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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三个男人坐在了一家饭店的单间里。
饭店在这一座小城的档次,相当于北京饭店之于北京。
夜晚已经用它的黑斗篷紧紧裹抱住小城。是小城的人们开始享受的各自美好人生的时分。就享受的基本内容而言,中国别处有多么丰富,这座小城也有多么丰富。换言之,中国别处有多么简单,在这座小城里也同样地简单。左不过就是吃喝玩乐,外加上红粉服务。这世界至今还是男人们主宰的世界,享受二字也多半还是一个男性化的词,女人们只不过是这个词的一条注脚而已。
正值炎夏。这一个夜晚一点儿风都没有。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小女子们,或单独或结伴在热闹街道上晃悠过来晃悠过去。于是几乎凝固着的空气中充满了香脂的微味。自从张艺谋拍了 一部电影叫《大红灯笼高高挂》,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中国的大红灯笼小红灯笼挂的哪哪都是。当那些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小女子从灯笼底下徐徐而过,他们的裸肤就被映红了,更加显得秀色可餐。于是男人们望向他们的目光顿时迷醉,没法儿不心猿意马起来。在这一个夜晚, 在这一座小城,有的男人将潇洒地挥霍掉几千元。有的男人却也能仅仅用一百元,就满足了生命各方面的享受愿望。五十元足可在地摊大排档上饱吃一顿夜宵,往胃里灌一大扎啤酒。
然而三个男人走入饭店时的神情竟有些与众不同。他们的表情都显得那么阴郁。甚至,还可以说给人一种表情严峻的印象。但除了大堂里的迎宾小姐,其实另外也没谁注意他们的表情怎样。他们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五十来岁。他们穿的也都很一般,很随便。三十多岁的穿圆领背心,短裤,理的是刷子般齐的板寸头;四十多岁的穿白褂子,黑裤子,分明的已经穿在身上数日没洗了;只有五十来岁的那个穿的齐整,也不嫌热,衬衫外还穿了件单西服 ,一双皮鞋看去是当天刚买的,总之上下一新。但头发却有两个月没修剪了。满脸络腮胡子杂乱无章的。他使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农民。事实上他也的确是农民。这样的一家饭店显然不是他来过的地方。他一进饭店,好奇地四下张望,并有些局促。
迎宾小姐迎向他们,抱歉地说座位已经满了,对不起,请下次惠顾之类。
三十多岁的男人冷冷地说:“我们预定了单间。”
迎宾小姐不由一愣,询问了两句,怕他们是冒名顶替者似的,慎重起见地去总台那儿查预定单 。
三十多岁的男人就愤愤地嘟哝:“妈的,好像咱们不配到这儿来似的!”
四十多岁的男人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又何必那样?
五十来岁的男人仍局促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是:“我可没钱……”
迎宾小姐弄清楚了有个单间确是他们预定的,这才彻底收敛了脸上的狐疑,于是堆下职业的盈盈甜笑,引领他们上了楼。
三个男人刚一在单间坐定,服务员小姐立即接替了迎宾小姐,呈送菜谱。
四十多岁的男人恭敬地对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大哥,你先点。”
三十多岁的男人立刻也说:“大哥,你就只管拣那好菜点,千万别怕费钱。咱们买得起单。”
五十来岁的男人点了几样家常菜。三十多岁的男人说这算点了些什么啊?吃这样家常菜还用到这种地方来?四十多的男人说,说得也是,于是两个各自指着百元以上的菜又点了六七样。 这使五十来岁的男人不但局促,而且不安了,连说:“多了多了,吃不完,浪费了可惜,二位兄弟这是何必呢?”
小冷盘还没上齐,也不劳服务小姐的服务,三十多岁的男人就近迫不及待地斟满了三杯酒,催 促另外两个男人举杯。
于是他们碰起杯来。
三十多岁的男人说:“大哥,你受委屈了。”
五十来岁的男人说:“这话见外了。咱们不都一样的么?”
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兄弟间,各自心里有数就是了。闲话少说,干!”
于是都举起杯来,咕咚一声,一饮而尽。
……
2
这三个男人,原本是互不相识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曾在小城开一家照像馆,同行里业务数第 一;四十多岁的男人,曾在小城经营一家饭店,店面虽不大,生意却很红火;五十来岁的男人,曾是郊区农村出了名的养兔大王,日子过得很富裕。
他们是由于同一件事结为兄弟关系的。那件事,既可以说是同样的遭遇,也可以说是同案犯。
七年前,小城乡镇企业局成立了一家公司,当然是姓“公”的有限责任公司。也当然是为了“ 搞活经济”,使小城的大小“公仆”们有一笔财政以外可以合理合法地自由支配的机动资金, 提高提高福利待遇。那正是政府部门办公司办疯了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