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婚
黄历上说大统二十二年的四月初十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于是这一天便成了晋安公主和略阳郡公的良辰吉日。
迎亲的队伍好风光,风光到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从皇城东门一直到丞相府挤满了来观看的民众,天子嫁妹,丞相亲子娶妻是整个西魏的头等大事。一时之间引得百姓议论纷纷,世人皆说这晋安公主和略阳郡公是天作之合,可只有身居朝堂高位的人才明白,这场婚约不过是圣上为了平荡丞相宇文泰狼子野心而玩的小把戏。
为了迎合宇文家,圣上将最宠爱的五妹元织默赐婚给略阳郡公宇文觉。表面上是显示出天子对宇文一门的重用,实则是压制住宇文泰想要谋权篡位的暗流。
丞相府到处挂着红绸锦缎,新房内更是如此。元织默端坐在床塌上,尽显她天之骄女的身姿仪态,轻纱外的红烛隐隐若现,却也照不亮她那颗万般无奈的心。
宇文觉将旁人支开,亲自斟上合卺酒,然后小心翼翼的坐到织默身边,喃声道:“织默啊,我终于娶到你了,终于。”
自少年初见她起,他便已经无数次的想象过今日的光景,残烛凤霞红纱,与她共度一世繁华。为此他勤奋上进,幸得先帝赏识被封为略阳郡公,为的就是能配得上她晋安公主的名号,然后成为那个能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如今也得偿所愿,他真的把织默从圣上那儿求来了。
宇文觉轻轻地掀开她的红纱,看到的竟不是往日那个天真无邪的元织默。他只看到一双空洞的眼睛和好像被抽干了灵魂的晋安公主。
织默啊,你当真这样厌恶我吗?
他只得把这句刚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且当作是自己的浮想联翩罢了。宇文觉的脸上还是带着笑,他连忙跑去拿桌上的那两杯合卺酒,声音小心且轻柔:“织默,喝了这合卺酒,你我二人就是夫妻了,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的。”
二人手臂交错的瞬间,元织默将手中的酒杯一扣,酒水倾斜而下,狼藉一片。
“宇文觉,我们哪里会有一生一世呢?。”
“那你为何还要答应这门亲事!”
“你娶我,可以巩固丞相一门在朝中的势力。我嫁你,可以保我元氏基业百年不倒。这本来就是场公平的交易,我何乐不为。”
“那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呢,又该怎么算?”今日大婚,宇文觉并没有沾多少酒,可他的眼睛里却突然布满了血丝,红的吓人。
他气不过,反将她摁在床上。他第一次离她这样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平静的毫无波澜。
元织默别过脸去,语气平淡如常:“我以西魏晋安公主的身份起誓,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绝对不会诞下有着皇室和宇文血统的孩子。”
宇文觉突然放开她,才发现手心里的汗早已冰凉。凉的彻骨,痛的心碎。他背过身去,抚了抚有些褶皱的红色婚服,声音沙哑不复刚才的温柔:“今天已经很晚了,你早点歇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不必等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元织默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床上。她小心地把那块方形红纱整理好,然后又替自己盖上了盖头,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又学着宇文觉的样子替自己揭开了轻纱,然后捡起酒杯喝了酒壶中剩下的合卺酒。
这一夜,注定有人无眠。
这一生,注定是要互相折磨了吧。
2.缘起
逃到书房的宇文觉已是心力交瘁了,他的心里一直都回荡着一种声音,平淡无奇却能给他致命一击。
她说,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她都不愿意生下他的孩子。她不爱他,甚至厌恶他到了极点。她宁愿做她皇室的一枚棋子,都不愿意成为他宇文觉的妻子。
他掏出一块旧手帕,双手忍不住的颤抖,像是一个病重的老人。那帕子上也不知绣的是什么,针脚歪歪扭扭实在是难看极了,活像两条花园里的小虫。
宇文觉反复的摩挲着那帕子上的图案,忍不住的问了一句“织默啊,我们到底是为什么才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的。”
于是,无奈人心富有忆,今暝将渠俱不眠。
大统十六年,先帝魏文帝在昭阳殿设中秋家宴,为显君臣和睦,特宣丞相一门进宫赴宴。那是作为世子的宇文觉第一次进宫,也是他与小织默的第一次相见。
御宴上的歌舞实在好看,乃称天下一绝。宫中的舞姬都是经过专门挑选的,个个风姿绰约,回眸一笑胜星华。可是宇文觉却一点也不喜欢,他实在不能像对面的皇子公主们一样厉害,明明无趣的很,却还要装作饶有兴致在殿上傻坐着。
他们都是些活在框子里的人。宇文觉心里嘀咕着,找了个腹痛内急的借口赶忙离开了昭阳殿。
这皇宫真是大,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宫里的死角。看样子这是一处已经荒废了好多年的园子,但值得惊喜的是,这院子里的花草还并未完全枯萎。宇文觉开始对这个园子感到好奇了,既然无人居住,不如独自闲逛一番。
移步到假山处,突然出现一个小姑娘。她插着腰,袖口微卷,手臂上还沾着泥土,大声呵斥道:“谁让你到我的百草园来的!”
