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已经很久没照过镜子了。
久到记不清脸上的皱纹沟壑,想不起勋章于阳光下闪烁的金辉。
他本可以永远如此,直到彻底躺进那副摆放在客厅正中的棺材。
但今早,伴随车铃的脆响,一封迟到五十年的信件终于让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重新站在了灰蔼的方镜前,直愣愣盯着自己佝偻的躯干和摇晃的拐杖。
“那绝不是名战士该有的样子。”
同样的话,老人也曾听过,然而当初他尚还年幼,仅晓得用热血去试探冰冷的钢枪,以及严肃沉默的排长。
虽然青春稍纵即逝,回忆斑驳皲皴,但老人却清楚记得炮弹炸响,海潮般的眩晕与耳鸣过后,他将自己扒出残肢断臂时猩红的双眼。
老人讲不清那是种怎样的感受。
被环抱进宽厚的臂膀,脚边是焦黑的尸骸,他始终呆滞地重复着,
“我没死。”
那天夜里,一向保守的排长久违地揣起珍藏大半年的烈酒,和着冷风,在欢声笑语中抿上几口,接着又从帽檐的夹层内抽出一叠皱巴巴的黄纸,递到了涉世未深的少年手中。
借着醉意,他自言自语般嘱托道,假如真发生了什么不测,将这封遗书带回家乡,就是他下达的最后一个命令。
尽管说不出动听的话,但年少的战士还是把纸页仔细叠好,塞进大衣最里面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接着两手一伸,躺在战壕边,想象着踏入家门时母亲备做好的饭菜,和田埂旁等待着他的姑娘。
可惜硝烟之下,幻想往往比鲜血更快冷却。
等到痛感减退,他终于能一瘸一拐地离开病床,这才发现无论是半条右腿、破旧的军服,还是出生入死的排长,都已了无踪迹。
唯一剩的,只有那把拐杖
他爬到窗边,望着阳光跌进院内,落在墙角呆滞的病患脸上如同苍白的炉灰。
收音机里响起振奋人心的高呼。
战争,结束了。
但现在,比起五十年前的自己,老人攥着的除了那陪伴他一辈子的工具外,还多了张沾满霉点的信封。
尽管横跨过大半个世纪,其上的文字依旧明晰可见。
那是属于他的使命。
老人猛地挺直腰杆,五指合拢顶住太阳穴一字一顿地高喊道,
“保、证、完、成、任、务!”
【2】
“爸!爸您在干嘛呢?喂,爸您说话啊!”
“小兔崽子,滚一边儿去!”
算不得大的平房内,男人气喘吁吁的拦在老人面前。
他早已越过年轻的范畴,连头顶的遮蔽也变得稀疏松垮,
“爸!”
男人奋力嚷道,
“都忙活这么久了,您难道不累吗?要不咱把东西放下,喝口茶听个曲儿,有啥事好好再商量着办,成吗?”
“成个屁!”
老人咆哮着,举起拐杖戳向男人凸起的肚腩。
细长的尖端刚没进肥肉,杀猪般的哀嚎便充满了屋内的各个角落。
面对脾气愈发古怪的父亲,男人既不敢还手,也生怕再说错半句话,于是只得哀求着朝后退去,直到撞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件。
随着一声闷响,老人蓦地站定,怔怔望向他的身后。
“等!再等老子都进去了!”
话音落下,男人这才发觉自己背靠在那副去年买好的棺材上。
这自然不会是他的注意,就算是,也绝不可能堂而皇之的放在客厅。但与其和顽固到极点的父亲争执,倒不如直接掏钱来的轻快。
可今天,作为全家的支柱、街坊口中孝顺的典范,哪怕是他也无法再多忍耐半分了。
“爸!”
男人挺起胸膛,像是在为自己壮胆,
“您是真的太过分了!单靠着句去见什么老战友的话,就想一个人跑到隔壁县城,您不觉得自己有些叛逆吗?
再说了,万一路上出啥事咋办?就算不体谅我们,那您孙女儿呢?假如她发现亲爱的爷爷走丢了,而且这老头子又不会用手机,又犟的连跟人问个路都不肯!您说说!这——”
老人的沉默助涨了男人的放肆,他越讲越觉得占理,越自信就越忘记分寸,等看见对方脸色铁青、胡须乱颤时,才忙不迭的打起圆场,
“——这这这,这不是让我们做儿女的显得没用了吗?”
望着缓缓降下的拐杖,男人松了口气,
“这样吧,要不,要不等我最近的活儿忙完就开车带您去咋样?刚好咱们一大家子人好久都没出们玩儿过了,顺便一道儿——“
“‘玩儿?”
老人阴沉着脸,
“你觉得我是去玩儿的?”
“啊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男人赶忙辩解,
“祭拜,肯定是要祭拜的,老排长嘛!我懂!”
“哼!”
未等他诚恳的表演结束,老人又砸吧着嘴唇喊道:
“没良心的东西,当年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挡住流弹,救了您老一命,哪儿还会有我这龟孙子,对吧?”
赶在听完重复过无数遍的故事前,男人相当自然的补上了后续的内容。
这着实令老人有些吃惊,他盯着儿子毫无波澜的面庞,干瘪的眼窝内夹杂着一丝没来由的惶恐。
真的有这么多次了吗?
难道那些有关战争、死亡的回忆,已经被说腻了吗?
