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人,总对江湖有很多浪漫的幻想。
在他们的幻想中,江湖儿女总是一身白衣一柄长剑,仙气十足。性格豪爽大方,行事光明磊落,轻财重义,惩恶扬善,快意恩仇……
其实这都是局外人的想象而已。
少侠们并没有辟谷,也是要吃饭,要穿衣,要住宿的。常年累月在外头,花销格外地大,搞不好比一般人还要小气抠门。
况且四处行走的人,怎么可能穿白色的衣服呢?剑的价格又贵,保养又麻烦,怎么可能人手一柄?
即使有剑,又到处是官差衙役,若是犯下案子,又有官府通缉追拿,又怎么可能一言不何,拔剑相向呢?
最主要的一点是,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四处游荡的人,性格肯定怪异。一般人见到他们,还是躲着点吧。
就是因为想清了以上几点,我才坚决不入江湖。
按理来说,像我这种出生于术士家族,从小便能看见鬼魂凶灵,还会点捉魔降妖的小法术,本该在江湖之中闯荡,但我志不在此。
像现在干着打铁的买卖,空闲了就去听听书,我觉得挺不错的。
这天中午,做了两单买卖,手上有了几个银子的我,关了铺子,一边在街上闲逛,一边捉摸着今天去哪家酒楼吃饭,要不要听听书。
经过醉清风酒楼时,听到里面传来喝斥打斗之声。
虽然打架之事常有,但在醉清风这种王公贵族经常光顾的高档酒楼打架却不常有。我虽素来不喜热闹,此时也不禁好奇心起,抬脚进了酒楼。
只见一楼大厅里空出好大一块地方,一群人以这块空地为中心围成一个圈,这群人大多身穿粗布,看来是跟我一样来看热闹的闲人。
二楼同样也有几个人扶着栏杆往下看,他们显然地位比较高,不似底下的人,看得兴起便喝彩。
大厅中央一女一男正打得热闹,这两人的装扮、面容与举止也形成鲜明的对比。
年轻女子发髻高梳,华裳炫目,通身的贵气,秀丽的脸庞上满是倨傲。手上的拳法也是咄咄逼人,毫不留情。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两鬓如霜,胡须稀少,说不出的寒酸窘迫。
在女子凌厉的进攻之一,男子左支右绌,好几次险些被击中。但女子越打越猛,招招直击要害,竟似有滔天恨意。
我越看心中越气,这女子显然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家眷,大约跟某位大师学了几年拳法,便为非作歹,在酒楼里与人一言不合,竟要致对方于死地。
二楼站着一个身穿宝蓝色衣服的年轻男子,像是她的丈夫。
我虽然不太爱管闲事,但遇到这种恃强凌弱的事情,也无法置之不理。眼看女子的右手掌从左上方向右下角挥去,就要击中男子的脖颈。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铜板,弹了出去,铜板击中她的石肩。
“啊。”
女子右手不由往后一缩,手掌顿时击空。
女子皱了皱眉,秀目朝这边看了过来,道人趁着她分心的功夫,不及转身,只双脚在地上一蹬,整个身子便朝门口飞去。谁知女子很快反应过来,喝斥一声“哪里逃?”便直追上来。
我不由啧了一声,又拿出一场铜板,对准她的后脑勺,弹了过去。
暗器破空的声音,显然引起女子的注意,她顿住脚,头往右一闪,躲过了铜板。就这么一耽误,道人便跑得影踪全无。
一场好戏就这么落下帷幕,围观的人都发出泄气的声音。
看到女子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心下十分满意,不错不错,今天做了一件好事,去吃点好的,犒劳一下自己吧。一边盘算着,一边眼神在地下游走,想要找回我弹出去的铜板。
突然,一双刺秀精致的藕黄色鞋子出现在视线内,抬起头,便看到女子怒气冲冲的脸庞。
近距离一看,发现女子真是美得惊人,柳眉杏眼,饱满双唇,像是画家细细描绘的杰作。即使是怒容满面,也并不令人讨厌,只让人感受到蓬勃生机。
“谢谢你,你可真是帮了大忙!”
讥讽的话语里,也充满勃勃生机,就像阳春三月青翠的柳叶。
“嘿嘿嘿,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小人可听不懂呀。”我装傻道。
女子眉毛一竖,双唇一抿,似要发作。谁知,她上下打量我一眼,居然冷冷一笑,道:“跟我来。”
她转身便往酒楼后头走,像是笃定我会跟在她后头。
我倒的确跟在她后头,她身上有一股贵气,一种使唤人使唤惯了的感觉,我原先以为她是某个权贵的女眷,现在倒品处一丝不对劲来。
酒楼的人见还有好戏看,也纷纷跟着我们来到了后面。
酒楼后头便是住宿的地方,一进去,便看到一个开阔整齐的后院,后院东边是一个马厩,里面栓着一匹马,三头骡子。离马厩不远,便是一口井,两个桶。
女子卷了卷袖子,走到井边,打起一桶水,提着水,走到马厩前,喂骡子喝水。
骡子渴甚,将整个头埋在水里边,发出极响的喝水声。
女子一边摸着它的头,轻声安慰,一边解开缰绳,依次给它们喂水。
我现在十分确信,女子并不是什么权贵。看她熟练地打水、提水和喝水的样子,倒像是江湖中人。
喂完了水,女子提起水桶,往前一扔,水桶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井边。
“好。”旁边的人看到这项技艺,又喝起了彩。
女子仰头微笑,面有得色。
“那个,我到底……”
话还未完,眼前的三头螺子便幻化成三个小孩。我眨了眨眼睛,趴在马厩里的,确是七八岁的男童。
一个男童看到这么多人,“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另外两个男童则惊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又蹦又跳,“变回来了!变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骡子怎么变成了小孩。”
“哇呀,这是谁家小孩?”
