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晓闹
1
罗胜俊死了。
周四下午4点，罗胜俊像往常一样翘了班，约了几个好友去城西打牌。车子刚刚驶上高速突然没来由的失控，竟全速撞上了护栏，当场车毁人亡。
“今天怎么了，右眼一直跳，真不吉利。”王妍轻轻揉了揉眼睛嘲笑着自己的迷信，埋头继续整理着被顾客乱放的散装糖果。
王妍是罗胜俊的妻子，在本市一家超市做理货员。上班时间不让使用手机，所以当值班经理匆匆赶来告诉她罗胜俊意外去世的消息时，已经6点了。
一瞬间天旋地转，王妍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赶到医院的。
太平间门口，公婆已经哭肿了双眼。她颤抖着掀起丈夫身上盖着的白布，只看了一眼便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此刻的丈夫已经面目全非，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英俊面庞，血肉模糊到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勉强辨认出来身份。
直到办完丧事，她都觉得好像还没有缓过神来。整个人浑浑噩噩，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谁说了什么自己一概不记得。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的丈夫死了。
王妍今年25岁，跟丈夫结婚刚满1年。两人虽是经人介绍认识，但也是情投意合。婚前自己的母亲还特意请人算过两人的生辰八字，她还记得算命的老先生捻着胡子细细计算八字的模样，摇头晃脑的像极了电视剧里的老学究。当初那老先生明明说她嫁了个好人家，夫妻两人八字合，婚姻运旺，婚后生活定会事事顺心，幸福美满的，怎么现在婚后才一年，两人就阴阳相隔了呢。
现如今看来，这命算的真是格外讽刺。
2
其实王妍也不是第一次产生过“算命不准”的念头了。婚后这一年她过得远称不上“事事顺心、幸福美满”。
虽然丈夫只比她大2岁，却十分贪图安逸、不思进取。罗胜俊在事业单位做一份闲差，月收入不过寥寥几千，只比自己理货员的收入多几百而已。更何况婚后丈夫又染上打牌的坏习惯，每周都有固定的几次牌局，每次都固定的输个几百。
起初俩人为这事没少吵架，别看罗胜俊平时唯唯诺诺的，吵起架来可是一点不让她，甚至有几次输急了还动手打过她。后来王妍也就不再管了，任由他每个月都把工资输个精光。
好在两人一直与公婆同住，日常开销不多，靠她的工资足以过活。不过日日同在一个屋檐下，婆媳间自会有些矛盾，特别是婆婆十分宠爱这个宝贝儿子。不仅什么家务都不许他做，更见不得自己偶尔命令她儿子帮忙的语气了，王妍因此受了不少委屈。
办完了丈夫的丧事，王妍将赔偿金全数留给了公婆，自己则搬回了娘家。一是怕自己睹物思人，回忆起丈夫在世时的点滴生活心里难受；二是自己的婚姻已经随着丈夫的突然离世失效了，自己也就没有再住在婆家的道理了。
收拾完为数不多的行李，王妍疲惫地躺在床上，她突然觉得心底泛起一阵悲伤：自己的人生仿佛随着丈夫的突然离去，从原本一眼能望到头的平淡，瞬间变成了乱七八糟的一摊，毫无头绪。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未来。
一瞬间，悲伤、彷徨夹杂着委屈，像潮水一样向她袭来，她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自己，把头埋进了被子。娘家的被褥有着家的味道，这让她感到了一丝丝的安慰。或许是因为太过疲惫，她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思绪，竟已沉沉睡去了。
王妍此时不知道的是，命运早已为她安排好了剧本。
3
回家后的第三天，她起床后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她这才发现最近遭遇的精神重创与身体劳累，早已让她身体吃不消了。体重掉的厉害，黑眼圈也变得特别明显。
得赶紧补补了啊。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厨房想要找些吃的。
蒸锅上整齐的摆着鸡蛋羹、紫米粥、肉包，牛奶——都是她爱吃的。还是母亲心疼她，看她憔悴又没胃口，这几天一直变着花样做饭为她补营养。王妍看到这些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没成想她拿起牛奶刚要喝，却突然觉得喉间一阵恶心，开始止不住的干呕起来。
她怀孕了。
蹲在马桶旁边的王妍觉得命运仿佛跟她开了个大玩笑。
公婆知道后哭着求她生下这个孩子，父母则在一旁止不住的落泪叹气。
王妍心里清楚，此时的决定至关重要。丈夫已经死了，而她未来的路还有很长。所以虽然肚子里的孩子是丈夫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肉，但她还是决定打掉这个孩子。
挂了号，王妍早早就到了医院。