见她颇有主人气魄,宇文觉立刻拜礼自报家门:“在下是丞相之子宇文觉,恐失了礼数,还请姑娘见谅。”
“我管你是谁呢,这块地是父皇赏给我作百草园的,闲人是不能进的!”元织默佯怒,只是想戏耍一下面前这个看上去老实憨厚的小公子。
“原来竟是公主殿下。”宇文觉挑了下眉头,有些意外。
“难道不像吗?”
“的确和昭阳殿里的那些公主们不同。”
“怎么说?”元织默来了兴致,突然很是期待他的答案。
“殿里的公主们是框里的,而百草园的公主是框外的。”
“什么框?哪里有框?你都把我搞糊涂了。”
“在下的意思是……”宇文觉正想着解释,突然就被这奇怪的公主给打断了。
“算了算了,快来帮我种草药吧。”
宇文觉接过一株草药将根种进了地里,元织默就在一旁默默地将土填了回去,二人一同劳作,和谐的很。
“你知道吗?这是冬凌草,原本是长在山上的,我求了大皇兄好久,他才愿意帮我出宫带回这一株的。不过现在好了,只要这一株活下来,那么宫里就会有满园的冬凌草了。”元织默说这话时眼睛里都带着笑,好像种上一株冬凌草是件好了不得的事。
“公主殿下很喜欢这冬凌草吗?”
“你看这草的叶子像不像是一只蝴蝶?它可不简单呢,既能清热解毒又可以适血止痛,珍贵得很。”
“如果公主殿下不嫌弃,在下下次进宫时一定多带几株冬凌草。”
“真的吗?那你什么时候还会进宫来?我一定会等你的。”
“公主!”园外进来一位提着食篮的妇人,是公主的乳娘。“公主该用午膳了。”
“知道了。”元织默草草应付乳娘,又连忙拉着宇文觉的袖口嘱咐道,“千万别忘了我的冬凌草。”
“世子?您怎么在这儿,丞相大人正派人寻您呢,快回昭阳殿吧。”乳娘的话点醒了宇文觉,他确实出来的太久了。
“就此拜别公主殿下。”
“既然我欠你几株冬凌草的情分,那么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不如就叫我织默吧,公主这样的称呼太生分了。对吗?阿觉哥哥?”元织默灿然一笑,天真的像是天边的晚霞。
对吗?阿觉哥哥。
那是宇文觉此生听过的最美的话。
3.缘灭
待到宇文觉再进宫已经是重阳以后的事了,虽说相隔不久,但这对元织默来说已是如临三秋了。这冬凌草果真娇气,上次在百草园种的那株不过几日便死了。与其说,她在等待宇文觉,不如说她等的是那几株冬凌草。
过了重阳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宇文觉跟随母亲进宫拜贺,送上贺礼后便找了个机会退下了。
说来也巧,宇文觉刚到花园便撞见了元织默的乳娘,毫不费力的就找到了她的住所。和那日不同,此时的元织默倒真有些晋安公主的样子,不像初次见面时那个满身泥土的小姑娘了。
她身着华服,头戴玉珠,纵显天之娇女的尊贵气度。手上拿着的是一支玉笛,笛声清脆婉转,悠扬欢快,实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能吹得出来的。
“织默!”宇文觉拿起冬凌草给她看,就像个想要得到父母嘉奖的三岁孩童。
“啊啊啊啊啊!”元织默飞奔过来直冲着她朝思暮想的冬凌草,完全没看见宇文觉脸上尴尬的表情。
“公主殿下过河拆桥的效率也太高了吧,这么快就把在下忘了。”宇文觉撇撇嘴赌气的转过身。
“阿觉哥哥的办事效率也太低了吧,居然让织默等了这么久。”她用冬凌草把脸挡住然后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宇文觉不禁笑出声来,他真的被这个框子外面的公主吸引了,他真的拿她没办法。
元织默突然灵机一动,赶忙拿来她的作品,最近她刚学上女红刺绣,觉得自己颇有成就,便忍不住拿出来卖弄一番。
“为了答谢阿觉哥哥的大恩,这帕子送给你,这可是织默亲手绣的哦。”
宇文觉接过帕子,突然被难住了。这歪歪扭扭的绿色图案到底是什么啊?
