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返校,我把那个散发着檀木气息的小木箱随身带了来,斑斑驳驳的绿皮火车轰隆隆驶向远方,窗外的田野风光从眼前掠过,有几只鸟儿被鸣笛声惊到,扑棱着翅膀归去。五个多小时的车程,我靠着窗,将箱子里码的整整齐齐的明信片翻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手工制作的竹篮子,两元店里淘来的吉娃娃,刻着我名字的水晶手链……一件一件,历历数来,都是那时候她送给我的小礼物,每一件都承载了那些年里不算轰轰烈烈但却无比珍贵的回忆。
我和大栗子的初识,是在高二刚开学的时候,那时候恰逢文理分科,我抱着一沓厚厚的书走进新班级,可不偏不倚的,正好就少了一张桌子,作为最后一个到班级的我,站在四面八方的陌生目光里,抱着一堆沉重的书不知所措。这个时候,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大栗子迎着明媚的阳光朝我笑,招呼我过去,她把我手中的书接过去一部分放在她桌上,用那一口不地道的英语笑嘻嘻地对我说:“我叫宋黎,你可以叫我栗子。nice to meet you!”阳光正好,照在她身上,照在她逆着光的脸上,侧脸的轮廓格外美丽,像一帧温柔的剪影。我竟有片刻的发愣,遂脱口而出:“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大栗子又笑了,大眼睛弯成了月牙,这一次,阳光打在她亮白的大门牙上,突然地反射出一道光,很像动画片中充满智慧的主人公想到主意时牙齿狡黠的一亮。这下,我也被逗笑了。随后,大栗子帮着我一起去储藏室搬备用的课桌,我一直不知道学校的桌子是什么材料制作,异常的重,或许,就是为了让两个人一起搬。或许,就是为了我和大栗子的相识。
后来才知道,我们两家之间,距离不远,只是隔了一条大名鼎鼎的秦岭淮河线。我和大栗子都寄宿在学校,且是上下铺。我家离学校蛮远,因此寄宿;而大栗子,为的是自由。我是个长相文弱但内心要强的女孩,大栗子则这般形容自己“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想,再没有比这更恰如其分的说法了。
熟络之后,初识时那种温柔礼貌的画风大变,我曾在无数个清晨,在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之中,只觉上方地带一阵剧烈抖动,巨大的声波通过固体传声龇牙咧嘴而来,大有山崩地裂五脏六腑震碎之感……
“大清早的,你丫的床震啊!”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起我修长的美腿,使了十二分力气,照着床板一个火气十足的猛踢。
“我儿,快,快,把爸爸的罩罩拿来!迟到了啊!”我一伸头,看到大栗子竖着一头钢针似的秀发,一手拿着闹钟,宛若“垂死病中惊坐起”,扯着嗓子哇哇嚎叫着。
高中那会儿,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但是啊,有些事情,只要剧本中的人没有变,上演多少遍,都不觉得腻。
苏南地区,冬天会下雪,偶尔有幸可逢大雪纷飞,漫天飘舞。这个时候,大栗子便拉着我去看雪,我们都不爱聒噪的人群,所以总爱去宿舍楼后面那一片闲置的空地,那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春天的时候,长满了野草,也有各式各样疏疏朗朗的野花绽放,引来蝴蝶与蜜蜂翩飞。我和大栗子曾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在这片荒地,种满鲜花,不一定要浪漫的玫瑰,可以是薰衣草,可以是满天星,也可以是最普通不过的喇叭花……而现在,寒冷的冬天,百草凋零,却将这一片别样的生机献给了漫天飞雪。大栗子裹着围巾,吟吟笑着,从雪地上向我走来,当时倏然想到余光中先生的一句话,不禁就顶着风雪向大栗子念了出来:若逢新雪初霁,上面铺着月光,下面流转着亮银,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大栗子笑弯了眉眼,拍手叫好,然后猝不及防地扔过来一个大雪团,完美,命中,“啊――”……
那个年纪,我们都爱远行,想用脚步去丈量大千世界,触摸尘世的温度。我们积攒的零花钱,以及偶尔得到的几笔稿费,不够穿越一座座城市,却足够我们常常乘着斑驳的绿皮火车,看一看沿途的风景,满足一下青葱岁月里微小而奢侈的愿望。目光期许着远方,心中装着屠龙的少年。我的大栗子,有了喜欢的男孩啦。傍晚的时候,大栗子拉着我偷偷溜到隔壁的实验班查成绩。郑远是这个班的,这节体育课,因此教室无人。
学霸班的排名表贴的老高,一米六的大栗子踮足了脚尖,他的名字在最高的地方,她抬着头,像在仰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那个时候的阳光真是好,夕阳很暖,橘黄色的暮光打在白板上,打在瓷砖地面上,打在大栗子瘦削的侧影上,于是,走廊、教室、讲台、课桌、投影仪……一切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而温馨。我侧身倚在门口,心中感慨着:“啊,这突如其来的小文艺啊……”
“我儿啊――”突如其来的小文艺被这货毫无意境的一声哀嚎打断了。
“咋,你男神考得怎么样啊?”我问。
“年级第五。”
大栗子望着我,愣了几秒,表情凝重,突然拍拍我肩膀,从未有过地一本正经起来:“小羽子,他们班最低分都比我们高三十多,再不努力,我们高考真的要挂了!”“哦,这样,哦――”我挠挠头,拉着栗子往回走。那天好像井底之蛙第一次看到自己和优秀的差距,一路没什么话,走廊尽头,夕阳在山,落日熔金,满世界的金色啊……
大栗子下了晚自习后带我去觅食,月黑风高的,我俩抱着一大波麻辣烫边走边吃边笑,夜风啊吹啊吹,又成了爆炸头,辣的美滋滋,顾不上满嘴油。乐呵着,一阵风刮,手里的塑料袋刮飞了,大栗子顾不得形象,猫着腰连忙去捡,影影绰绰一群人走来,其中一个顺手弯腰捡起来给栗子。他一抬头,大栗子就愣住了。“郑,郑远!”那一瞬间――大栗子如是描述,累的气喘吁吁却想屏住呼吸;激动到要死;与他的眼睛对视,仿佛在无边的黑夜里看见了一片海,深邃的、安宁的。以至于我亲眼看着郑远一行人走了半天而大栗子还呆在原地。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大栗子轻轻敲了敲床板,巧妙地利用固体传声唤醒了下床的我。我披上外套,和大栗子,拿起我们的武器:两瓶旺仔牛奶,两盒饼干,还有,两本厚厚的历史书。贼一样静悄悄的猫到宿舍一个偏僻的楼道,借着手电筒的光,开始背历史,从三皇五帝一直背到甲午战争,从董仲舒一直到蔡元培……有时候一直到东方的天空吐出鱼肚白,有时候大栗子会给我披上一件厚衣裳,有时候她会突然倒在我肩上,或者怀里,想哭就哭……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很久……
后来高考,后来毕业。
我亲爱的,不羁放纵爱自由的大栗子啊,去了遥远的北方读大学,而我,留在了气候宜人的南方。郑远最后的成绩不够理想,选择了复读。
当南方的秋叶尚未落完的时候,大栗子从北方寄来一堆明信片和飘着鹅毛大雪的照片,照片里,她戴着帽子,裹着围巾,在雪地里奔跑,笑容灿烂像是春天。明信片上写着:
“我亲爱的小羽子啊,这一年,她18岁,她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她陪我走过最长的夜路。我以前总想追寻一个人,而现在,我只想,和她去看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陪伴她,保护她,一生都不够长。”
那是属于我们的栗羽时代,那是我们永远不老的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