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
1
刘鱼说,每次做爱她都自带床单,提着一个hellokitty的旅行箱,里面装着四件套和一次性洗漱用品。
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洁癖,怕脏。她说,我不怕脏,是怕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我说我已经离婚了,她说这是她的原则。还有一个原因,她掉头发很严重,每次都要戴一个头套,像一个游泳运动员。
这是第一次她来到我家,做完爱后给我说的话。她点了一颗烟,唑了一口。我说我在家从来不吸烟,她立刻把烟熄灭,用手拍打了几下空气,又把未抽完的烟放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塑料袋里装了内衣,内裤,卫生纸,用过的安全套和一次性拖鞋,然后打包带走。可以说,她是个心细且特别的女孩。
我说你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女主人。她又说她只是什么也不想留下。我说你废了这么大的劲,为什么不去酒店,这样更好。她说你不懂,去酒店会感觉很冰冷,而去男人们的家里,当你躺在床上,把自己想象成女主人,你会觉得自己有个家。
刘鱼从小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她父亲因为故意杀人被判了无期徒刑,在牢里待了10个年头,突然在监狱里自杀了。她说她只近距离见过她爸一面,就是她爸自杀前的几天。
那年她14岁,上初三二班,身材高挑,坐在教室的最后无人看管的地带。那时我是她班主任,但之前对她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就像那些被教育抛弃的孩子,好像并不存在。
那天我把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爸死了,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嗯”了一声就回了教室,收拾了书包走了,第二天也没来上学。
当时我大学刚毕业,是这个学校为数不多的本科学历的老师。新千年前,中小学老师大部分是师专毕业的,有些事民办老师转正,所以我这个大学生老师就顺理成章的成了班主任,美其名曰锻炼新人。
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孩子,毫无社会经验的我,束手无策。因为九年义务教育,学校不允许一个儿童失学,辍学率会影响学校年底考核,于是我被学校派去家访,带着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
2
她家位于市南区,80年代修建的预制板楼房,灰色的水泥墙面,毫无美感,虽然那时候不值钱,但由于学区的划分,现在已经有几万块一平了,让我这个外来人口望尘莫及。
我刚到单位上班那年,正好遇上99年房改,没有分到房,由于对传道受业解惑并不感兴趣,最后辞职,专心写作,几年后在回家乡买了个两居室,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初到她家时,是个中午,阳光照在客厅里,光影斑驳,有一些灰尘在空气里舞蹈,看上去似乎刚打扫过。刘鱼的妈妈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冒着热气,然后说让您费心之类的客套话,说这孩子自从知道父亲去世后,一直闷闷不乐,不肯去学校,你要好好劝劝她,说完就出门工作了。
刘鱼扎着一个马尾辫,辫子根部还有一个蝴蝶形状的发卡,泛着阳光一闪一闪。她拿着一本《洛丽塔》,是那一年刚出版的新书,封面上有一个白人少女,像她一样年轻。我问我能进来吗,她把洛丽塔从脸上拿开,说可以。
我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准备把昨晚写好的稿子背出来的时候,她却先说话了。她说让我回去上学也可以,给我买个hellokitty的旅行箱。我说你一个孩子要什么旅行箱,她说刘菲菲有个旅行箱,他爸从日本买来的,上面有个大大的HelloKitty。他爸经常带她去旅游,我爸死了,要个行李箱还不行吗?我竟无法反驳,但起码完成了任务。
我说可以,你先回去上学,我这几天就去给你买。她说好。后来,我让在日本留学的同学给我寄回来一个,足足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
刘鱼把这个粉色的行李箱一直留在身边,上面贴满了各种各样的行李贴,像是去过很多地方。上面还有一些一闪一闪的贴画,感觉像个恋物癖,让我觉得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执念。
3
我们坐在星巴克的咖啡厅里,这是这座城市第N座星巴克,我来到她的城市来出差,她第一时间约我来到这里,说这里很洋气,听说外国人都喜欢喝这个品牌的咖啡,她点了两杯浓缩咖啡,我喝起来很苦,加了很多糖。
我说这个行李箱你还留着,她说质量很好,舍不得扔,而且装一件四件套和洗漱用品,不大不小正合适,方便。
我和她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只能回忆起以前上学的话题。我说给你家访的前一天晚上,我背了一晚的稿子,你却让我一句话没说。她笑了笑。我说你当年辍学,是不是因为你爸的问题,想他了?她说,不,我不想他,他是个杀人犯,我似乎更恨他。我之所以不上学,不是我伤心,是因为我终于有个不上学的理由,爸爸死了,然后辍学,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借口。
十年了,我依然从她嘴里听出她的怨恨。一如十年前,她用一个行李箱就能打碎失去父亲的伤痛。她说她爸被关进去后,和她妈相依为命,由于打几份工,劳累过度,她妈得了尿毒症。为此都怪在她爸头上,她说如果他不杀人,也不至于会这样。更让她气愤的是她妈还念念不忘,每周都要去探视,一定等着他出狱团聚,每次她都被要求去,而她一次也没有答应,直到他爸自杀前的一段日子。
你知道探监那天,我和我爸说了什么?我问说了什么。她说那天逃课去了监狱,狱警很顺利的就放我进去探视。见到他我就说了一句话,能不能不去审判大会,我不想在周末的审判大会上看见你了。当时他是答应我的,很高兴的、很爽快的的“嗯”了一声。我说,一言为定,他也说一言为定,然后我就离开了,可等到审判大会的前一天他就自杀了。我没让他自杀啊,这不怨我,他可以不去啊,为什么要自杀呢。
审判大会?我问。是的,每年我都会在审判大会上看到他,他团脸,平头,个子不高,一米七几的样子,有些瘦,看上去很斯文,并不像个杀人犯。两个带着墨镜的警察反押着他的胳膊,他有些抬不起头,脖子里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大红字标着名字、罪行和刑期:刘水——故意杀人罪——25年。
刘鱼不知道二十五年有多长,她已经活了14年,包括她没有记忆的那几年,她说14年太长,像熬一副中药,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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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为了教育孩子,防止青少年犯罪,每年都会组织全市中小学生去体育场看审判大会,硕大的体育场,像个时代巨兽,里面黑压压站满了人,因为没有绿化,万人一踩,尘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