可事实明明就是如此。
倘若不是排长在炮弹落下时,舍生挡在了自己与灰暗的天空之间,那代价恐怕远要比半条腿来的惨重。
又或许,这代价已经有人替他付过了。
“喂?老爷子?”
微弱的呼唤响起,老人抬起头,双眸因年岁增长而时常蒙着水雾,
“那就按刚才的计划来呗?再过两天,我绝对准时准点儿的送您过去。“
“嗯。”
老人倒进沙发,连张嘴都觉得费劲。
与父亲不同,男人则总算是如释重负地推开了房门,临行前还不忘再嘱托几句,
“那我上班去啦?您就好好趟着,看看电视,喝点儿小酒,晚上回来再给您带捆烧鸡!哦对了,还有——”
嘭!
铁门重重合拢,巨大的声音惊醒了呆坐的老人。
白昼拥挤着扑入房中,油污般沾染于陈旧的家具。他恍惚起身,却发现儿子早已离开多时。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熟悉的房间变得陌生无比,缝隙的阴影仿佛夹藏着漆黑的眼睛。
老人异常不安,他觉得自己必须去做点什么。可出去走走,只会迷失于庞杂的都市,想聊上两句,屋外又全是匆忙的过客。
他就像是台开在主干道上的拖拉机,冒着黑烟,吱呀作响,在飞速的车流中缓慢驶向堆砌着废铁的垃圾场。
其实他早该被淘汰了,死在那浸透鲜血的壕沟。
钟摆划过,发出刺耳的咔哒声。
刹那间,老人心底涌起了一股难以言明的恐怖,他双腿战栗、胸口发闷、冷汗直冒,惊惧的目光左右偏移。
最后,停在了那口漆黑的棺材上。
而屋外,稚鸟发出了清晨的第一声啼鸣。
“老了。”
老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真的老了啊。”
他明白,自己的确准备欠妥,再加上遥远的路途,衰弱的身躯,和其他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阻碍。
总而言之,他已经不是那个肩扛长枪,满怀热情的青年了。
但有些人还是。
老人猛然醒悟,从怀中掏出了焦黄发脆的纸页,
“排长……”
紧盯着信封,他不停地摩挲、呢喃,而一旁镜中的倒影,早已是老泪纵横
“不,不行,轻言放弃,他又得骂我了。”
擦了把脸,老人将担忧与儿子的承诺一并抛至脑后,毕竟就他那忙碌的程度,无论何种计划不久都会变成各式的推辞。
于是很快,低矮的房屋内,拐杖和地面重新开始了紧密的碰撞。
而陷入忙碌的老人自然没注意那些沾染于指尖的,森绿的霉斑。
【3】
“……
我日夜思念着家乡,思念着山林间的微风、野草、夕阳,以及簇拥在溪泉边幽香烂漫的蜡菊。但这一切的一切,都远比不上那最令我难以忘怀的土地,那踩在我脚下坚实、厚重的,承载了无数人青春、生命的土地——
属于我们的土地。
……”
对啊,排长也并非一开始就打算参军的。
老人收起信件,回想着曾经闲聊中的只言片语。
战争开始前,排长还是个教书先生,心心念念的只有讲不完的课与说不尽的史。就算学生们都走了,去打仗了,教室空了,他仍守在低矮的讲台旁,静静等候着重新翻开书本的那一天。
但可惜春去秋来,新柳抽芽,屋檐下除了南归的飞燕,便是逗留的冷风。
或许是接受了现实,又或许是想亲自寻找远去的学生,某天夜里,连排长都走了,那响了十余年朗诵声的教堂,这回是真的空了。不过也正因如此,每当手底下的小辈做错事时,排长的训诫才会显得格外威严,又令人怀念。
当然,撇开陈年旧事,老人此刻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走进卧房,从吱呀作响的柜门后翻出面打结的方布。接着摆在床上,小心掀开,露出层叠的折痕内三四寸长宽的铁盒。
伴随着卡扣分离的声音,旭日金辉下,几样稍显陈旧的物件钻进了老人火炬般灼热的目光——
一枚发卡,一团毛线玩偶,一块勋章。
“还在,都还在。”
他呢喃着伸出手,停顿了几秒,才敢去触碰那些来自过往的纪念品。
历经时间沉淀,悠久的故事已化为佳酿。
捡起过气的珍珠发卡,老人从依旧未消散的香水气中品出了些许感伤。
他又转头将玩偶握在掌心,仔细欣赏着缝在其上歪歪扭扭的笑脸。
最后,等视线重新抛回铁盒,老人的双手与内心都已被占满。
但他还是努力腾出了空间。
“没想到能再见到你啊,老伙计。”
说着,老人并拢十指,把勋章放在手中,仿佛正捧着一小团跃动的火苗。
他清楚,这份荣耀根本不属于自己,而是在那天深夜,与信封一同交到了他的手上。
因为他希望带到排长故乡的除了枯燥的文字,能有些其他更值得纪念的东西。
“精神。”
他对排长说,
“这是一种精神。”
大概是机缘巧合罢,比起信件,这枚被系在脖颈上的勋章倒未曾遗失,然而几十年来,他也始终没找到履行使命、物归原主的机会。
直到今天。
老人卷起袖口,倒空铁盒,又把勋章仔细包好,小心放了进去。
“排长啊。”
他站起身,使劲抹了把鼻涕,
“虽然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但总也不会空着手去的。您放心,凡是您的嘱托,我绝不可能落下一个!”
