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小说叙事并未按时间脉络,读者在阅读前面部分时可能会感到凌乱。
《拉奥孔》
以下故事是我从一本十七世纪西班牙传奇故事集中看到的。我与它的对视纯属偶然,但就是那惊鸿一瞥(又或者是它在旧书和灰尘的废墟里看到了我,命令我拿起它),让那些灵魂得到了安息,死人因大地湿气的侵扰再次开口说话。
故事发生在一六五五年的七月,地点是马德里南部乡村的一座破旧庄园。主人翁加西亚·富恩特斯是一名退役士兵,在此前前往美洲后,他被分派到征服者堂·罗德里格的军队里,驻扎在夸科特马拉的安提瓜城。白纸黑字也可能是一对记忆语言含糊的老夫妇,故事对于富恩特斯的外貌和年龄并无提及,但说到了他归国后的职业。在出色地履行了殖民军队士兵的职责:奴役、杀害了许多基切人为他们开挖金矿和占领他们的玉米地后,帝国政府给他在内的一批人签发了退伍归国的证件。后来在他租赁的一栋不起眼的公寓里,富恩特斯在那创作了许多诗歌,(诗人就是富恩特斯归国后的职业,传闻他的诗歌以描写美洲风土地貌和印第安人奇异信仰见长。)在那些诗中,他曾多次表示怀疑士兵这个身份到底是否圣洁。他在日记里称国家是撒旦,“使那些以士兵身份前往美洲的基督徒犯下了永无可恕的罪行。”与这怀疑思想有关的可能还因他曾在罗马神学院度过三年岁月,学院的师生们普遍认为他性情刚毅缄默又为人随和;舌头笨拙,但圣灵的火舌常在他笔下显现。而富恩特斯面对这些评价并无表示,最终他在一六五三年于神学院顺利毕业,当年前往新大陆。和许多同时代的人一样,加西亚·富恩特斯因父母的缘故笃信上帝之子基督;相信从美洲往西进发便可到达中国和印度;分不清匈牙利人和吉普赛人的区别,但认为他们都是与魔鬼作伴、吃小孩的吸血僵尸似的人物。这位具有诗才和怀疑精神的老实人不管在美洲还是西班牙都是默默无闻。六月的某天他突然收到了一封用扭扭捏捏的西班牙文写的,邀请他拜访马德里乡下一座庄园的信函;寄信人巴尔加斯伯爵曾在远征军中任职,想请他写出一部可堪比《波波尔·乌》的美洲史诗。加西亚·富恩特斯在一顿克制而又凌乱的狂喜中接受了邀请。一点点理性的疑惑在兴奋中没引起注意便被行李掩埋。
富恩特斯在一个月后的一天,太阳即将滑入大海昏暗的喉咙前到达了庄园。管家乌里亚特在门口独自迎接他。管家是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彬彬有礼,在黄昏下影子像棵歪脖子树;树皮的皱纹很多,但脸上没有像树的枝头挂果一样挂着笑容。富恩特斯下马车与老人互相确认了身份。管家面容千沟万壑,象征性地向他询问了几句旅途上的情况,随后一手拎起他的行李箱,领着他进了庄园中央的别墅。
在邸宅的长廊里徘徊不前着许多幽灵,他们生前都是巴尔加斯家的佣人,生时眼睛像巴尔加斯家的狗一样敏锐,死后却成了白天里的猫头鹰,在巴尔加斯家的宅子中迷失方向。富恩特斯紧随着手持蜡烛台的管家走在一条走廊上,对太阳下山后别墅里的寒意感到发颤。乌里亚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针对他,对面前的黑暗说了这番话。
富恩特斯在床上梦见萨拉戈萨的一条小溪(儿时他曾赤身裸体在那体验过六月的冰凉)身体发胀的厉害。它吞噬掉他,所以他成了它的一部分,借用无限长的身躯来做眼睛,抓取事物。他们用克珊托斯河和阿基琉斯鏖战的气势涨出了河道不知多少尺,在母亲的大地上横冲直撞。他记得他门的目的是复仇(又或者是河流的目的,但他俩已合一),有一座城市的人用灵魂换来了他们一部分身子,事后却不还债,反而建起高高的防波堤。于是他们要用流状的金子来淹没欠债者。