大夫开了一堆检查单，全部做完已经是下午2点了。做检查的小护士声音温温柔柔，告诉她报告要第二天才出。饿坏了的王妍像是终于解放了，赶紧整理好背包，迈步奔向医院门口的包子铺。
王妍走到医院当中的小花园时，余光看到路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人，好像正在看她。高瘦的身材，白净的面庞，身形竟有些眼熟。她定睛一看，竟是她那已经死去的亡夫。
“啊！”一声尖叫如裂帛一般响彻整间医院。
4
握着冰凉的可乐，坐在长凳上的王妍终于渐渐稳定了情绪。她再一次转过头细细打量着身边的男人，真的是跟亡夫长得一模一样，连左眼下的痣都是一模一样。真要说不同，眼前这个男人比自己的亡夫要痩些，整个人也显得更为干练。
这也难怪，据眼前这个男人的解释，他是亡夫罗胜俊的双胞胎弟弟，名叫罗胜杰，也就是她的小叔子。双胞胎嘛，长得一模一样自是应该。
只是王妍嫁过来这一年都不曾听丈夫和公婆提起自己老公有个双胞胎弟弟，而眼前这个跟亡夫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又实实在在的出现了她的眼前。她一时觉得非常困惑。
“你可能奇怪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因为早在你嫁过来前多年，我已经跟家里断绝了来往，只在过年时给父母打一笔养老钱。这次也是因为得知哥哥去世的消息我才回来的，只不过耽误了些，回来晚了。”说话间，罗胜杰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从包里翻出了一本小小的相册。
这相册看上去有些岁月了，封面已经褪了色，边角也已经起了皱，磨出了毛边。
罗胜杰翻开相册，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叫王妍看。画面中央，年轻的婆婆怀里抱着一个男孩，男孩手里捧着一个苹果，正开心的笑着。
“哥哥他，从小就体弱多病，父母总是给予他额外的关心。”他指了指画面的角落，一个跟怀里那个男孩穿着一模一样的男孩，正坐在地上低头摆弄着两团毛线。
“小时候的我，一直努力把所有的事做到最好，想以此引起父母的关心。我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考试就没出过班里前三。但是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用，在父母眼里，最优秀、最受宠爱的还是哥哥。他们甚至会因为哥哥考了不及格而埋怨我，说是因为我自私不给哥哥辅导才导致他考这么差的。”
眼前的男人一张张翻看着相册，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王妍注意到，每一张照片里的他都没有正视过镜头。
“说来你可能不信，直到现在，在我父母眼里，以优异的成绩从全省最好的大学毕业的我，这个靠自己的努力已经在大城市定居的我，依然没有那个只勉强上了个二本的、在事业单位混日子的哥哥优秀。”
男人抬起头，双眼直视着王妍：“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其实见过你一面，在你跟我哥的婚礼上。”
5
罗胜杰真的跟哥哥罗胜俊截然相反。他成熟稳重，体贴细心，陪她去医院做流产前的各项检查。这让王妍从心底感到温暖，毕竟，让一个女人孤零零的做流产检查，实在是太过委屈。
今天是最后一次检查了，两人再一次来到了医院。医院规定男人不能进妇科的诊疗室，所以罗胜杰只好在分诊台大厅等着。王妍站在诊室门口的队伍最后，看着手里一打的检查单，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如果，自己的老公是罗胜杰而不是罗胜俊该多好。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大厅看去，不料却正对上罗胜杰那炽热的目光。
王妍最终还是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
王妍与罗胜杰领了证，却没有再办一场婚礼。尽管罗胜杰曾强烈要求父母给王妍一个交代，不过父母却觉得小叔子跟曾经的嫂子结了婚这事儿怎么说都不成体统，坚决不办婚礼；王妍父母觉得自己女儿本就受了莫大委屈，要一场婚礼天经地义。最后还是王妍在中间调和，两家人在一起吃了顿丰盛却尴尬的晚餐，这事儿才算过去。
婚后第二天，罗胜杰就带着王妍去了大城市。王妍在家相夫教子，丈夫在外打拼事业，夫妻二人感情极好，从未有过争吵，小日子过得是事事顺心、幸福美满，真是羡煞旁人。王妍有时候觉得，罗胜杰才是算命先生口中的那个另一半，一定是月老出了差错，她才会先遇见前夫罗胜俊的。
转眼间过了两年，王妍又为罗胜杰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下大儿子不过3岁，小儿子又刚出生，王妍一个人是忙不过来了。本想请丈母娘过来帮忙照顾孩子，不巧丈母娘跳广场舞扭了腰正在家休息，无奈之下罗胜杰不得已接了母亲过来帮忙。