说罢,老人跌跌撞撞地冲到阳台,从满地的盆景中掐住了长得最为繁茂的那棵,连带着枝叶与泥土一把揪了出来。
露珠划过粉白相间的花瓣,跌进老人干瘪的虎口。
“蜡菊。”
他眯着眼,再三确认后,才用方巾卷好这儿子平日里独宠的一缕娇香,和铁盒一并抱回客厅,摆在了那口漆黑的棺材上。
这便是他的宏伟计划了。
老人不清楚排长的家人给他准备了怎样的葬礼,墓碑是否整洁,香火是否旺盛,还是说仅有个埋进荒草的土堆。
但既然这封信回到了他的手里,他便有义务,有责任去实现排长生前的愿望。
有了目标,行囊收拾的自然也轻快。无非是将随行的物品一股脑收进挎包,再捎上掉漆的绿水壶,压在桌垫下的现钱,以及那身脱色发白的军装。
他单拎出其中的八角蓝帽,拍拍尘土,扣在了脑袋上。
还差什么呢?
老人转过头,注视着鞋柜上的钥匙,手掌几次抬起,最终还是直接握住了门把。
应该没了吧。
门扉于背后关闭,锁扣相交的咔哒声令老人肩头一颤。
他赶忙抬手,摸了摸帽檐上的红星。
【4】
走廊的光照并不充裕。
老人本想趁无人注意时悄悄溜走,但奈何年岁已高,面对陡峭的阶梯每向下一格都是相当的考验,更何况他还拄着拐杖。
擦了把汗,老人重重叹了口气。
然而就在他打算继续出发时,有人却捕捉到了这不经意间的沮丧。
“爷爷?”
稚嫩的童声传出,老人抬起头,正巧看到从楼道下方跑上来的女孩。她前些天刚过完七岁的生日,红扑扑的脸蛋上还残留着当时的喜悦,
“您今天怎么会出门呢?”
女孩缓步停在老人身侧,表情颇为讶异。
“啊,家里太闷了,爷爷下楼转转。”
尽管脾气再怪,一见到小辈,老人还是咧开嘴笑着回道,
“妞妞呢?要去找朋友玩儿吗?”
“朋友?”
女孩一顿,接着忙肯定地点头,
“对!没错!”
仅仅听着她银铃般的嗓音,老人心中的焦躁便少了大半。
“爷爷。”
可不等他迈出半步,女孩又凑上前来,抬手指着挎包,
“您是要出远门吗?”
老人一下被问住了,他愣了片刻,才躲闪着答道:
“嗯,对,爷爷要去见个老朋友。”
“可是!”
女孩急了,
“可是您今天不能出门的!”
“不能?妞妞是想让爷爷陪你玩儿吗?”
女孩摇了摇头,柔顺的马尾辫被甩的四下飞舞,但等到她重新站定,再次注视着疑惑老人时,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反正爷爷今天得在家呆着。”
面对这稍显无理的要求,老人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拒绝儿子并不难,可现在连孙女儿都这么说……
靠在栏杆上,老人饶有兴趣的猜测道:
“妞妞,是给爷爷准备了什么惊喜吗?”
一听到“惊喜”二字,女孩先是飞速的摆了摆手,接着几秒过后,又犹豫着肯定道,
“嗯,昨天的手工课,老师教我们折纸,我就想着做些东西送给爷爷。”
“哦?所以妞妞做了什么送给爷爷呢?”
女孩笑了,她高昂起头颅,不丝毫杂质的眼眸里反射着老人苍老的面容。
“一把枪。”
远空有浮云飘过,将狭窄的走廊笼罩进一小片暗淡的灰霾。
老人呆站着,四周充斥着他干涩的呼吸。
而女孩仍旧未感到异常,自顾自的解释着,
“我听说爷爷以前的是当兵的,所以就希望能做点有意义的摆件,让爷爷想起以前年轻的时候,保家卫国的样子。而且我知道,爷爷是个英雄,所以除此之外我还——”
突然,一道黑影闪过。
女孩的话还未说完,双肩便被死死擒住。
木制拐杖翻滚着跌下楼梯,发出一连串毛骨悚然的磕绊声。
她惊恐地抬头,在诡谲的寂静中,注视着老人血丝密布的瞳仁。
“我不是什么英雄!”
愤怒的咆哮在耳畔卷起,震慑过后,便是难以收场的残局。
女孩被吓哭了。
听着那短促的啜泣,老人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手足无措的弯下腰,一边抹去女孩脸上的泪水,一边慌乱的道歉,
“对不起啊,妞妞,爷爷,爷爷就是,就是有点——”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但有那么一瞬间,老人仿佛又听见了冲锋的号角,看见了被弹片弹起的泥土,他甚至可以感受到,紧跟在自己身后的,排长剧烈的心跳。
他的口中重复着一句话。
“抬手,瞄准,射击。”
可能比对面快一些,又可能比对面慢一些。
如果他足够冷静,足够专注,今晚就还有机会再喝上一口排长带的酒。
他已经思考不了像家人,故乡这种遥远的幻觉了。
也或许堆在他脑子里的,根本就只有那用以麻痹神经的酒精。
震天的喊杀声中,一点闪光自土堆后冒出。
机械的奔跑停止。
接着——
抬手。
拉动枪栓。
瞄准。
屏住呼吸。
射击。
…….
“卧倒!!!”