“妖术!妖术!”
我僵立当地,心中懊恼不已。这种妖术我从书本上学习过,但还是第一次见过。那个妖道肯定是使用这种妖术拐卖小孩,但我以貌取人,竟帮助了那个恶人。
“这三个小孩都是那个妖人从临县拐来的,我跟踪他到此地,眼看就要将他擒住,都怪你多此一举,将他放跑了,我现在该怎么向官府交差?”
话音刚落,就听到叫嚷声:“妖人在哪里?妖人在哪里?”
一阵脚步声响,四个衙役推开众人,来到女子跟前。女子睨着我,也不说话。
我挺了挺胸膛,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是我把妖人放跑的,那我替你找回来就是了。”
虽然我修习了法术,还从未使用过,但那妖道不过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料想追他也不难。
女子微微一笑,道:“也不用那么麻烦,我刚刚在那妖道身上种下了一道符,无论他走到哪里,我都能追踪到他。”说着,她将一面铜镜递到我手里。我拿在手中一看,里面果然显示出贼人的身影,四周的景色、建筑,看得一清二楚。
“你抓到了那个妖道,直接将他送到官府吧。然后你就来这里,把铜镜还给我。”
理所当然的语气,似乎我是她家的仆人。但奇怪的是,并不令人生厌。
我点点头,向她拱了拱手,转身离开酒楼。
施展轻功,没一刻便找到妖道,将他擒送到官府。
这贼人已经在好几个县犯下了案,是朝廷重点通缉对象,这次落网于梨花县,知县老爷心中大喜,十分慷慨地赏了我五十两银子。
走出官府,已经是傍晚时分。今天发生的事情,早已经籍着东风,传遍了整个县。往醉清风酒楼没走几步,就有人告诉我:“女侠让你去西边的渡口找她。”
女侠?回想起她的言谈举止,她身上的豪气与侠气,这词倒真的好衬她。虽然跟我想象中的女侠不太一样……
往渡口赶的路上,好几个人跟我说“女侠让你去西边的渡口找她。”
到了渡口,远远地便看到一抹淡蓝色的身影伫立江边,如云的绿鬓已经披散下来,风儿一吹,衣角翻飞,头发旋绕,引起无数的绮思遐想。正愣神间,女子回过头来,道:“你总算来了。”
一开口,那股江湖气便回来了。我走到她跟前,说:“妖道已经抓送到官府了。”
她点点头,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我将铜镜放到她身上。她将铜镜揣进怀中后,再次伸出手,道:“拿来。”
“什么?”
“官府的赏钱啊。我可听说了,有五十两银子吧,全部给我。”
“凭什么?人可是我抓的。”
女子双眉一扬,道:“若不是你捣乱,我早将他抓住了,还用费那么大工夫?速速把钱给我!”
我嘿嘿一笑,道:“那能不能赏我十两银子,就当是我的跑腿费?”
“不行!”
我叹了一口气,将五十两银子如数给了她。
“你们江湖中人,可也真够抠门的。”
女子哈哈一笑,道:“我们做逐日家走南闯北,要不是精打细算,早就混不下去了。”
“你衣着华贵,并不显得落魄,全是因为抠门吗?”
我原是为了讥讽她。但她竟坦然地点点头,说:“当然,我是一等一的抠门。”
我不禁哈哈大笑。
平时的生活虽然安稳宁静,并无忧虑,但像这样的畅快大笑,又能有几回?我突然觉得,如果江湖人士都是像她这样的,那去江湖闯闯倒也无妨。
女子收好银子,转身便要上船离开。
“等等,你怎么放心把法器给我的,不怕我卷了法器逃走吗?”不知为何,我不愿她就这样离去,很想跟她再说几句话。
“不怕。”
女子步履不停,头也不回道。
“我跟你一起闯荡江湖吧。”我不禁脱口而出。
女子停住脚步,回过头,嫣然一笑,道:“不了,我习惯了一个人闯江湖。”
女子眯起双眼,似乎在凝视很远的地方:“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一边捉妖降魔、为民除害,一边四海飘泊。有朝一日,飘不动了,便像猫一样,找一个安静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女子说着,又笑了一下:“所以多一个人,只是多一份累赘,而我最怕累赘了。不过,山水有相逢,如果你也闯江湖,总有一天能再遇到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不禁放柔了,如清风般轻柔,若不细听,只怕被风吹散。
“我叫凝笑。”
凝笑说完,又是微微一笑,然后转身离开,登上了小船。此时小船已经坐了满满一船人,船夫撑着般桨,往岸上一点,小船便向箭一样直射出去。
夕阳已经完全淹没在云朵里,但天色尚亮。西边晚霞灿烂如锦,习习凉风吹佛着万条绿丝绦,漫天杨花飘落在地,勾起丝丝愁绪。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决定四海飘泊的凝笑是不会有归来之时,但我们终究会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