“这,是,虫子吗?”宇文觉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织默要绣两只虫子给他。
话音刚落,他就被元织默的一阵大笑声给吓到了。“原来阿觉哥哥的眼神也不太好,这明明就是两片冬凌草的叶子啊。”
那时的宇文觉一定料想不到,他接了元织默的一块手帕,却也要为此赔上他的一生。
大统十七年三月,宇文觉幸得圣上赏识,被封为略阳郡公。诏书昭告天下的那一刻,他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成为一个强者,成为那个能与织默并肩的人。
元织默听到消息暗自欣喜,想要送一份贺礼予他,正纠结着是送金佛草好还是香盆子好呢。可天不偏偏随人愿,乾安殿传来消息,圣上驾崩了。那一刻,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涌了上来,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她只明白全天下最疼她的父皇再也回不来了。
皇家葬礼的仪式冗长而繁琐,所有人都渐渐丧失了对天子驾崩的悲痛感,只剩下单纯的应付各种沉闷的礼节。他们在乎的不过是下一任君主的人选,自己爵位的晋封还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和无上尊荣。
没人真正在意先帝的离去,没有人了解元织默内心的苦痛。母妃早逝,父皇驾崩,她就像是百草园的一株冬凌草,无依无靠,微不足道。
四月,太子元钦继位,西魏迎来新主,天下好像换来一副新的光景,只有元织默还封闭在丧父的悲痛中停滞不前。
新帝登基,宇文觉才借着看望身为皇后的二姐得以进宫。他找到元织默的时候,元织默正在百草园里照料一片冬凌草。他没想到当年他随意带来的几株竟然真的变得满园都是了。
“织默。”他轻声唤她,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却不想还是惊到了她。
“阿觉哥哥,你可知道,织默没有亲人了,再也没有了。”元织默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像是浸了一汪春水,绝望没有尽头。
“怎么会,你还有很多皇兄皇姐,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啊。就算没有他们,你还有我啊,阿觉哥哥答应你,定会护你一生周全,带你看遍一世繁华。”
元织默多想应了这句承诺啊,多想跟阿觉哥哥一起看看这宫墙外面的世界。可她不能,她生在皇家,有她自己的责任和宿命。所谓平生相思,相濡以沫不过是袅袅云烟罢了。
她永远没办法忘记父皇葬礼那天,大皇兄元钦在乾安殿前对她说的话。“织默,父皇这一生都在和丞相较劲夺权,你一定要记住,我们元家是永远不可能和宇文家和平共处的。”
过去她年纪小不懂这朝堂上的纷繁诡谲,从此以后她只想做一个真真正正的晋安公主。
所以,阿觉哥哥,对不起,织默恐怕要失约了。
4.为敌
自元钦登上帝位,大权一直都握在丞相宇文泰的手里。大统二十年,元钦被宇文泰所废,改立四皇子元廓。可是宇文泰的专权并没有因为另立新皇而结束,反而愈演愈烈,还自封为太师和大冢宰。
自此,宇文觉再也没见过元织默,而他与元织默之间倒成了针锋相对的敌人,可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那颗对元织默的心。
大统二十二年,宇文觉进宫面圣恳请圣上下旨赐婚他和晋安公主。得到圣上应允的宇文觉开心的忘乎所以,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他二人大婚之前将丞相府的花园种满冬凌草。
圣上翻遍了黄历说四月初十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于是这一天便成了晋安公主和略阳郡公的良辰吉日。嫁给宇文觉,元织默自是愿意的,可谁都知道如今丞相手握大权,圣上答应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稳定朝局。
作为公主,这是她命定的责任。可若要问自己的心呢,她真是为了皇权才同意嫁给宇文觉的吗?