巨大的力量撞向左肩。
闭眼前,枪火、爆炸、尘埃。
气浪将他掀飞到数米之外。
再睁开眼,身上是碎肉,和一具新鲜的尸骸。
排长碎烂的赤舌仍在开合。
“抬手,瞄准,射击。”
老人捂住断腿的截面,那里又隐隐作痛了。
他茫然着低下头,没有勇气去看女孩的眼睛,
“我不是英雄。”
说完,老人便颤颤巍巍地走下楼梯,伸手去捡滚到墙角的拐杖。
然而等他抬起胳膊时,眼角的余光内却冒出了一团诡异的墨绿。
这令他吃了一惊,不知何时开始,他的半个右手手掌上都长满了某种细密的、青灰色的生物,就像是在放久了的水果表面,覆盖着的那种真菌,哪种——
“霉。”
老人呢喃着,甚至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爷爷?你在看什么?”
一旁,女孩乖巧的蹲在老人身边,
“是划伤了吗?”
说罢,她便要伸手去抓住老人的指头。
“诶!”
一声惊呼,老人下意识缩了缩,在发现女孩脸上的疑虑更甚后,才难以置信的确认到,这奇怪的现象真的仅存在于他的视线内。
沉默着,老人搓了搓掌心,不痛、不痒,也弄不掉。
那层霉菌就像是影子一般,贴合着肌肉骨骼的轮廓。
如果眯起眼细细地看,菌群的边缘似乎还在缓慢生长。
但比起这个,老人更关心的是一旁的女孩。
“唉,妞妞,对不起啊,爷爷老糊涂了。”
老人重新支起拐杖,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一小截粗壮的树枝上,
“等爷爷回来,一定好好看看你做的礼物。所以麻烦再多等爷爷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好吗?”
女孩静静等了几秒,然后欣喜地搀扶住老人,在这恬静祥和的午间时分,爷孙二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的朝着楼下走去。
“爷爷,要是奶奶在的话,你会给她折个什么呢?”
“戒指吧,配发卡。”
“妈妈以前也经常戴发卡。”
“是嘛,那妞妞给妈妈也折一个吧。”
“可妈妈万一不喜欢呢?”
“只要是妞妞做的,她肯定喜欢。”
……
【5】
哔————
刺耳的汽笛比轿车先行到来,乱风卷起老人的衣角,他转头望向远去的浓烟,手里还紧攥着女孩的指尖。
“爷爷,要早点回家啊。”
“嗯。”
公交进站,老人站在队伍最后。昨夜的一场大雨为盛夏加入了些许凉爽,但依旧压不住内心的火热。
要上路了。
老人感到一股熟悉的悸动,仿佛是在开封陈年的美酒。
他已经等了太久,那些被时间碾碎烘干的情感再次有了血色,所有或欢乐或悲恸的记忆都围在桌旁,静候着老人落座。
滴。
收回卡片,有人径直朝着车厢后方的座位走去。
老人跟着踏出一步,再次检查了下挎包的锁扣。
滴。
幻象变得清晰,老人兴奋地摆正帽檐。
滴。
温暖的阳光泼洒于老人额头的脸庞,他用力握住了前方的栏杆,像在抓着自己的过去。
滴。
最后,老人松开了女孩的手。
要上路了。
“爷爷。”
一声轻呼,吹散了老人眼中的画面。
他回过头,半只脚踩在车门内,身躯伛偻,满脸都是深浅不一的沟壑,如同一个真正的老人般粗重地喘息。
但下一秒,女孩看见爷爷忽然笑了,露着一嘴焦黄稀松的牙,他转身从包里掏出张厚实的信封,塞进了自己手里。
“爷爷!这是——”
女孩惊愕地抬起头,可车已经走远了。
【6】
“……
母亲,您过得还好吗?窖中是否还有余粮?仓中是否有过冬的木柴?您最爱的戏班是否还在?种在父亲墓前的松树是否依旧茂盛如初?
母亲,她还是一个人在带着孩子吗?
我知道她或许仍记恨我的不辞而别,哪怕全世界的解释都依然苍白。但母亲,儿子还是恳求您能替我向她表示歉意,尽管微不足道。
然后告诉我们的孩子——
别学他的父亲。
……”
车辆的颠簸中,老人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
原来排长是偷跑出来的啊。
他曾经的确聊起过父母,尤其部队里来了同乡时,总会上前仔细打听。但老人却没想到排长当时已经结婚,甚至还有孩子,而且按照年份算的话,现在应该比自己那儿子还要大上几岁。
“啧。”
老人收起遗书,皱着眉头,
“他怎么舍得呢。”
正在他思虑之际,车又到站了,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熙熙攘攘的钻了进来。
为首的男生与女伴嬉笑着穿过走道,坐在了老人后面的空位上。
窗外,高楼再次移动,和煦的微风吹拂起老人银白的发丝,他闭起眼,认真享受着难得自由。
“喂,你看。”
恍惚间,耳边飘过细碎的嘀咕。
“天呐,太可怕了,怎么回事。”
接着,是一阵夸张的感叹。
老人不得不睁开眼了,他很清楚在一大堆普通的乘客中,能值得如此瞩目的只有自己。
但他有些想不通,对方究竟疑惑什么,是没见过退伍军人?还是在猜想耄耋老人独自出门的缘由?
“怎么断的呢?”
哦,原来是这个。
老人将拐杖靠在座位内侧,侧身朝背后看去。
显然,交谈的二人并未预测到他的行动,都被这突然投来的目光吓了一跳。
“啊,先生,您,您好啊,是我声音太大了吗?”
