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阕
她在平安坊中的胡姬酒肆识得两个人。
一个是酒肆的伎子阿诀,另一个,是左鹰扬卫中郎将赵禹,字敬尧。而她,是神都最负盛名的胡女舞伎,她叫呼兰朵儿,时中土人称她,玉娇蛮。
阿诀也是胡家儿,高挑瘦削,白肤深眸,跳得好胡旋。
她常暗自猜想,他该系出草原何部?她自幼来到中原,为唐人救获收养,再不曾踏足汗国,但他狂纵起舞的模样,总无端端勾起些星微记忆,模糊又清澈。他便像那宽广草原上傲立驰骋的狼,安静着豪放。
阿诀鲜少与旁人说话,闲时,他便拈一片金箔,小心翼翼雕镂,俨然一个金工。
她从不知他怎能有如此多金箔,仿佛怎样也雕不完。
贵胄们常令伎子赴府宅歌舞,赏赐丰硕。阿诀一应谢婉。每每此时,他的眼睛仿佛瞧不见那些闪烁珍宝,却分明比珍宝还要灼灼明亮。
“你不爱财,又何苦来做这伎子。你究竟想要些什么?”她尝如是问。
他微扬唇角,抬眼看着她,“呼兰,你可知道,一枚这样的金镂花,可换得多少上好绢帛?若是成千枚、上万枚,可得粮草、悍马几许?但那还远远不够。”他拈一枚金花递在她眼前。所有人都唤她玉娇蛮,只有他,他唤她呼兰。
呼兰。呼兰。这湮灭久远的名字,亲切,又感动。
阿诀常趁夜出去,子时去,丑时还。她从微启窗缝中瞥见他轻身跃过高墙,一袭黑衣,宛若捷豹。
但有一日,他却迟归了。他到日上三竿时才现身,满脸疲惫。酒肆主人笞责了他,打得浑身是血。
是日午后,她头一次,见着那左鹰扬卫中郎将赵敬尧。赵敬尧领一队鹰扬健儿来,直言昨夜京大内有贼刺走脱,要行搜查。
那时赵敬尧一身甲胄,腰间宝剑森寒,悬垂而下的玉佩上,御赐“章宪”二字何等威仪。
章宪君,是圣母神皇钦赐予他的名号。他便是圣朝禁阙前,那只公正严明的狴犴。
“那贼人左肩胛中了我一剑。”他扶剑环视当场,眸中自有灼灼,不容置疑。
阿诀缓缓撩起上衫,将整个后背袒露。“对不住将军,今早起迟,阿郎才罚过。”那片白皙已满是新伤,血肉模糊,甚为可怖。
有人倒抽凉气。
赵敬尧显是十分震惊。“依圣朝律,动私刑者脊仗五十。”他沉声唤来卫军,便要将酒肆主人送交府衙。
“慢着,”阿诀拦住他道,“将军便不怕错冤了受人利用的无辜?”
赵敬尧浅淡一笑,“你可知昨夜禁阙中斩下了几颗头颅?”
阿诀眼波一转,并未应声。
“当值的两名持戟、两名司戈。其余相关碍之宫人、卫军,笞杖者众。”赵敬尧忽而敛神,眸光精盛,“四条性命,多人受苦,只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
“君王暴虐。”阿诀冷嗤。
赵敬尧扬眉,“你们胡家的牙庭汗帐,可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走动的?怕不是君王暴虐,而是稚子害人。”
阿诀不再言语,眸色愈发深沉。
搜查卫军并未寻到什么可供呈堂的佐证,只得离去。
阿诀冷冷莞尔,转身闭了门,抄起大帚,将赵敬尧走过之处扫得干干净净,半粒尘土也不剩。
黔夜,她捧着蜜炼的金疮药去看阿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