这一切,恍如隔世。这一世,恍然如梦。
元织默将刚才她装作毫不在意的合卺酒杯收好时,窗外已经传来阵阵雨声。她将窗子开了一个小缝,竟然看到厅中的花园里种满了冬凌草。这个场景像极了当年宫中百草园的场景,可如今竟是等闲却变故人心,却道故人心亦变。
无奈窗子落下,竟熄灭了窗前了红烛。罢了罢了,她只是怪自己的心,为什么会爱上注定没有结果的人?若平生不会相思,怎会相思,又怎能害了相思?
第二天一早,天初晴。元织默醒来的时候,宇文觉早已不在府中了,随后又有好长一段时间未曾回府。她心里明镜似的,他不愿见她,不想见她,也不敢见她。明明本该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却被她生生弄成了不相往来的死敌。
可又有谁能了解,这一切,原本并非她所愿。
二人成婚前宇文觉曾被提拔为大将军,边关战事吃紧,故而也不得空闲。四月廿七是元织默的生辰,宇文觉就东市转了十几圈,西市转了几百遍,可即便是这样也找不出什么顶天的东西。等到回府时,元织默正在园子里细心打理他为她种下的冬凌草。
宇文觉愣了好一阵,贪恋的看着这园中的景象。他曾想象过,若她不是公主,而他也不生在权臣之家,他们也许会成为一对最平凡的夫妻。在乡间买下一个小院子,院里也种满冬凌草,等到年逾半百头发花白,他们便可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了。
织默,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愿意吗?
“世子,您回来了?”
家仆的一声询问打断了他所有的幻想。怎么可能呢?他们已经变成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早就越走越远了。
“织默。”他走上前去,掏出一支玉笛来。“生辰快乐。”
“多谢。”
“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新奇的玩意来,只记得少时你素善吹笛。这只和你那只很像,我为它取名为冬凌。”
“冬凌?”
“冬凌草的冬凌。”
元织默接过玉笛,双目低垂,朱唇轻启,悠扬清婉的笛声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这曲调甚是耳熟,好像从前听过。”
元织默抬起头来,眼睛对上他那温柔的目光。“这是我少时常吹的曲子。”
“其实我一直记得。”宇文觉轻声地说道,怕她听见,又怕她听不见。
他不过是想多和元织默说上一句话罢了,于是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
戌时,宇文泰亲侄宇文护来府造访,欲与丞相大人商议政事,作为世子夫人的元织默自然要以待客之礼相对。她亲手烹了茶送到书房,却不料听到宇文泰二人想要在六月发动兵变的阴谋。
茶壶碎了一地,满地狼藉。
宇文护出手向来迅捷,一把抓住了愣在门口的元织默。“你可知在这丞相府内偷听乃是死罪?”
元织默脸色一变,话锋急转。“你们又可知意图谋反,谋权篡位也是死路一条?”
“想来是公主听错了,为父不过是和你堂兄商议一下北巡之事。”宇文泰面色从容,却丝毫不失防范之心。
“丞相大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难不成我还冤枉了您吗?”
元织默咄咄逼人,丝毫不给宇文泰面子。“你现在是觉儿的妻子,也是要叫我一声父亲的!怎敢这样与我说话!”
“我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元织默径直跑向门,她要回宫去,她要向皇帝四哥揭发宇文泰的阴谋。
宇文泰摆了摆手示意宇文护,“拦住她,先将她关到密室里去。”
下一秒,她就如那笼中之鸟,插翅难逃。
5.情断
宇文觉得到消息时早已宿在书房的床榻上了,也顾不得衣衫是否整齐,便一路手忙脚乱横冲直撞的赶到宇文泰的卧房。
“织默呢,织默呢!你把她关到哪去了!”他心急如焚,几乎是忘了为人子的礼节。这一刻他心里都是织默,只有织默。
“你是在以什么身份质问我?别忘了你是我宇文泰的儿子!”
“可织默是我的妻子!”
“她可未必把你当丈夫!”
宇文觉的这句话仿佛浇灭了他心里自己编织的一个梦境,一个琴瑟和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梦境。
“那不重要,只要我把她当妻子就够了。”
宇文泰背过身叹了口气,“觉儿,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一点丞相世子的样子,你已经彻底被元织默迷了心窍了!”