男生向后靠了靠,脸上满是尴尬,而一边的女生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慌张地用食指戳着男生的腰窝。
老人被俩人的模样给逗乐了,他转头打量着男生问道,
“多大了?”
“啊?十五。”
“哟,长这么高。”
“啊是是是,吃得挺好。”
老人笑着敲了敲拐杖,又冲着一旁的女生使了个眼色,
“小姑娘,你不是好奇这是怎么来的吗?”
十字路口亮起红灯,公交缓缓停在了穿行的人流前。
女生瞥了下身旁的男同学,又眨眨眼盯着老人,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声,
“嗯。”
听到她的回答,老人长舒了口气,其实他并不情愿捡起那段经历,但面对下一代,又总感觉得留下些什么东西才踏实。
翻来覆去的字词卡在喉咙,老人思索许久,还是用起了一贯俗套的开头,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早就参了军……”
接下去,便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不过远比书本来的真切,更为纯粹。
老人从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讲到迟暮时的遗憾与期许,从炮火中震颤的战壕,讲到坚硬寒冷的病床。
他每说一段话,都会望一眼远空的浮云。而每次短暂的停顿,两个学生的目光都会亮上几分。
“......所以,我还算幸运,仅仅是断了半条腿。”
结尾,老人咳嗽了两声,将陷入想象中的二人拉回现实。
“天呐。”
女生感慨着说:
“要是我肯定做不到。顾虑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一想到父母,长辈,朋友,还有——”
她扭头注看了看仍在沉思的男生,轻声问道,
“爷爷,您是牵挂比较少,才有勇气上战场的吗?”
“少吗?”
老人搓着下巴,注视着窗外闪过的笔直的行道树,
“倒不如说是因为有牵挂,所以才会去。”
话一出口,老人忽地想通了。
可能排长的心境也是如此吧,况且他相比自己,除了家人外还有那么多疼爱的学子,哪怕是为了他们,也必须得走。
“嗯——”
老人心满意足地捋顺胡须,同一时间,火车站也到了。
简单告别后,老人重新支起拐杖,等到大家走的差不多,才扶着椅背艰难地起身。
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女生忙捣了下一边面色沉重的男伴,而对方则心领神会的跑上前,搀住了老人的胳膊。
他先是肩头一颤,正欲推辞,但看到对方真挚的眼神后,还是笑着接受了这份善意。
今天,公交停留的时间分外长久,直到老人站定才缓缓离开,男生甚至还有机会,隔着玻璃敬了个稍欠标准的军礼。
要是老人像他那般年纪,一定是有精力回礼的。
但现在嘛,还是显得略微有些勉强。
放下胳膊,老人盯着有些发酸的手掌,惊讶地发现之前那些神秘的霉菌,面积好像变小了不少。
怎么回事呢?
他猜不透其中缘由,可既然什么都不影响,那便暂时不管了吧。
挎起背包,拄起拐杖,老人用力挺直脊背,迈步朝着车站走去。
此刻,阳光正灿烂。
【7】
买票、安检、进站、坐好。
老人将拐杖塞进椅子底下,扫视着月台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也不难嘛。”
确实,无非多问几个人,多找找大屏幕上发亮的文字,整个过程远比他想象中的要顺利。而且最意外的是,每当工作人员看见那顶戴了几十年的帽子,都会尽可能快的先来服务他。
“不用不用!”
老人焦急地摆着手,然后就被扶到了座位上。
“先生,需要喝的吗?”
亲切地问询自耳畔响起,老人回过头,条件反射地拒绝道:
“不——呃,还是来点儿吧。”
乘务员微笑着离开,很快便端来了瓶拧开盖地矿泉水。
“太简单了。”
老人握着微凉的瓶身,愈发不能理解儿子的担忧。
随着旅途行进,他翻出车票反复核算着时间,大概再过不到一个钟头,就能到目的地了。
然而遗憾的是,排长在信封上详细写明了收件地址,却没具体到户。毕竟谁能猜到当年的一个小村庄,现在也变成了繁华的城镇。
老人又犯了难。
怎么找?要不去公安局报上排长的姓名?但当年有那么多的无名尸首,万一没人知道呢?或者打听打听他曾经的学生?可这么多的人口,无疑是大海捞针。
“坏了。”
老人抬手捂住嘴,心里顿时慌了起来。
因为他意识到,这件事需要花费的时长恐怕要远远超过一天,如果这星期都找不到的话,恐怕他就不仅没钱,也没精力再继续下去了。到时别说完成使命,连能不能回家都是个问题。
虽然很不情愿,但老人不得不承认,或许儿子的提议可能有那么些道理。
“唉。”
叹着气,老人将翻开挎包,估算着自己能坚持的极限。
“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突然,刺耳的吵闹从车尾传来。老人回过头,发现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正指着先前为他拿水的乘务员,
“怎么就没票了!”
可能是新上岗不久,乘务员除了一个劲的道歉外,就是苍白的解释,
“对不起,这段时间是客运的高峰期,还有很多人等着补票呢,要不——”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钱?”
“什么?不不不,当然不是,但——”
“好!那你为什么不把前面排队的人给叫过来?我掏钱让他们往后排!”