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他看到他的一部分身子触碰到了白蜂鸟之眼(中天),墙堤在他们面前作鸟兽散,死亡随即灌入墙内人的耳口鼻里。正当他们享受着犹太人夏洛克险些但未得的喜悦时,已至中天的烈日透过窗户,晒得他猛醒了过来,睁眼看到了可憎的天花板像美洲豹的花纹一样斑驳。白昼的热风抽去了屋内的许多空气,他在昏昏沉沉中发现自己就像个微型大西洋,浑身的汗水淹没了床上许多螨虫的城市。梦境在床铺上以滑稽剧的形式得到了重现。富恩特斯艰难地从床上爬起,身体看起来比平日要大些,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他感到浑身僵硬生涩,关节处断断续续地咔咔响。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坐到了窗旁的书桌前,在桌面乱糟糟的一堆羊皮纸面前开始冥思苦想。他有些焦虑,发现自己昨晚的构思被遗留在了梦中的那座城里。
“美洲丛林的蟋蟀都是基切人的战骑。”他为这句诗歌的下句搜索枯肠但一无所获。
“我确是因金子而死的。”
“那些白肤人的低语竟比美洲黑豹的吼叫更为可怖。”
富恩特斯的脑海中不时闪现过昨晚冲刷城市时听到的话语。这是他唯一的灵感。
一顿朴素的晚餐过后,来收拾残羹冷炙的仍是那位管家。富恩特斯刚放下刀叉,他就从餐厅的某个角落里冒了出来,仿佛和微弱的火光合为一体。富恩特斯跟着他去别墅里为他安排的房间。一路上他想着自己还未见过伯爵本人,管家看起来严肃谨慎,他便自慰应是时机未到或是伯爵身体有恙。他跟着管家拐入了一条看起来像到了宅子尽头的走廊。长廊很窄,要上几级台阶,两旁黑黝黝的房间像两排整齐划一的牙齿,居住在里面被咀嚼的是岁月和阴影。富恩特斯在黑影中逐渐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借助管家手里的烛光,他看见两边屋里不住人,放着印第安人的羽冠、长矛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天花板装饰得像美洲豹的花纹一样斑驳。富恩特斯向管家问起它们的来处,老人回答这些都是伯爵夫人的收藏。
管家在最里面的一间客房前停了下来。客房的大门照例敞开着,不一样的是里面横放着一张床。管家用手指在门扉上敲剥了几下,回头要富恩特斯在门外稍等一会,说房间里可能有蛇,他这样的城里人没见过乡下的毒蛇有多狡猾。富恩特斯在门外等着他出来。老人的话使他有些恼火,但他仍静默着表示接受,即便管家把他看做短尾巴鼠。烛光只剩一点尾巴留在走廊里,他觉得宅子其实早被芜蔓丛生的遗忘给占领。巴尔加斯伯爵是个落寞的贵族吗?他不知道。一个脸戴面纱、肩上站着一只鹦鹉的女人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转瞬进到了对面的房间里。门扉合上的声音和他胳臂上的痛感同时出现。富恩特斯向前走了几步,转头看见走廊又被点亮,管家干瘪的手正抓着他的胳膊。
“房间里没有蛇,我收拾好了,进去吧。”
“刚才那个人是伯爵夫人吗?”
“嗯,夫人得了麻风病。”
“哦,愿主保佑她。”
“阿门。”
“阿尔德莱德!人呢?”
“在这!”
“这批基切人是你们联队的。其他人呢?快多叫几个来,别让他们给跑了。”
“又来?我可真情愿他们都跑掉。上面是不是以为我们不用吃饭睡觉?”
“泥塑的身躯都需要吃饭睡觉,阿尔德莱德,这点上帝的子民都知道。我劝你别说了,想想回国吧。金矿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还凑活吧。啊,该死!这个基切人是不是得了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