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异人,梨花如雨

2019-02-06 14:05:17

世情

1

厂里烧锅炉的杨老头生病了。杨老头就是杨小三的老头。杨小三说,我知道是谁让他生病的。再问,他就不说了。

听说杨老头得的是一种怪病。在厂医务室看不好,在镇医院也没看好,后来,就送到市里去了。听杨小三的老娘站在院子里隔着花墙大声地跟隔壁说,杨老头前天晚上还什么都好好的,一早却使劲地推她,嘴里还呜呜呜的,急得很的样子。原来他的嘴巴突然张不开了,这下坏事了,不光不能说话,连喝水、吃饭都不行了。

杨小三的话让我很吃惊。什么叫“我知道是谁让他生病的”?难道是有人下毒?是有特务搞破坏吗?可是杨老头只是一个在厂里烧锅炉的工人,特务为什么要害他呢?难道,烧锅炉只是一个掩护?杨老头真正的身份是什么?虽然我们还是小学生,但我们是胸怀壮志的好少年,岂能轻易放过疑点?

杨小三开始还不说,但是我知道怎么对付他,哪怕他诡计多端。这厮放学一般先到我家写作业。当然他肯定另有所图。写不上一会,就开始没话找话,说,你饿不?你不要先吃点饼干吗?你吃吧,你一个人吃——我不想吃。有时他会很夸张地伸懒腰,一挥手打到我的零食罐,于是大惊失色,说,不要把你的饼干打碎了!赶快检查一下!

他的这些小伎俩欲盖弥彰,早已在我掌控之中。所以我把我的零食罐抱起来,晃给这厮听,听到没?——好多吃的!然后我搬个椅子爬上去,把罐子放到衣柜顶上。我居高临下,说,今天你什么花招都不要想,不讲给我听,你碰都不要碰。

杨小三虽然不想吃我的东西,但终不能不顾兄弟情义,于是含含糊糊说出:还不是我的外婆弄的。一听这话,我顿时知道大事不妙。

你知道杨外婆不是易与之辈。她走路都没有声音!有一次我到杨小三家去,找几本《故事会》看看,当然我也答应一本《故事会》可以换我一块饼干。本来我以为他家没人,安安静静的嘛!从他的床底下拖出小木箱,埋头翻找一阵,挑出几本,正想抱怨几句——都太老了!都是两三年前的,谁没看过啊!

可是一转身,我全身寒毛就刷的一下竖起来了!杨外婆就站在我背后!一点声音都没有,咧着嘴,好像在笑,一股怪味却顶得人直晃!我差点一头撞过去!我哆哆嗦嗦缓过来,喊一声奶奶好,她毫无反应,还那样咧着嘴,也不知道在不在看我。

杨小三拽我一下,说,别管她。我头一缩就跑了。心里怪纳闷,我的天啊!杨外婆这身上是什么怪味啊?好冲鼻子啊!讲臭不是臭,讲酸不是酸,像是饼子长霉了。怪不得杨小三这一身味。

有一次朱业芝大发神经,最后把杨外婆招来了。朱以前是厂办幼儿园的,后来她给厂里一个工人打了。因为那个工人的小孩拉粑粑了,朱让那孩子坐在马桶上不准下来,却给车间打电话喊他老头过来。偏偏那个工人到旁边农村池塘去捞鱼去了。老半天回来,再赶到幼儿园,看到儿子还坐在马桶上,等着他来擦屁屁。

一问,已经这么坐了两三个小时了,顿时暴跳起来,也不擦儿子屁屁,先一巴掌把朱呼倒在地。这事好长时间没平了,因为朱跟哪个厂长有什么亲戚关系,结果大闹一场,厂里倒是没把那工人如何,却把朱业芝从厂幼儿园提拔到厂办小学来教书。教我们班语文!呵呵。从此我们恨死了那个打她的工人。

那天朱业芝是怎么发神经的呢?她把没写完作业的一个一个拎出去,到走廊罚站。这里面就有杨小三。这不操事吗!杨小三哪天又写过作业呢!写了也是抄我的。嘶吼一番后,又让一个一个“滚回去叫家长!”因为小学就挨着生产区,到各个车间去叫来家长,倒也不费事。但是杨小三哪里敢去叫他老头?他亲自回家一趟,把外婆叫来了。

杨外婆一来,风云突变!她呼啸着就冲到我们班门口:朱业芝,我家杨小三讲,他作业写了!朱业芝道:他没写……

——他写了!