女人往前迈了两步,脑袋几乎贴在了乘务员的脸上,这时老人才看到,她身后还跟着个一两岁大的小男孩。
火车驶进隧道,黑暗中,一半人在伸长了脖子观赏这场闹剧,一半人在寻找虚伪的自我清净。
“行了。”
正当老人抓起拐杖,打算去说两句时,一个体型高大的男人率先挡在了乘务员和女人中间,
“别难为人家了,她也就是按照规定来办事的。”
可女人依旧不依不饶的说:
“那你意思这么长时间,就让我呆在硬座上?硬座?!”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一把扯过男孩补充道,
“我还带着孩子!”
“可你买的不就是硬座的票吗?”
“但我可以补票啊!”
“所以补票就按着先来后到,有问题吗?向来都是如此。”
“向来如此,便是对吗!”
或许自知理亏,女人又转移目标,冲着男人背后的乘务员扯开嗓子喊着,
“那她呢!你这么正义怎么不说她!我去找她补票,好生好气的问,结果她就来一句,‘补不了’,什么态度啊!看我们母子俩好欺负是吗?”
女人越说越上头,最后竟半个身子越过男人,猛地伸手扯住了乘务员的衣领,
“去!叫乘警过来!或者下一站你跟我下去!找警察评评理!今天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哼,找警察是吧?”
男人的耐心也到了极限,他从黑色大衣内侧的口袋翻出钱包,打开正对着女人的脸说道,
“不用等下一站了,我就是!而且刚才我可看见是你先动的手!”
“你——”
女人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她眼角抽搐,喉管内回荡着杂乱的呼吸。几秒钟后,再次抬手指向乘务员,
“——等着被投诉吧你!”
说完,她便拉起男孩,灰溜溜的朝着车厢的空位走去。
只是这空位,却在老人边上。
本来他见到不用自己出头还蛮欣慰的,但在发现女人径直来到自己边上时心情又复杂了起来。
“什么东西!”
果然,还没坐稳,不甘的骂声以提前响起,于是老人不动声色的将挎包挪到了自己腿上。
然而之前被翻出来放在桌面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放好,那装着勋章的铁盒仍敞开着,闪亮的红星瞬间吸引了男孩的视线。
“星,星星。”
他还没到能流畅表达的岁数,只会张开小嘴,砸吧着特定的词汇。
“星星?”
老人看了眼男孩伸来的小手,又看了眼盒内的勋章,连忙摇着头回道,
“乖,咱不玩星星,不玩。”
“星星!”
可是男孩却急了,稚嫩的五官皱缩着,像是马上要哭出声来。
而老人最见不得孩子哭了。
就动一下,应该没事吧?
老人思考着。
或许也能借这个机会,让孩子了解了解以前的历史?
在想清利弊前,其实老人早就说服了自己。犹豫片刻,他用右手小心捏住勋章的一角,怀疑着,忧虑着,同时也期待着,递到了男孩眼前,接近他挥舞的兴奋的指节。
车顶的白炽灯下,老人掌边的霉菌绿的可怕。
忽然,男孩的胳膊被按了回去。
是女人,她仍望着乘务员离开的方向,甚至都没正眼看着老人。
“别动,脏。”
刷——
火车驶出隧道,铺天盖地的光芒鱼贯而入,将阴影蚕食殆尽。
老人指尖颤抖着,双唇因缺氧带着病态的粉红。
他极力克制着情绪,小声重复道,
“脏?”
女人终于扭过头来了,她撇着眼,用手捏住鼻翼回道:
“是啊,你闻不到吗?自己身上一股味儿。”
话音未落,老人猝然起身,铁盒连带包内的物件滚了一地。
“干嘛啊你!”
见到这种场面,女人的音调比刚才还拔高了几度,
“我又不是不讲理,给孩子的东西,你至少擦擦不行吗?而且这都是啥啊掉的到处都是,别人还坐不坐了!”
她瞅了眼老人手中的勋章,
“显摆什么啊!”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老人记不太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出奇的愤怒,又虚弱的离谱。
他就像个小丑一样,站在所有人视线的中央,和另一个小丑无休无止的争吵,直到筋疲力尽。
孩子的哭声,叫骂声,火车的轰鸣声混作一团。
他往前走出一步,无意间踩扁了铁盒,被呛得倒回座位,又压碎了蜡菊。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松开那枚勋章。
一连串的回击后,老人无力地喘息着,而另一头女人还在咄咄逼人的叫嚷。
整个车厢中,充斥着她刺耳难听的侮辱。
等等。
老人感觉有些不对,他抬头望向两侧,许多脑袋就这么缩了回去。
前面的乘客在听歌,右边的在翘起二郎腿闭目养神。后方传来窃窃私语,他转动脖颈,声音又消失了。
“喂!你又在干什么!”
有人打破了祥和的氛围,之前的男人从车厢连接处冲了过来。他站到边上,扫了眼老人手中的红星,然后怒不可遏的吼道:
“别太过分了!”
突然,周围有人附和。
“就是。”
“什么人啊。”
“没素质。”
男人再次开口,
“在这欺负老兵,有没有教养啊你!”
“确实。”
“早看她不顺眼了。”
“这社会,啧啧啧。”
他举起手,指着赶来的乘务员,
“我帮你联系好乘警了,你不是想讲道理吗?去啊!”
女人骂骂咧咧的被架走,车厢内响起欢呼和掌声。
“大快人心!”
“就该这样!”
“正义会迟到,但永不缺席!”