罗胜杰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他害怕自己儿时的遭遇在两个儿子身上得到重演。但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也许有些事，命运早已写好了剧本。
6
有了婆婆的帮忙，王妍轻松多了。大儿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小儿子尚在哺乳期，所以王妍把自己的精力几乎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大儿子就交由婆婆负责。
或许是出于对大儿子的喜爱，又或许是出于对大儿子的愧疚，婆婆对大孙子是格外的偏袒与宠溺，甚至想将大孙子据为己有。
起先还只是接送孩子上下学时偷偷买些零食，后来她竟告诉了大儿子他和弟弟是同母异父的事实，并借此开始挑唆大儿子与小儿子的关系。短短两年时间，大儿子在奶奶的教唆下，已经变得厌恶起自己的弟弟以及自己的母亲了。
王妍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一天她买菜回来，发现自己犯糊涂，出门时忘记锁门，没有用钥匙就直接开了门。她慌忙跑到孩子那屋想看看两个孩子有没有出事，没想到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自己的小儿子此时正被大儿子逼着跪在墙角，一遍一遍的说着“哥哥，我错了，对不起。”她冲过去抱起小儿子，小儿子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好几道泪痕。她心疼坏了，转过身刚想问问大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大儿子的眼神却让她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那是一种冷漠的、充满仇恨的眼神。
王妍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小儿子。
罗胜杰知道后气得跟母亲大吵一架，并把她送回了老家。
母亲临走之前死活想带走大孙子，罗胜杰哪里肯让，掰开大儿子攥着奶奶的手，紧紧关上了大门。
他以为，阻断了自己母亲的恶意灌输，一切就都能回到原点。
只是此时的他哪里知道，仅仅一个月后的自己有多想穿越回现在，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7
罗胜杰与王妍苦口婆心的花了好几个礼拜的时间，才终于让大儿子相信夫妻二人并没有因为他不是爸爸亲生的孩子而受到冷落。王妍为自己没有分配好照顾两个儿子的精力郑重的跟大儿子道了歉，并做了以后一定会公平公正绝不偏心的承诺，大儿子这才露出久违的笑容。
两人本以为可以就此松气，过回正常的生活，哪知仅仅一个礼拜之后，一切全都变了。
小儿子生日那天，在家带两个孩子的王妍走不开，特意嘱咐罗胜杰买两件一模一样的礼物回来。虽说是小儿子的生日，王妍还是怕不给大儿子准备礼物，他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罗胜杰抱了抱王妍，嗔怪着她的敏感，但还是答应下来，转身出了家门。
晚上罗胜杰刚一到家，大儿子就迫不及待的拆开了礼物。一件黄色的短袖，胸前绣着一个可爱的小狮子。他赶紧跑去看弟弟那个礼物，也是一件黄色的短袖，绣着一只小狮子，只是嘴巴有些歪掉了。
他放下心来，指着那个小狮子的嘴巴，开心的大笑着：“哈哈，歪嘴巴！一只丑狮子！”
小儿子听了慌忙争辩，一时又争辩不过大自己两岁的哥哥，不自觉哭了起来。
在厨房准备晚饭的王妍赶紧跑了过来，拉开作势要打大儿子的罗胜杰，抱起了小儿子。问清楚事情的经过，王妍拿起那件衣服，安慰小儿子：“呐，宝宝你看，小狮子嘴巴不是歪的哦，他是在笑呢。”
小儿子擦擦眼泪，看了看小狮子，点点头笑了起来。
只是谁也没注意到，一旁的大儿子此时，狠狠地攥紧了自己那件短袖上的小狮子。
8
周四下午4点，锁好门窗外出买菜的王妍走进小区，看到一群人围在自家楼下指指点点在说些什么。她本不想凑热闹，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往人群中间看了一眼。
小小的一摊血水，像是一颗被挤烂的橘子。
黄色的上衣，胸前歪着嘴巴的小狮子。
“妈妈，小狮子在笑哎。咯咯咯咯。”早上小儿子的笑声好像还回荡在耳边。
王妍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大儿子被送回了老家，婆婆如愿得到了大孙子。
妻子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医生说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罗胜杰一个人在家，抽光了一包一又包的烟。
云雾里，他仿佛又回到了7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王妍。
哥哥的婚礼上，穿着婚纱的她那么美艳。换成旗袍来敬酒时，醉酒后红晕的脸蛋配上体态婀娜的模样，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