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任艾
【1】
九岁那年,夏末的一天,太阳很好,热,但不燥。
奶奶翻箱倒柜整理屋子,连压箱底十年的寿衣都拿出来了,去霉气和灰尘。她说,接下来的天没有好天气了。
她在每年的春末也干这些活计,但说的是,接下来都是好天气呢。
从杨兴涓记事起,奶奶就这两句话没变。而且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干这固定的活计。
奶奶仔细的拍打着寿衣,拍打的中间儿是抚摸,抚平的动作,可那寿衣上根本就没折儿。杨兴涓觉得奶奶的眼神看她那五颜六色的寿衣时,眼神一点也不悲伤,那眼神流露的就像新娘子对喜服的疼爱。好像对未来将至的死亡有着向往憧憬之情。
九岁的杨兴涓很难理解,那是什么样的心情。
“眼看就去和你爷那死鬼见面喽。”奶奶的声音拉得很长,像吟唱。
这句话倒没有听出喜悦之情。
杨兴涓最喜欢每年的这个时候,院子里摆的没有空隙,全都是平时不大见到的“宝贝”,这些“宝贝”被阳光照耀过,就像被迫洗澡消毒,不情愿都不行。杨兴涓在它们中间跳脱走动,就像检阅不服管的一群残兵败将。有一种优越感。
其实,这些优越感也就有那么一丢丢,很快就被可以随便摸这些东西的喜悦所代替。奶奶整理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像老妪念经一样,重复它们的历史故事,回忆它们的峥嵘岁月。杨兴涓就装着认真地听,跟着奶奶感叹和喜悲,顺手就玩弄那些东西。
寿衣是她最不感兴趣的东西,那些寿衣上俗艳的花和因多年压藏而呈现灰败气质的布料。就像个还有一口气的垂暮老人。不知为何,在她九岁的感觉里,这个老人还必须是一个男人,佝偻着背,脸部沟壑纵横,有浑浊的眼睛,眼睛里有不服岁月的狡猾的暗光,他穿着这些老式的,有粗糙的针脚绣着艳俗大花,雌雄莫辩的寿衣,出气多回气少地等待死亡。
她如何都不明白,奶奶为何对寿衣有眷恋。又不是真的想快点死。
【2】
杨兴涓就是在九岁那年的那个下午,在遍地旧物的一个陈旧小箱子里发现那张照片的。
当时,她很奇怪小箱子里用红布包着的薄薄的一个包里是什么,是信吗?她好奇,拆开了,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爷爷和奶奶,看照片上爷爷和奶奶都很年轻,大约四十岁的年纪,照片保存的还不错,虽然边上发黄,照相的技术不怎么样,人还是很清晰的。
但很快,杨兴涓就为摄影师难过了,照片中奶奶瘦小,稍稍偏低着头,眼睛似看不看镜头,脸上的表情是,羞涩。可爷爷更胜,他好像是被人硬拉来干了一场见不得人的丢脸事。
但更丢脸的是,奶奶低眉顺眼像个小媳妇,爷爷满脸羞怒,腰直腿挺地坐着,两只手太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却无法遮掩两腿之间两手之间那擎天的器物。
夏天,穿大裆裤的年代真罪孽啊。
多年之后,杨兴涓也没明白,照一张不愿意的照的照片,恼羞成怒得眼珠子冒血,也不至于连自个的阳物也气怒冲天吧。
当然,九岁的杨兴涓是没时间想更多的,但也知道这张照片看了让人不好意思,她只是还没来的及替摄影师难过,替祖父母脸红,奶奶就看见了她的动作,过来披头就把照片收起来了。语气倒没多大变化,“行了,别乱翻了,一会把东西都翻乱了,我都不好规整了。”
但杨兴涓还是看到了奶奶的老脸还是红了那么一下。
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老生常谈,听奶奶倾诉。
奶奶一边收拾一边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吧杨兴涓当听众。
奶奶说她十六岁嫁给爷爷,爷爷那时候还没有她高呢,一年以后本来长到脚踝的袍子就短到小腿。她每天都见不到爷爷的面,只有深夜半夜爷爷才回房,早上天不亮爷爷就睡到客厅里了。
每当这时候,杨兴涓就打断奶奶,问爷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要像做贼一样。奶奶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是怕人笑话嘛。”杨兴涓就问为什么要怕人笑话啊?我爸和我妈睡觉怎么就不怕被人笑话,再说,谁会笑话啊,难道家里的男人都这样吗,我爷爷的弟弟哥哥们也这样吗?
奶奶就再耐心地告诉她,她们那时候的就是怕羞,爷爷脸皮薄,其他人不这样。
杨兴涓其实是明白的,但她就是想让奶奶说点她说不出口的话,她说,难道爷爷那样做,别人都会认为爷爷一晚上没有回家睡觉吗。别人都不这样做,就只有爷爷这么做,他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