“父亲,任何事都是儿子的过错,能不能把织默放了。”
“她听到了我们的计划,还要到圣上面前告发我们,我是万万不能留她的。”
“父亲!篡位夺权会被世人诟病的,请您立刻停止这一切放了织默吧。”宇文觉毫无办法,只能跪在地上乞求他的父亲,他们宇文家欠元家的实在太多了,怎么能再欠她一个江山呢?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那个女人。”宇文泰不懂,向来精于谋略的自己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儿子。“若你还是对那女人执迷不悟,意图阻止我的宏图大业,我倒不如斩草除根,彻底断了你对她的念想!”
“不要!父亲,算儿子求你了。”宇文觉无奈的闭上了眼睛,脑中显现的尽是元织默的音容相貌。他无力改变父亲的决定,不能让她幸福和乐,难道还不能保她一世平安吗?
他咬咬牙,向父亲发了重誓:“皇天厚土在上,我宇文觉在此立誓,从今以后心中再无元织默,若违此誓他日我必以性命来偿。”
他可以用他的命来换织默的命了,多好。
只可惜,元织默再也不会知道了。
六月,宇文觉纳了军中副将之妹陆氏为妾。京中有传言说这大将军过于宠爱妾氏,冷落正妻,还将身为公主的妻室遣到偏院居住。丞相父子藐视皇权,司马昭之心早已人尽皆知了。
陆氏搬到前院的那晚也下了一场雨,就和他们新婚那夜一样。元织默惦念她那满园的冬凌草,非要跑到前院去看一眼才心安。可她跑进院里才发觉,这个两月前还是他们婚房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了他和另一个女人的爱巢。
这偌大的丞相府,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所?
回去的路突然显得那么长,有雨吹来落到她的身上。想到她和宇文觉的前尘过往,她忍不住的笑出声来,笑得那样凄惨,那样疯狂。
时间倒回在宇文觉进宫求亲的那个晚上,圣上在乾安殿传话于元织默。
他说,五妹,要你嫁给宇文觉是寡人的无奈之举。
他说,作为皇家的子孙,你要担得起公主的责任。
他说,你绝不能真的与他有了感情,更不能诞下有着宇文血脉的子嗣。
他说,若他日制服宇文一门,寡人定饶宇文觉一命,放你们夫妻二人远离宫闱去过自己的日子。
圣上的话一直在元织默耳边回旋着,像是一座大山重重的压在了她的身上。她不过是一介女流,江山天下,黎民百姓到底与她何干?她想要的,不过是希望他的阿觉哥哥能平安罢了。
可是这条路,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她亲手把她最爱的人推向了离自己最远的地方,一个再也不属于她的地方。
转眼已是深秋,宇文觉再也没去看过元织默,府里上下也都快忘了她这个正经主子的存在。她又在偏院种上了冬凌草,每过一天就多种一株,就这样数着冬凌草过日子。她也不知道她种第几株的时候,她的阿觉哥哥才会来。
十一月,第一百六十株冬凌草,她终于等到他了。
只是不同的是,他是带着满脸怒气和几名侍卫来的。
“元织默,我从未想过你会如此恨我!”宇文觉猛地捏住她的肩,好像要将骨头捏碎一般。
“我也没想过世子几月不曾露面,与我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元织默挣脱开来,替自己揉了揉肩。
“就算你恨透了我,你也不该对我的父亲下手!”他的眼睛变成了猩红色,此刻应是他恨透了她才对。
“我不明白。”元织默无法理解,向来温柔细语的阿觉哥哥怎么就突然一反常态了。
宇文觉示意一名侍卫上前,“回世子夫人的话,丞相大人昨夜宾天了。大夫在其饮食中发现了足量的砒霜,膳房的厨子供认说是……是您指使的。”
“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踏出去这院子一步!”元织默急了,她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丞相府上下一百多口,能够有理由杀害丞相的可能就只有她了吧。
“你不信我,是吗?”她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委屈的泪花。天啊,这是怎么了,她的阿觉哥哥居然不信她,他还带了这么多人来,他是要来杀她的吗,他要为了一件织默从来没做过的事来杀她吗?