——他没写!

——他写了!

——他没写!

——他写了!

……

两人认真对唱起来,一呼一应,此起彼伏。后来校长实在装不下去了,走出来问怎么回事。朱业芝理直气壮:昨天布置生词抄三张纸,你看看,杨小三就写了两行!一边说,一边翻出作业本递给校长,却被杨外婆一把夺去,说我看看,说着就翻开,拿给校长看:这不明明写了三张吗!朱业芝凑上来看,顿时一脸懵逼。又急急地去翻另外几个罚站的学生的作业,竟然都写满三张纸了!

这事怪了!杨小三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肯定没写,我要写了我是猪!

那么杨外婆是怎么把杨老头弄生病了?且听玉山下回分解

2

杨小三和他的外婆睡一个屋。两个小床摆在窗子两边,夜里月光洒下来,在两张床间画一个斜斜的苍白的方格。杨小三夜里老是睡不踏实,睁着眼,看着方格里的两双鞋,好像两个人脸对脸坐着,默默无语。有时候他看到那双大一些的鞋兀自走了,也不管另外一双鞋。他看看对面的床,外婆还睡着,发出咕噜咕噜的鼾声。杨小三又慢慢睡去,不知那双鞋是何时回来的。

杨小三问过外婆,她的那双鞋夜里去哪了,去干什么?杨外婆说,你做梦了。杨小三很是疑惑,他觉得那双鞋子的出走,似乎总是和某些事情相连。

譬如可能和何豆豆的橡皮泥有关联。何豆豆是个上海小姑娘,娇滴滴的那种。可惜都还小,不会审美,玉山明确地在桌上画了三八线,不准她过界。多年后回想起来,后悔不迭。

何豆豆常常带些新鲜玩意来上学,都是上海亲戚捎来的好东西。有一次是橡皮泥。这个我玩过,是在手工课,没玩好,下课就给老师收走了。深以为憾啊。何豆豆讨好地问我:玉山,你要玩吗?我可以借给你玩一天。其实,那里面有几种颜色我不喜欢,但想一想,为了加深同桌情谊,就勉强收下了。

可是当天晚上何豆豆就上门来要。她说我姐姐今天要玩。我气得都无语了,言而无信啊,女的就是这样!可是有几块给杨小三拿去了,我又带何豆豆去他家要。杨小三比女的还没样子,嘟哝半天不肯拿出来。我怒从心起,强行从他兜里搜了出来。这厮居然嚎啕起来:我还没玩!让我玩一晚上呗!

但是第二天何豆豆却跟我说少了一块紫色的,还有一块黄色的。我正色道:昨天不都还你了吗?还想讹人?你品质有问题!

可是放学一路上,我就发现杨小三不对劲,手老是插在裤兜里,又抠又搓的,不知道在干嘛。我疑心顿起,怕是这厮品质有问题!一把给他拽出来,人赃俱获,这厮手里果然捏着一团橡皮泥!虽捏扁了,还依稀能够辨出,可不正是紫、黄二色?我怒道:你怎么这样呢?你怎么偷的?这厮却嗫嚅道: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

杨小三招供,昨晚他哭罢一场,伤心睡去。今早起来,外婆却笑眯眯地塞给他这两块橡皮泥,叫他慢慢玩,收好了,在学校别拿出来。

你外婆是小偷!我惊道。不是的,不是我外婆偷的,杨小三说,是她的鞋偷的。杨小三回想昨晚,仿佛又做了那个梦,梦里他和外婆都好好躺着,斜斜的方格里,那双鞋悄无声息地走了。

杨小三觉得,是那双鞋给她弄来了两块橡皮泥。我思前想后,这厮定然是瞎扯。天下岂有此等事,你与那双鞋有何恩德,它凭什么要对你这么好?你叫它给我弄点什么来看看?

你外婆怎么说?

叫我好好玩就好,其他不要管。

你外婆有古怪!

