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书记的问题
党政办公用房,编制定员每人平均建筑积为16—18㎡,使用面积为10—12㎡;编制定员超过100人时,应取下限。 ——《党政机关办公用房建设标准》
小轿车开进苞谷地的时候张富贵正蹲在田垄上抽烟袋。云水河两岸的大堤笔直挺阔,长城似的高高耸立,张富贵经常看见那些小轿车的轮子滚过头顶。
汽车掀起阵阵灰云,田里的苞谷叶因此垂头丧气。这时候,张富贵多半挥着烟袋锅子冲车屁股大骂一通。然而出乎张富贵意料,今天的小轿车竟然直接冲到他的苞谷地里。张富贵扔下烟袋,屁股都没拍站起来……
车上下来一个穿皮鞋的,最后用四千二百块买下张富贵地里全部苞谷。张富贵拍了屁股去存钱的时候连地上的烟斗都忘了拿。那时候,张富贵全部的苞谷和这杆烟斗已经被大铲车推倒,被压路车碾轧,安分地倒在田圹子里。
嫩黄的苞米棒子饱满多汁,每一株都接近成熟的边缘,看到一地的收成就这么糟践了,张富贵一点也不心疼,他知道若非如此糟践,这一地的粮食可能连三张粉色大钞也换不回来。
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怎么也想不通糟蹋粮食反而能赚大钱——张富贵的苞谷地是第一个被圈的。连同周围的西瓜地和鱼塘,穿皮鞋的足足圈点了三天。苞谷杆子和西瓜秧推干净了,鱼塘填平实了……
连阴雨过去,整饬的土地上生出一簇簇新草,穿皮鞋的再没来过。张富贵丢掉旱烟斗之后确实闲得发慌,睁眼瞧着一堆子乱草在自家田地称了王,张福贵实在看不过,饭后遛弯儿的工夫,他拣一把锄头,小半天收拾干净。
瞅着光秃秃的地界儿,干脆撒一把麦籽儿。又是连阴雨过去,张富贵的地里又是一片绿油油。小轿车是天晴之后过来的,这一回穿皮鞋的掏出九张大钞买下一地脆生生的嫩苗。
现在他张富贵明白了,这是一门"快速致富法"!仿佛瞬间开了窍,张富贵回头买来三斤小麦种,抢着雨水充沛的时令育苗播种。每隔半个月,你就又能看见张富贵蹲在田垄上抽烟袋了,他整日整日盯着河堤,等着小轿车再次开进田地,等着穿皮鞋的送过来又一摞钞票。
"书记您问我是怎么摆平河东十七处庄户人家的纠缠?那么我当然可以告诉您——"
焦秘书站在田垄上擦干净皮鞋,花好一会儿工夫才钻进小汽车,他扭身朝着后排座位,喘一喘气:"您知道的,庄户人,满脑子都是三毛五角的小算盘,您说他们为啥上访?哪有什么故土情怀,哪有什么田园诗意?说是自留地,刨两锄头就撂把式打麻将去咯。一亩地赔偿三千块,咱们仁至义尽!光是钞票就砌成一堵墙,家家户户排队领钱。"
"群众问题还是要用群众办法嘛!"书记像是在喃喃自语,可焦秘书打心底里觉得这番总结既是肯定,也很受用。他几乎是感激地冲这车厢里头的后视镜频频点头,他确保书记能够看得见,而后者也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伸出右臂:焦秘书配合地扽长脖颈,书记在上面捏一把,焦秘书便得了某种隐秘仪式的册封似的,推开门下车,立在一旁,目送小轿车离去。
对于张富贵这种事情,书记多少是失望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云烟县城数以万亩的**地仅仅是拿过来种一些土豆白菜。"毕竟小农经济有其局限性嘛,"书记这样想着,因为打他心底里看来,这块平旷肥沃,依山傍水,视野极佳的风水宝地,理应拔地而起的是本城最美轮美奂,最宏伟气派,最英雄好汉的地标性建筑!
"这是城市规划中的基本原理,"书记回想起读书时代拿泡沫塑料盖楼房做模型,模拟城市规划的情形。那时候的这位青年学生似乎已经隐约感觉到,假以时日,自己是要将这些楼房街道付诸实践的!事实正是如此,甫一上任,书记没有一天不是在研究云烟当地的水文地貌,城市规划。
征地公示贴出去的时候,书记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那个结业待考的学生,害怕而又急于知晓考题,提前预支等待成绩水落石出的焦虑。好在事情并没有折麽他太久:
高楼大厦久不见踪迹,征完的稻田重新被乡亲们种上小麦,庄稼赔偿款拨了一茬又一茬,直到秋收完毕,闲下来的乡亲们终于用接二连三的上访事件杀死了书记的最后一点侥幸。
"所以人民的普遍思想认识水平还是需要学习提高的嘛。"书记每每试图如此安慰自己的时候,却总能瞥见办公室里早已竣工的沙盘模型。一种自我识破的巨大挫败感重于压倒了他,如此二三日,竟病下去了。
捱到第五天,县卫生院退休返聘的中医先生张鹤年终于在门诊室见到了焦秘书。看到焦秘书递上来的不是病历而是帖子,张先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泡一杯茶递过去,焦秘书接过来晾着。等到茶水勉强入口的温度,张先生已经褪了白大褂,他跟在焦秘书身后步履生风,撩起对襟长衫一屁股坐进小轿车去了。
虽是深秋,县委大院里头依然草木葱郁,品类繁盛,绿意长驻的宝塔松抄手而立,上了年头的小楼房爬满褐色藤蔓。张先生四处打量,脸色冷漠,一阵溜达之后才随了焦秘书来到书记办公室。
那时候书记正立在书桌前,摊开四尺生宣,悬腕写大字儿,很好的光线穿过相互倾轧的藤条,照在檀木笔架上泛起黏腻的绛红色泽。秘书细致地扣了门,书记并不转身,只说一个请,张医生不愠不火,仍是面色平淡,远远站着便说:
"颜'勤礼'讲究外拓,善使转法,书记临鲁公而尽着内恹笔法,可有说道?"
书记才听了寥寥几句,身上心里的病就先祛了大半,他熟稔为官者讲话最讲究的是个话头,这就像踢球的中锋最需要助攻,夹面包片子少不了抹黄油,书记早就攒了一肚子疑窦,得了话头,便舒缓地说:
"胡逑瞎写,冇得讲究。"
一句话下来,办公室的空气整个松软下来。焦秘书端来海黄茶盘,再烫一烫顾瘦萍的茶壶,捉两钱金骏眉,热水冲下去,整个屋子烟篆缭绕。张先生呼吸吐纳,熄灭烟屁股,缓缓开口:
"颜鲁公傯偬一生,驰马四荒。天大地大,才造就这结体广博,苍润古拙的外拓之势。可眼下这情形……"书记不说话,只给张大夫续茶。"大丈夫屈居三尺庙堂,万般手段不得施展,纵千钧笔力,落在笔头,也只得内恹的郁结之气。"
书记哈哈大笑:"领导干部配置办公室标准嘛,严遵照办呐。"
"咱这还是老房子,做了地面和天花找平,净层高不到二米六,"焦秘书补充说,"委屈了咱书记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哩!"
"干部毕竟不好做嘛!"书记风趣地说,"这可不就是'未翻身已碰头'?"
张大夫表情凝重,"'三才者,天地人',自古以来,营造法式都是慎之又慎,非富贵之需,实乃干系甚大!书记正当壮年,牧民一方,年二三载,当扶摇直上。如此鸿图,断不可沾染了一间办公室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