一片相互愉悦的相互称赞中,奸人得到了惩戒,善良得到了伸张。人群像朽木里爬出的臭虫般涌来,在高潮与唾液中咀嚼着胜利的滋味。
可老人却不感到喜悦,甚至也不生气。
站在座位旁,一股发自内心的、无法根除的恐惧从四面八方直冲上面门。
像是霉。
覆盖在腐臭的躯体表面。
下一秒,他推开男人,冲进了卫生间。
【8】
水流淌出生锈的管道,跌入池中。
墙上贴着块巴掌大小的镜片,老人抬头看去,果然已经长满了。
整个右手手臂、上身,和半张面孔,都是那可憎的霉斑。
是烂了吗?
他摸着眼角,所触仍旧是干瘪苍老的皮肤。
勋章的反光打在脸上,老人迟疑了些许,还是将它塞进了外套内侧。
“太冲动了。”
他将头埋进水中,把冰冷锁入骨髓,
“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说完,老人推开了厕所的房门。
随着轻微的碰撞声,一袭漆黑的大衣突兀地闯入视野。
“叔,您出来了。”
男人恭敬的站在一旁,手里小心拎着老人的挎包。
“昂,谢谢你啊,小伙子。”
巨大的疲惫压在双肩,老人应和着接过,心里只想赶紧躺倒在座位上。
但刚一转身,男人却赶忙喊住了他。
“叔,请问下,您以前是哪个部队的?”
老人一楞,报了上来。
“那能不能告诉我!您见没见过这个人!”
男人浑身战栗,从钱包夹层里掏出张黑白照片。
那是排长。
老人傻了,而对方还在激动的问着。
“东西!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或者要带的话!什么都行!”
像是受到了召唤,大脑一片空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取出信封,连带着刚放好的勋章,递到了男人手中。
下一刻,他就像是发疯了似的抽出信件,全然不顾体面的吞咽着每个字符。
边哭,边笑,边徘徊,边叹息。
最后,他站到老人面前,胡茬上挂着未干透的泪水。
“父亲。”
男人怔怔地说,
“他是我的父亲。”
终于。
车到站了。
【9】
一路上,老人一言不发。
他静静地看着男人搬行李,看着男人开车,看着男人打开家门。
等再次坐到沙发上,手里捧着热茶时,老人才自顾自地说道:
“像啊,真像。”
男人挂起大衣,表情有些疑惑,
“像什么?”
而老人却笑不语,又朝杯中添了些水。
短暂沉默后,男人也坐到一旁。
“叔,您住得那么远,怎么会想到一个人来呢?”
不知为何,老人此时反而底气不足了。
“没,也没想啥,脑子一热就走了呗。”
“呵呵,是嘛。”
话题陷入了尴尬的间隙,老人抿了口茶,习惯性的问道:
“小伙子,现在干什么工作呢?”
他旋即想起火车上的一幕,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对对对,警察,是警察。”
“嗯,准确的说,是负责缉毒方面的。”
“那不是很危险吗?”
“是啊。”
男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但想着那些害人的东西逍遥法外,我又没法坐视不管。”
高楼隔绝了尘世中大部分的嘈杂,传到老人耳中,也就剩下了轻微的风声。
他放下茶杯,谨慎地问道:
“那,你妈她——”
“去世了。”
男人的表情没任何变化,
“很早,我小时候就去世了。”
可等他的视线移动到桌上的勋章时,还是没忍住压抑的长叹,
“母亲一直想再见父亲一面。她的确是恨过,因为父亲甚至都没跟她好好告别。可很快她就后悔了,直到最后病倒在床上,脑袋都烧糊涂了还握着我的手说‘儿子啊,告诉你爹,我没生气,让他放心回家,早点回家,求你了’。
从那以后,我一直留意着父亲的消息,但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伤亡报告里都没他的名字,到处也找不到以前的战友。
尽管没法确定,可我猜他多半是死了,于是只好立一个空坟。”
男人攥着信件,终于痛苦的哽咽了起来,
“我找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人到中年的他仿佛再次变回了当初孤身一人的男孩,现在总算是有资格失声痛哭了。
一边,老人安静的轻抚着男人的背脊,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能感同身受的话,也只有他了。
“呼——”
释放了一会,男人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
“让你见笑了叔,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做饭了。”
他站起身,自嘲般说道,
“不然等会女儿回来,又该教训我这个做爹的不称职了。”
接着,客厅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这是排长儿子的家。
老人思考着,开始四下踱步。
硕大的彩电,擦得无比光洁的地板,各式典雅的摆件。
老人停在原地,没来由的感到一阵不安。
“奇怪。”
他呢喃着,从茶几上捡起杂物,觉得多少也应该帮忙收拾收拾。
信件——
放在书架上。
蜡菊的花瓣——
摆在窗台。
勋章......
老人在屋子内来回穿梭。
电脑边上?
太不正式。
抽屉里呢?
有失分量。
那堆纪念品中间?
格格不入。
老人有些惊讶,难不成排长的勋章,只能呆在自己汗涔涔的手心吗?
咔哒——
正在他绞劲脑汁时,不远处的大门开了。
“爸?”
少女从外探出个脑袋,左右环视的目光落在了老人身上,
“呃......你是?”
“哟?这么早?”
不等他回答,男人从厨房走了出来,
“这是你爷爷曾经的战友,叫爷爷好。”
听到父亲的吩咐,少女乖巧的问好,接着坐在沙发上边哼着歌,边剥橘子。
窗明几净的厅堂,有着简约高端的美感。
“姑娘。”
踌躇了半天,老人还是撑着拐杖,走上前问道,
“话说你家里,有地方能收这个吗?”
