信,也不拿给潮汐。书生的信持续了小半年,先是三五日一封,然后是十日一封,最后变成月余一封。
日子久了,莘莘几乎忘却有书信一事。某日又突然收到书信,莘莘也学着潮汐一哂:“哼,男人。”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3
书生中途来过一次薄幸楼。
那一日,乡试放榜,榜单前围了密密麻麻的人。
街道本就不宽,榜前地界亦只为小小一方,无论家中是否有考生,百姓都纷纷出门凑个热闹。一时间,世家子弟,寻常百姓,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贩夫走卒,全都聚集在榜前,当真是车水马龙,比肩接踵,整条街都沸腾起来。有人喜欣喜若狂,亦有人垂头丧气,三言两语,榜前显得格外聒噪。
书生在榜单外围等了许久,小厮终于满头大汗的挤出来,笑得嘴都要裂开,边跳边叫:“少爷!少爷!您是第一名!第一名!”
书生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喜色,但也仅仅是一瞬,随即便又恢复了平静。
书生整了整衣冠,遣了小厮回去,独自一人,来到了薄幸楼下。
未至黄昏,秦淮河一片寂静,与远处街道的闹形成鲜明对比。
薄幸楼前本就人烟稀少,此时更是门可罗雀,显得脚步声都格外清晰。
书生叩门,开门的依然是总角的丫头,见是书生,又火速关门,只留了一条门缝,语气里皆是不屑:“公子请回吧,薄幸楼的规矩公子应该知道,我家主子不会见你的。”
书生自然是不肯走,来了便是抱着必要见到潮汐的决心,怎么会由得一个丫鬟的三言两语便打发了。
书生给丫鬟作揖:“麻烦姑娘通传一声,今日不见到潮汐姑娘,小生不会离开。”
小丫头更是不屑:“薄幸楼的规矩就是规矩,哪一个来过薄幸楼的男人不想再来第二次?你这样的登徒子多得很,若是我家主子肯见你了,薄幸楼的规矩就不是规矩了。”
书生不为所动,一脸平静地看着开门丫头,看得小丫头心里发毛,小丫头实在忍不住,便和潮汐说了。
潮汐面无表情,对莘莘道:“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打发走吧。”
莘莘将一把银票塞入书生手中,道:“我家主子说了,银票还你,请你不要再纠缠,不要再叨扰了主子的其它生意。”
书生仿佛接到了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扔也不是。
最终,咬了咬牙,对丫鬟说:“小生只求再见潮汐小娘子一面,只一面,小生别无他求。”
丫鬟不理会,转身就走,书生在楼下大喊:“潮汐小娘子,小生只想再见你一面,只一面!”
在楼下喊叫的声音太大,惹得周边的门窗纷纷打开,好事者纷纷探出脑袋来看个究竟。
莘莘心里十分厌烦,说道:“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的读书人。”
潮汐受不住这样的噪声,蒙上一层面纱走出房门,对书生道:“再见我一面又能如何?”
书生没想到潮汐来得这么快,突然语塞,潮汐道:“没话说就离开吧。”
书生急忙开口:“那日凌晨,小生说不敢僭越。如今,小生后悔了,小生…想僭越姑娘。”
莘莘嘴快,立刻道:“就凭你?”
书生道:“小生是值得托付的人。若是潮汐姑娘愿意寻觅良人……”
“够了!”潮汐打断书生的话,“到此为止吧。潮汐低贱,配不上公子的真心,公子说要见潮汐一面,如今已经见到,就请回吧。潮汐仍然祝公子前程似锦。”
书生不惧不恼,面容依然平静,道:“日久见人心,待到小生金榜题名,会再次求见潮汐小娘子。”
潮汐一眼也不多留,转身上了楼,丫鬟伶俐,迅速将门关了,无人理会门口脊背挺直的书生。落日时分,秦淮河畔人渐渐多了起来,管弦声音愈发地明显,对面登雅堂也渐渐热闹起来,秦淮河一改午后的平静,愈发地妖娆多姿。
书生遥看这欢乐场,像是站在世外的人。
书生终是没有兑现金榜题名再来薄幸楼的诺言。
就在书信减少的时日,书生又来了薄幸楼。
早晨丫鬟开门送客的时候,看到立在门口的书生,红着眼睛一夜没睡的样子,简直能吃人,丫鬟吓得心惊肉跳,差点跌倒。
书生隐忍不发,语气平静:“小生此次前来,有要事求见潮汐小娘子,望姑娘通传。”
丫鬟道:“你哪次来不是要事,哪个男人来见主子不是要事,走吧,主子不是说再也不见你了吗?”
书生道:“小生带了秦楚公子的亲笔书信,要亲手交到潮汐小娘子手中。”
丫鬟抬手:“我替你交。”
书生岿然不动。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便听到莘莘喊人:“阿娣,怎么送个人送这么久?主子的洗脸水怎么还没有打来?”
书生听到莘莘喊话,连忙道:“潮汐小娘子,小生带来了秦楚公子的亲笔信,要亲自交给你!”
不一会儿,便听到莘莘喊:“我家主子叫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