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放心，每天晚上总爱在屋里点上蜡烛，“外面路那么黑，点着蜡烛给你照照路。我一个人在家，屋子亮些也安心。”
陈青自我辩解，“陈麻子啊，我也是为了我母亲好，我总不能让她一人孤苦伶仃的。”
今晚的陈家庄较之前几天安静了许多，陈麻子的丧事结束了。这些天陈青巡更经过陈麻子的灵堂，就顺道远远地看上两眼。陈麻子死后家里只剩下他媳妇，守着灵堂，每天哭到天亮。
陈青没敢上前，怕他媳妇看见自己，总要想起不久前还在巡更的陈麻子，更加悲从中来。
今晚陈青经过，只见陈麻子家门口一片寂静，灵堂也已拆除，只剩下门帘处的白色帷布和灯笼在风中飘荡。他想起灵堂中间画像里的陈麻子，画得有些不像。大概是家里穷，没能请到好的画像之人。
画像里的陈麻子，眼睛一大一小，眉高低不齐，脸上的麻子比他生前还要多。他还想起跪在灵堂前陈麻子的媳妇。她跪在灵堂前，低着头，哭得鼻头通红，一张圆脸也涨得通红，她没有号啕大哭，憋着声音，泪珠却不断地往下落。那样子实在是……
“可人。”陈青禁不住开口，自言自语。
陈麻子自幼就长得又矮又丑，二十几岁时没有哪户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就一直单着。
陈麻子比陈青要大上十几岁，小时候陈青经常跟在陈麻子身后唱到——麻子脸上生麻子，瞎子才愿嫁给他，俩人一起过日子，生下一个瞎麻子……紧跟着是一长串嘲笑声。那个时候，谁能想到陈麻子还能娶到媳妇。
等稍大点年龄，陈青觉得陈麻子虽是长得丑，人却老实巴交，人家笑他也不当一回事，偶尔见面同陈麻子打声招呼，陈麻子欢喜不已，倒是常叫陈青与他喝酒，唠嗑。
四十岁的陈麻子终于如愿娶了媳妇，还娶了个年纪轻轻的美娇娘。这件事成了奇闻，在陈家庄每个人口中说着。这也让陈家庄的许多适婚青年扼腕叹息，哑巴更成了陈青的床前明月光。
陈青每回经过陈麻子家时，总要不经意往里头望上两眼，以期可以见到她那窈窕的身姿。
二十七岁的陈青至今都不曾娶妻，他同陈麻子一样，没人愿意嫁给他。因为他是他娘被人奸污后不慎怀孕生下的，别人说他是来路不明的孩子。陈青心里总想着，哪天要能遇上另一个哑巴或是聋子就好了。
看着离天亮还有些时候，陈青放下梆子，在陈麻子家门口的台阶上歇歇脚，顺手掏出火折子，点燃腰间揣着的水烟，烟草的香气徐徐绕进鼻腔。
初秋的寒意随着夜色愈浓愈加明显，他裹紧了自己的外衣，盘腿将双脚拢在屁股下。他怎么也没想明白，老实巴交的陈麻子怎么会惹上陈大少爷。要不是整个陈家庄都在说陈麻子娶了美娇娘，想必陈大少爷连陈麻子是谁都不知。
美娇娘？陈青忽感有些不对劲。陈大少爷风流成性，大概是陈家庄的女子玩腻了，想毒死陈麻子，再将哑巴占为己有。
前些时候，陈青就曾见陈大少爷在闹市调戏哑巴。大概是那个时候，陈大少爷就动了杀意。再加上陈麻子这一年来染上了肺痨，病入膏肓，连哑巴都不曾怀疑其死因。
他细细地想着，越来越肯定这是唯一的解释。
“没想到啊，麻子最终死在女人这件事上。所以说，本不该有的东西……”陈青饱啜一口，烟气从鼻孔散出，“别妄想。”
3
他陈青就从来不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小时候别人说他是没爹的狗杂种，他哭着跑回家问他爹在哪儿。
母亲二话不说抡起扫帚，“要不是当年我舍不得你，早就自杀了，你也早不在这世间。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居然要找你爹。我打死你。”母亲一边打一边大哭。陈青一边躲闪一边求饶，自此之后再也不敢提此事。
现今他才想明白，有爹没爹不都一个样，没有媳妇也快活。这陈麻子就是太想娶媳妇了，才给自己惹上了麻烦。他靠在门扉上，发现两扇门中间有条细缝，往里瞅了瞅，居然发现院里点着蜡烛，内室也是亮堂堂的。
陈青突然想起，今晚是陈麻子“头七”。人家总说，这天死者都要回家看看的，哑巴点着灯等着陈麻子回家呢。
“这多一个人还是有好处的。”陈青心里不免有些发酸，盯着院里的微光出神，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眼里的烛火逐渐从豆点大变成细碎的星火，又变成两点萤火在院里游弋，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暗的虚无。
他终于有了些睡意。自从撞见陈麻子被毒死，他没有一天睡得好，即使是在白天，陈麻子死前痛苦的呻吟时刻萦绕在他耳边。那声音尖锐、直白，像风刮过粗粝的城墙，像指甲刮过光滑的砖瓦，他的神经被裹挟在呻吟里，似乱麻卷成了死结，不得解脱。
现在他的思绪终于得了片刻安宁。他记得有一回，天朗气清，他背着箩筐，在庄外那一片茫茫的玉米地里收玉米。秋风从天际吹了过来，带着天上的水汽和凉意，在相互交错的玉米叶里穿梭。
那风像是十五岁姑娘的手，光滑细腻饱含情意，拂过陈青的糙脸。他兴奋极了，收玉米也倍儿有劲，一寸一寸耕耘着这片土地，像是在耕耘一个姑娘。
他拨开浓密墨绿的叶子，竟看见哑巴也在摘着玉米，她将秀发高高盘起，露出洁白无瑕的脖颈，穿着粗布素衣，却美似天仙，连这摘玉米的俗活由她做来也格外好看。
陈青分明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四处乱撞。他看见哑巴背上的箩筐将她的背勒出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