虽然我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能够肯定,杨外婆有古怪。我们厂生活区大院里,很多人怕她。这里面包括几个狠角色。像是王阿四的老娘,那真是凶悍之徒,又一次买菜,和一个菜贩对骂起来,生生把那菜贩骂得菜筐一丢,跑了!

就这样剽悍的人物,见到杨外婆,也陡然秀气起来,缩着身子,讲话声音变得小小的,小小的。大院里流传,王阿四的老娘吃过杨外婆的亏。怎么吃亏的?颇有些乌七八糟的、封建糟粕的说法,日化厂家属们素质低,还就喜欢瞎传,两三人蹲在楼梯口择菜,就能叨咕叨,叨咕叨,说个没完。往往还故作神秘地驱赶:走走走,小孩不能听!

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王阿四的老娘差点叫杨外婆勾了魂!

那天王阿四的老娘身上别扭,早早就睡了。却昏昏沉沉,睡不深。迷迷糊糊中,有人拉她起来,拽着胳膊就往外走。模模糊糊,看着像是杨外婆,心里奇怪,不知道要拉她去哪里,想问她,却说不出声;想挣开,却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劲。一片昏黑里,晃晃悠悠,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座黑压压的城前。

城门洞子深得像一口井,看不到头,只见身边三三两两的,耷拉着脑袋,无声无息的,给人牵着,往里面走。这是哪儿?这时有个把门的——一张脸黑黝黝的看不真——拦住杨外婆,手里拿着个本子,翻开来,点着说,不对呀?不是这个。这个人还没到时候,你可是又抓错了?

杨外婆说,错了就错了呗,还能叫我白跑一趟啊?反正给你交个数。那人说,不行,那不成枉死了么!放回去放回去。杨外婆说,我才不来回跑!枉死的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那人说,要是以前也就算了。现在真不行,里面正在整理材料,一个一个的都要核对。这样交数,我要倒霉。你这阵子也要注意,不能乱抓了,该是谁就是谁。

那声音都嗡嗡的,听不真,像敲锣回声似的在耳边晃,但王阿四的老娘知道不好,向后挣着想跑。那人又上前推杨外婆一把:回去,回去!杨外婆一趔趄,王阿四的老娘给带得一屁股坐倒了。这一下,就醒了。嚇得吆,阵阵发汗。

每听她们说一次,我都一打哆嗦。这是迷信嘛!太讨厌了,这帮妇女。

3

如果真是杨外婆下手,那么杨老头就够受的了。

杨老头也不可小觑,那就是一活脱脱的男版王阿四的老娘。嘴可是恶着呢,虽然锅炉车间整天都轰隆隆的,对面听不清讲话,但这一点不妨碍他直着嗓门,指天骂地,骂他遇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如果有一天,锅炉车间里没有骂骂咧咧的声音,那是因为,杨老头没来上班。

其实,杨老头的咒骂,主要集中在以前的车间主任黄老几身上。黄老几是日化厂80年代最大的贪污犯,这个尽人皆知。他可能贪污了整个车间所有的加班费和误餐补贴之类,传说有巨万之资。后来他被厂里办了几个月学习班,仍然坚不吐实,说自己是领了些车间的钱款,没有发下去,但主要也是考虑发到每个人手里,不也没多少吗?

何况,车间里有好几个临时工,他们没份拿,影响不好嘛!所以,自己就先把钱集中管起来。而且,没有全为自己花呀,不是带他们吃了好几顿吗?无非就是,有时候,没叫上那么多人;有时候,叫的不是本车间的人。谁吃不是吃呢?不都是为了工作吗?至于还给了哪个女的多少多少钱,卧槽,那不也是日化厂的家属吗?我不也是为领导分忧解难吗?