少女按着搭在唇齿上橘瓣,漫不经心的说:
“有啊。”
然后一口咬下,汁水四溅。
她拍拍手掌,半跪在地,朝着沙发底下奋力的摸索,很快从尘埃中拖出了个敞开的鞋盒。
掀起堪堪挡得住灰的盖布,女孩指着其中大大小小的奖章、证书、信件,
“丢里面吧。”
“怎么可以!”
老人震惊的喊着,他不顾劳损了一整日的筋骨扑在鞋盒前,慌忙地翻着,
“怎么能放在这种地方!”
“那不然呢?”
女孩又掰下一瓣橘子,
“反正我爸也没时间看,别人又没这爱好,还占地方,要不是他坚持早扔了。”
“扔了?”
老人踉跄着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少女,
“可这都是你爷爷留下地,当年在战场上拼死换来的!你知道这些东西有多珍贵吗?知道这些都代表着什么吗?”
老人抓起鞋盒,一个个拿到少女面前,
“这,是你爷爷入伍时的证明;这,是替他挡了流弹的字典;这,是在一次战役中,他——”
老人死死注视着少女,她手中的橘子已经快吃完了,
“你根本不在乎,对不对?”
这话像是在指责,论谁都会条件反射的否认。
“当然不是!不过爷爷——”
少女咽下最后一块,将橘皮丢进了垃圾桶。
“——过去就过去了。”
南城多阴天。
不经意间,街上已满是盛开的雨伞。
少女握住老人冰凉的手,从指缝间扣下勋章,摆在了一堆失去光泽的废物上。
“爷爷,要向前看啊,时代在发展,我们不可能一直留在过去。有些事,该忘的时候就忘了吧,别和网上一群魔怔人一样,目光短浅,好吗?”
“爷爷,知道您当年受过不少苦,但苦难不应该被铭记,生命里不应该又更多美好吗?你想想,为什么不用这些时间找个爱好呢?不是有很多残疾人能参加的运动吗?”
“爷爷,该享福了,别老用执念折磨自己,我爸他好不容易才从悲剧里走出来,让他好好生活可以吗?他就请这么几天假,我不想看他愁眉苦脸的。”
“爷爷——”
“爷爷——”
“爷爷——”
——
你怎么哭了。
【10】
“......
信件最后,我要祝福我挚爱的战友。
是他们在漫长的军旅生涯中陪伴着我,在生死边缘与我相互扶持。
他们不仅是祖国的英雄,更是我的英雄。
比起那些僵硬的功勋。
用他们的生命活下去的人啊!
请牢牢记住——
红星背后闪耀的精神!
此致
敬礼”
……
午夜,被洗刷过的澄空月光皎洁。
老人蜷缩在床上,枕边是排长的遗书。
他还是失败了。
他能给排长带去家乡的花,找到他的亲人。
但有些东西却丢了。
老人咬着嘴唇,不敢抽噎出声。
因为他怕丢脸。
他怕想起少女那疑惑的眼神,和难以理解的质问,
“不是,为什么啊?爷爷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无法保住排长的记忆,还破坏了男人一家的团聚。
他有罪。
“我有罪。”
老人环抱着自己,将脸深深埋进被褥之中,
“我有罪。”
银灰的光芒下,霉菌开始肆意生长。
【11】
清晨,老人站在镜子前。
抚平军装,整好行囊,将拐杖夹在腋窝下,走出了房门。
穿过拥挤的人行道。
越过车流上的天桥。
站在斑马线前,
等待绿灯亮起。
前进。
在偌大的城市中,
他像是个幽灵。
无人在意他的行踪。
无人为他驻足瞩目。
他沉默着,离开市区,沿着盘旋的小径去到郊外的荒山。
然后找到那座墓碑,跪下。
风停了。
旭日露出云雾。
野草还沾染着潮气。
老人将挎包放在一边,
就这么安静的呆着。
没有言语,
也不拿出提前准备的贡品。
绿茵落在身上,
仿佛与静谧的树林合二为一。
但昆虫、飞鸟无法理解这突然耸立在此的丰碑。
他们叫嚷着,喧闹着,将无数细碎的视线投射而来。
可狂欢过后,却诧异地发觉,
其实周围根本没人。
墓碑旁的水洼内反射的,
只有一团厚重的霉菌。
【12】
老人还是死了。
妞妞也把折好的纸枪烧了。
葬礼上,爷爷躺进了他亲自挑选的,漆黑的棺材。
安详,又平静。
然而她还太小,除了觉得周围的气氛和母亲离开时类似的压抑,几乎别无他感。
可哪怕孩子,也是有着遗憾的。
远离成年人的哭闹,妞妞走到屋外。
她其实不止折了纸枪,但当时爷爷太急,她也没找到机会再说。
想着,妞妞伸手进口袋,掏出了枚鲜艳的红星。
用的是她最爱的卡纸,每个折痕都务必认真。
因为她明白,爷爷是个英雄。
她又拿起老人临走时留下的信封,装在里面沉甸甸的现金已经交由父亲保管,
而剩下的东西呢,恐怕是留给她的礼物吧。
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过后,一块小小的勋章落在了妞妞手中,她凑过眼,仔细盯着刻在上面的爷爷的姓名。
接着,将两枚红星一并举在旭日之下。
埋身于那熠熠生辉的光芒。
“精神。”
爷爷说过,
“这是一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