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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陆晶又在做蛋炒饭，丈夫调侃道：“打算开饭店吗，只有一道菜的哪种？”
陆晶笑而不语，专心忙活手里的活儿。胡萝卜切丁，炒熟的咸肉切丁，香菇切碎，昨天剩的半碗米饭用手搓散，拌入一点点老抽，少许蚝油。准备工作差不多了，开火，倒花生油，磕鸡蛋，炒碎，然后加配菜。稍稍翻炒，加入米饭，换小火，不停地翻动。
这是个体力活，翻七八下胳膊就酸了，右手累了换左手，就这样重复，直到关火。
陆晶不爱吃蛋炒饭，认为这是剩饭的二次加工，跟剩菜回锅性质差不多，开创蛋炒饭的人想必初衷也是不浪费粮食吧。丈夫也不喜欢吃，偏偏儿子小枫好这口，他最喜欢的是一家小饭馆的蛋炒饭，每次去只吃这个，不换样。
陆晶最开始仿照这家老板娘的做法。吃了两次，回家琢磨试验，第二次就成功了，她故意把饭装到外卖盒里，假装自己没时间做饭，儿子吃完都没发现异样。
陆晶对自己的手艺是自信的，结婚十来年，一点点借鉴，摸索，总结，在小小的厨房里闯出一片天地。
她尝了几口，味道不错，断定小枫会喜欢。她没有满足于模仿饭馆老板娘的成功，因为那是别人的味道。她希望留给儿子一些特别的念想。另外陆晶有一点私心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她的妈妈做饭一塌糊涂，记忆最深的味道就是酱油味，以至于她现在使用酱油十分克制。
之前尝试了牛肉丁炒饭，虾油炒饭，虾仁炒饭，煎鱼碎炒饭，无一例外地得到了认可。凭一腔热情与不断琢磨和反复实践，“妈妈”牌系列蛋炒饭已成功开创。
2
做蛋炒饭的初衷是当母子之间的粘合剂，但没想到它带来了巨大的副作用。
小枫的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陆晶花了两天时间，买资料作计划，力图用暑假弥补不足。他磨磨蹭蹭不配合，陆晶讲了半个小时道理，又做了香肠蛋炒饭，加了他最爱的青菜汤。叛逆期，软着陆比较好。陆晶自认为态度很好，小枫却鼓着气不说话，也不动筷子。他在较劲。陆晶心里盘算着，是继续语好言相劝还是劈头盖脸地教训呢？
“看看他的作文吧，写爸爸妈妈的那篇。”丈夫说话了，并把本子递了过来。
陆晶翻到了，题目是《“好心”的妈妈和好心的爸爸》。内容如下：
爸爸妈妈都是爱我的，这一点不用怀疑。但他们爱的方式不同，我的感受也不一样。
妈妈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早起刷牙洗脸吃早餐，上学放学吃晚饭做作业练琴洗漱睡觉，我就像个被操纵的机器人，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节假日也是各种计划，一切都被她掌控。若是有反抗，就会被“我是为你好”为主题的演讲震压。
这些我理解，因为同学的妈妈也是一样。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她很有心机。我爱吃蛋炒饭，她就学了好几种，说实话真的好吃，我挺开心的，但是后来就不愿意再吃了。她做的时机有点妙，分数高了来一碗，多做几道题前炒一份，商量缩短游戏时间时端一盘。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应该就是了吧！
爸爸不一样，从不讲长篇的大道理，也不把生活学习管的死死的。有时候让我少学习一会儿，陪他一起打游戏，他说游戏中我俩不是父子，而是一起冲锋陷阵的兄弟。他带我去吃炸鸡，喝冰可乐，他说一根弦老绷着不行，偶尔放松一下才能走得更远。
和爸爸在一起十分轻松，但是他很忙，因为要挣钱养家，要是能和妈妈交换一下，他主内就好了，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我还是换一种愿望吧——快快长大。
陆晶放下作文，看到了坐在爸爸身边低着头的儿子，桌上的蛋炒饭失去了诱人的颜色，熟悉的空间变得陌生起来。必须逃离，不然会窒息。
夜幕初上，街灯霓红灯都亮了，还有每个窗口的万家灯火，但它们失去了往日的热情与温馨，只剩刺眼和冰冷。
陆晶上了另外一条路，黑乎乎的，冷冷清清。在疾驰的高速上，她开始了内心的对话。
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用一个词表达？
意外。面对我精心制作的蛋炒饭，以为他会感觉开心幸福，没想到是厌恶。