后来黄老几的车间主任是没得干了,但是车间里被黑掉的那些钱却如石沉大海,永远回不来。杨老头为此很是愤愤,终日叨咕甚MB主任喔,甚MB主任喔。新来的主任很不舒服,说,你MB文明点!可能讲清楚啊?你把那个黄字带上可照啊?杨老头却瞪着驴蛋般的眼说,又不是咒你,你知道不是咒你。

开头还有人下班有暇,到黄老几的门前叫骂几声,后来就没人去了。日化厂工人朴实,都讲照了照了。更何况,黄老几的儿子,都那个样子了。他儿子小时候长得俊,雪白干净的,就是皮得很,不肯好好走路,总跪个地上一蹭一蹭地往前挪。后来二十几岁了,还那样,一边挪,还一边淌口水,见人就歪着脸呵呵呵地笑。人家看到还怎么能骂出来,只能叹气,说,都这样了,都这样了。

杨老头,倒是从来没上黄老几的门口骂过。他从来上班下班,都是一路昂头叫骂,回到家就喝酒,搬个小桌到院里,就着毛豆花生,叽遛叽遛的,不一会又对空骂起来。其实他骂得很有层次感,脉络清晰,一般先从黄老几骂起,步步延伸,再骂到厂长,最后骂到总设计师。我渐渐听懂,天下的事,其实都是这几个人弄坏的。

如果哪天他从杨小三骂起,那就是另一种思路,一般会延伸到杨小三的老娘,然后是外婆。于是我知道,杨老头,还有他们杨家,一辈子都是给这几个人祸害了。要不然,嚯嚯!

其实平常杨老头,是怕杨外婆的。但是喝了酒就不怕了,什么话都敢骂了。他喝的是厂豆小店卖的一种散装的,八毛八一斤的白酒。厂里的工人喝的都是这个。所谓豆小店,豆小店,我一直这么说,后来杨小三的姐姐上班了,就在厂豆小店当营业员,她才告诉我——什么豆小店,叫代销店,全称:日化厂知青代销店。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豆小迷云已散,可是什么叫知青呢?玉山又陷入深深的思考中。据杨小三的姐姐解释,知青,就是知识青年。对此玉山不是很相信——你也没知识啊!但是八毛八的白酒豆小——好吧,代销店卖了好些年。若干年后,店里卖起十六块八的散酒,喇叭吆喝起来:八毛八老酒味道!岁月留香!

可是厂里老人多不认可,他们说不是一个味。玉山记得,当年有人在店里怒喝:你们掺水,要先烧开,放凉以后再掺。不能直接掺生水,酒都变酸了!店里一肥硕的妇人,掐着腰对吼道你放屁,我们从来不掺生水!我都是烧开的!

老酒渐渐销声匿迹,不知所终。唯有杨老头故事流传。如何得病,如何病愈,脱胎换骨,那是一部大戏。暂且不表。只是后来杨小三老娘过世,我与一二同学上门探视,彼时杨外婆已成正果,而杨小三失联多年,生死不知,杨老头呆若木鸡,真不知今夕何夕!旧事种种,浮上心头,令人不胜唏嘘。

其实,自从那一场怪病后,杨老头就好像丢了魂一样,一天天萎靡起来。高声咒骂变成了低声嘟哝,走路顺墙根,身子缩着,不时惊惶地四处看。我让杨小三去听听他老头整天在嘟哝什么,他说,听不懂,没有一个中国字!

杨小三不想管大人的闲事。他觉得老头住院这几天,家里安静多了,不是很好嘛。但是他的老娘显然不是这么想。

有天夜里,杨小三又半梦半醒地睁眼,看到地上,斜方格里,鞋不在,看下对面的床,外婆也不在,就有一点奇怪了。这时听到呜呜的哭腔,就隔着一扇门,杨小三的老娘拖着长长的哭腔说,老娘唉——要把他搞死了,我也就惨了!这小的、老的,怎养活啊?就听到外婆讲,哪里就得死!要死还不早死了!

我就是治治他这嘴——他老头啊,人不是坏人,就是嘴太坏了!把他嘴治好,这个人就好了!我就膈应嘴坏的人!杨小三的老娘又哭道,老娘唉——你可晓得住院花了好多钱啊!跟淌水样的!厂里只给报销一半!再要不好,借都借不到钱了!哭声渐渐小下去,杨小三又渐渐合上了眼。

杨老头出院回来,人变得没精神了,酒却喝得更凶。杨小三三天两头给老头打酒,渐渐阔起来,因为每回他只打上七八两,然后灌水凑足一斤,这样每回总能漏下一两毛。日子好过多了!豆小店里的糖饼,才六分钱一个。玉山发现以后,友情提示:你现在混得好了,可别忘了吃过我多少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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