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是天真过的,曾经幻想过有天我也能在晴朗的天气里去公园里散步,悠闲地穿过人来人往的商场,奢侈品店倒是没有想过,毕竟我对于它们一无所知,没有幻想的线索。也抱过一丝虚弱的希望,幽暗的日子会过去,我会遇上一个善良的男人,他普通得就像是一把勺子,一张板凳,一块隔夜变硬的馒头,但是让人觉得踏实,让我能从心底觉得安全。
可每当我这么去努力强迫自己从腐坏的生活里挤出一点点阳光的时候只要摸一摸自己的右脸,我就彻底崩溃了。我简直就是被恶魔亲吻过的女人,我没有幸福的权利,可一想到这里又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要再奢求希望了,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这可能是我一生里唯一的一点光明的能量。
从出生起我就丑陋不堪,周围的人不敢靠近,可他们投射过来的目光却很诚实,他们是想要靠近我的,甚至想要更近的距离观察我的异样。毫不吹嘘地说我的左脸并不难看,称得上美丽吧,我真的没有夸张,真的不是为了满足一种过度自卑后的虚荣。事实如此啊。我的右脸却与左脸截然不同,右脸是垮的,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座精美的蜡像,突然右边被上帝放置了一个巨大的火炉。蜡化了,我的右脸在高温下塌陷,移位。与左脸不再对称,从正面看过来,就像是两条平行线,长度一样,粗细一样,只是错落开来。
没人与我谈起过我右脸的成因,我没有父母,从小是跟着爷爷长大的,爷爷靠捡破烂为生,可能是注定的吧,我顶着这样一张脸也就注定了要捡一生的破烂,不可能有更好的工作,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我常常反问自己,为什么要翻身,我为什么要翻身,难道丑陋就注定是美好的反面吗?不以貌取人难道不是世人常说的箴言吗?可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在那个我们住了十多年的桥洞里,雨雪交加的天气似乎已经让爷爷知道自己肯定熬不过那个夜晚了,他把我抱在怀里跟我说,捡破烂,多捡铁的,多捡瓶子,不要捡镜子,不要捡玻璃,拿东西容易割到手。
我完全清楚,爷爷是在保护我,保护我的自尊,保护我那一股随时会熄灭的灵魂。他也不愿意让我看到真实的自己吧。我从没问过爷爷我的父母是谁,起初是因为我根本没有父母的概念,后来我明白,如果能说,早就说了,根本不会等我去问,如果我有父母,父母早就来看我了。
2.
爷爷是在过年前三天走的,那几天我拼命地在外面捡,只要天暗下来一点我就沿路摸索任何一点对我们来说有用的东西,以往的新年,爷爷都会带一些面条回来,可不是平常那种从饭店后厨打包的别人的残羹剩饭,而是正儿八经去市场里买的,有时是宽的,有时是细的,爷爷不说我也知道,带回来的是哪种,哪种就是当天最便宜的,快过期的。不过真的很好吃。
我翻了一个又一个垃圾箱,找到了废旧的车胎,还装着小半瓶的饮料,废纸箱,还有不少烟屁股,有的甚至还有大半根没有烧完。车胎可以烧火,这可比荒草,废纸,小木枝烧的时间长多了,虽然气味熏人,不过快过年了,城里基本没什么人了,应该不会有人管。饮料瓶里的液体是粉红色的,说不定可以倒进面条里,那样面条就甜了,爷爷爱吃甜的。这么些烟屁股,爷爷见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每次点上一根烟屁股,爷爷的精神头就会回来,眉头也渐渐舒展。我知道那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可等我翻过栏杆,踏过绿化带,回到桥洞下那个用蛇皮袋和纸箱搭建的小屋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太晚了,这个新年只剩我一个人了,爷爷冷了。我把他身上的报纸和塑料袋一片一片的拿开,爷爷已经冷得不再需要温暖了。那个年,我没有吃面条。那个年,爷爷没抽烟屁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哭也哭不出来,胸腔一直在抖动,唾沫咽不下去,手脚发麻,我焦急地大口呼吸。那晚我梦见爷爷给我讲过无数次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小女孩,从小跟着爷爷,他们环游世界,他们的运气很好,只要肯低下头,就能捡到好东西,他们一边走,一边捡,有时是漂亮的石头,有时是干净的食物,有天爷爷走不动了,睡了一觉,醒来后身体变成了透明的,小女孩大哭,爷爷笑着跟小女孩说,爷爷还在,丫头不怕,你继续走,以后爷爷不捡东西了,捡东西的好运气全都留给了你,以后你会捡到更多更漂亮的石头,更多更干净的食物。小女孩还是哭,眼泪掉在嘴里变成了糖果。爷爷说,甜吗?小女孩说,甜。
以前每次讲到这里,我总是不停的问,后来呢?
但爷爷总是不讲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一夜我终于明白了,眼泪从来就不是甜的。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