“罢了罢了,反正你不会信我了。要杀要剐,请君自便。”元织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他的判决。
“我不杀你,也不会放你,我们就彼此折磨到死吧。”宇文觉俯下身跟她说着耳语,可惜嘴角再无微笑。
6.江山
为了达成父亲的遗愿,宇文觉听从堂哥宇文护的吩咐,委托他辅政自己执掌政权。不久,圣上便封宇文觉为太师和大冢宰、袭封安定公。
公元557年正月初一,在宇文护的扶持下,宇文觉受禅即位,国号大周。追尊父宇文泰为文王,母元氏为王后,立正妻元织默为皇后。
他真的做到了,真的完成了父亲一生都在筹谋的大业。可是,他赔上了元家的江山,从此以后将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元织默。
宇文觉派人将百草园修缮好,又重新种上了冬凌草,满园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他把元织默关在里面,不允许她再踏出园中一步。他未去见她,也不敢见她,他怕看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后会让他觉得,这一切是他错了。
可他真的错了吗?她杀了他的父亲,他便夺了她家的江山,这有错吗?
可他没有错吗?做这个皇帝,他做的不清不楚。做她的丈夫,他做的不明不白。
二月初一那一天,长安城很暖,可是皇城里的世界却并不平静。
宇文觉上位后,宇文护就任大冢宰,握住了整个大周的军政大权。其实宇文觉心里早就清楚,这个皇帝他是做不长的。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晌午,宇文护带兵直闯乾安殿,到了之后才发现,整个大殿上就只有宇文觉一个人。
他坐在龙椅上讥笑“堂兄,寡人已经等你多时了。”
“那圣上是一定知道臣的来意了,既然如此臣就不多言了,这个皇位恐怕您要让贤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宇文觉低下声来。“看在堂嫂也是元氏宗亲的份上,能不能放织默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宇文护狂笑不止,“真想不到我这个堂弟的情根竟然种的如此之深,那在您驾崩之前不如我再送上一份大礼?”
宇文觉不解。
“当年叔父饮食中的砒霜实则是我派人下的。”
“你说什么!”宇文觉冲到宇文护面前,提起他的衣领。“怎么会是你!父亲与你有恩,你怎么能这样回报他!”
“我为他前仆后继这么多年,极力辅佐他完成他的宏图大业,可他居然想要传位于你这草包!”
宇文觉被宇文护推倒在地上,他怔了好一会,回过神来已是满手乌青。
他到底对织默做了什么?他先是给她强加了一个弑父的罪名,又亲手毁了她想要保护的江山。他都做了什么啊!
他没办法原谅自己,更没办法原谅自己对织默所做的一切。他安静的替自己倒了一杯宇文护送来的毒酒,一饮而尽,利落干脆,就像与织默大婚那夜他喝的那杯合卺酒一般,心甘情愿,毫不动摇。
血喷了一地,宇文觉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那条织默绣给他的手帕,今日一见竟也觉得这冬凌草的图案也没那么难看了。血沾到了帕子上,红色与绿色交织更加触目惊心了。
他第一次发现这冬凌草的图案上竟还有几排密密麻麻的银色四线,或许是血色映出来的吧。
这上面的字……是吾念吗?算了,就且当它是吧。他太累了,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觉才行。
宇文觉缓缓的合上双眼,他好像看到初见时的那个织默和他一起种植冬凌草的样子,好像听到了她在吹他送她的那支玉笛。
“织默啊,愿我们都能投个好去处,来世莫再生于帝王家。”没人能想到他拼尽全力的将死之言竟会是这样的一句。
是啊,若来世真的成了平民夫妻,那么今生所许下的一世安稳繁华就都能得到了。
不过织默啊,还好这一世,你曾试过爱我,而我,也爱够了你。
7.冬凌
公元557年三月,宇文护废了元织默的后位,依孝闵帝遗愿放她出宫免其一死。
她终于自由了,可以看看这宫墙外的世界了,只是她的身边再也没有那个要护她一世周全的人了。
阿觉哥哥,你去哪了?你那里也会有满园的冬凌草吗?
阿觉哥哥,我为何就是寻不到你呢?
阿觉哥哥,我终于还是失去你了。
《周书·卷九·列传第一》:孝闵帝元皇后,魏文帝第五女,初封晋安公主。帝之为略阳公也,尚焉。及践祚,立为王后。帝被废,后出俗为尼。
听说长安城几百里外有一处碧云庵,庵里多了一位年轻的尼姑,她名为冬凌,草为冬凌,笛为冬凌,曲为冬凌。
只是从此,这世间再无晋安公主元织默。
只是从此,这漫漫平生也再无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