接着是气愤。以前作文都是良，这次老师破天荒给了优，评语是“妈妈是打猎高手，你是狡猾小狐狸。”真想骂老师一顿，窥探家庭隐私，挑拨离间，安得什么好心！
最后全部是失落。每天按部就班看似执行我的命令，实则是社会的安排，同学一样，同龄人也一样。随心所欲多好呀，想打游戏就不分昼夜，想喝冷饮就不管多少，我也省得费口舌。可你是初生的太阳，以后的路还长，今朝有酒今朝醉能行么？荒废了学业会后悔，吃坏了肚子会难受。考砸后眼泪的苦涩味道忘了吗，下定的决心抛诸脑后了吧？生病时的疼痛不够深刻么？妈妈的纠心你感受不到，恨不得替你承受的愿望你也不知道。爸爸呢，偶尔几次切中下怀的关心就将你收买的服服帖帖的，说什么好呢？
漆黑的夜路，幽暗的车厢，给了陆晶发泄情绪的安全感。成为大人以后，只留笑在人前，哭在没人的地方。父母对孩子不仅付出爱，也索取爱，而且要争高下，因此，他们并不总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黑色成了陆晶的保护色，雨滴啪啪地打在车窗上，给眼泪作伴。
瞧吧，老天爷都知道我委屈。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手把手的教说话走路，费尽心力地养成个小小少年，图什么回报了吗？
没有。
特意制作“妈妈”牌蛋炒饭，有私心吗？
有，就是将来离开家了，当你吃到它能想起妈妈，好比看到蝴蝶想到花朵，看见枫叶红想到秋天至。这点私心怎么了，不可理喻吗？
3
越想越难过，好在要到家了。
妈妈打开门，一脸惊讶，“不吭声就回来，我以为做梦呢！累坏了吧，给你做点好吃的。”
好吃的，陆晶摇头苦笑。
大概一刻钟，她端来了一碗面，香菜小葱荷包蛋，卖相还不错。
“快尝尝，鱼汤面。”她像个孩子拿着成绩单等待夸奖一样，满脸忐忑。
“鱼汤面？”陆晶喝了一口黑褐色的汤，还是熟悉的味道。
“哎呀，看我这脑子，”她拍了拍额头，懊恼地说，“又倒了酱油，鱼汤面应该做成白色的！”
要在以往，陆晶会抓住机会科普做鱼汤面的禁忌和要点。但现在，熟悉的酱油味竟让人感到温暖。
“这样就很好。”
在妈妈面前，陆晶可以做个孩子。
妈妈又在织毛衣，两手挑着针前后翻动，线团装在手提袋里，和年轻时一样，不同的是戴了老花镜。
小时候的毛衣围巾都是妈妈织的，有条纹的，有图案的，有正针有倒针也有特别织法的。她是个好手，看图就会，织得又快又好，毛线店的黄阿姨接了单子都会找她。靠着这个手艺，补贴了家用，也让陆晶得到了同学们的羡慕。
陆晶的记忆里，妈妈走到哪里，毛线就带到哪里，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织毛衣。
“还有人戴手织的拼色围巾？”
“当然有啦！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彩虹围巾，颜色越多越好，织了一条七色的还嫌不够，后来织了个14色的，高兴得天天戴。”
“那可不，同学们都羡慕坏了，谁想戴就得来讨好我，借给班长戴一天，一个星期的卫生值日就免了。语文老师说我把大自然最美的色彩戴在了身上。”
说起当年，陆晶依然兴奋，那是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长大后，陆晶不仅抛弃了绚丽的色彩，还彻底投入了机器针织成品的怀抱，妈妈织的毛衣，弹性不够大，柔软度也不够好，更跟不上流行趋势。
突然间，陆晶明白了当年妈妈流泪的含义。
上大学走的那天，妈妈装了四件毛衣，陆晶不肯带，理由是南方天气暖和。
“那就带一件开衫吧，内搭外穿都可以。”
“我老大的人啦，能不能给点自由，开衫这么老土，我花一样的青春女孩儿穿不合适。”
叛逆的陆晶拒绝得干脆又坚决，表现得厌恶又不耐烦。妈妈终于不再唠叨了，她默默地流着泪。
“我不穿你织的毛衣，很难过吧？”
妈妈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有点，不算啥，孩子总会长大的，对父母的依赖越少，父母就越放心。”
陆晶哽咽了，“你还会给我织毛衣吗？”
“当然会啦，只要你愿意穿。”
“给我织件麻花毛衣吧，酒红色加厚的宽松款，现在流行这个。”
“好。”妈妈笑着说。
原来妈妈的爱，你需要，它就在。
儿子升了初中，他选择住校，陆晶又重新开始工作。
一个周六下雨的傍晚，小枫来送伞。
“妈妈，这学期数学竞赛得了二等奖，能给我奖励吗？”
“想要什么？”
“你的秘制蛋炒饭，行吗？”
陆晶笑着回答：“当然，只要你想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