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的人
文 / 刘熙浩
注:
本文首先发布于个人微信公众平台“荒唐面馆”,作者与简书作者系同一人,即我;
本人为留学生,客居意大利,修习建筑学,爱好写作、旅游摄影;
希望大家多提意见,以便修改进步;
如喜欢,欢迎关注公众号,二维码见文末。
伊先生在九月份的一个晚上被冲进了下水道。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他当天洗了太多次澡。当时他脱了衣服站在浴缸里面,开启花洒,开始洗他当天的第十二个澡。由于过长时间地浸泡在热水里,他各部位的皮肤都吃水膨胀,变得又鼓又皱。经过洗发水一遍又一遍的揉搓洗涤,他的头发变得细而生涩,一点动物毛发的特征都不剩了,简直像是从水里面刚打捞上来的针织线。就在他涂抹完沐浴露,开始搓洗自己的大腿内侧的时候,伊先生开始了自己从固态变成液态的转换。他的头发首先发生反应,单根的发丝聚成股,成股的发丝黏在一起,逐渐变成了一种黑色的糊状物,散发着龟苓膏一样的光泽。然后他的头皮也瘫软下来,连同脸孔一起融化,变得粘稠而半透明。这两样流体彼此扩散着,在花洒的冲刷下顺着伊先生的躯干往下流。它流到胸口的时候,伊先生的躯干也开始液化了。他像一种“绿舌头”冰棍被舔过的样子,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倒了下去。最终他从头到脚都变成了一团类似两栖动物身体表面的粘稠体液。此时伊先生很想从浴缸里出来,但是他已经没有脚了。他就以这种形态流进了下水道。
至于伊先生为什么在一天之内洗了这么多次澡,则关乎他的人生哲学。伊先生相信负面情绪或坏运气就像汗臭或者污垢一样,是一种可以被洗掉的物质。因此他一遇上心情不好无法忍受的时候就会去脱光衣服洗一个澡。平时他一天顶多洗四五次,但这天他十二次感觉情绪不好,就洗了十二次澡。最后一次洗澡前,他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想着想着整个人就开始变得栖栖遑遑了起来。这一整天被洗澡冲刷走的抑郁此时如河底的淤泥,稍一搅动就翻卷得满眼浑浊,让他比任何时候都分外颓丧。这些洗澡水在他身上产生的累加效应,让他并不悲叹于这一整天的任何一件事,而是悲叹起了自己的人生。
早上起来,伊先生先洗了一个澡。他之所以洗这个澡,不是他有早起洗澡的习惯,而是因为他做了个梦。伊先生从来没有定时洗澡的习惯,因为他几乎每天都要因为忧愁而洗澡,因此不存在任何卫生原因促使他定期洗浴。早上伊先生的梦被闹钟打断之前,他正沉沦于一片宁静幽深的河泽,仅仅是一片河泽,没有其他人,没有鸟兽草木,就只有他一个人孑然地在水面上站着,动弹不得。这就是他的梦境的从始到终。醒来的时候他心里万分感谢自己的手机铃声,如果没被唤醒,他以为这种孤立要走向无穷无尽。即使他不是一个存在主义者,这也无疑是种巨大的折磨。他立即去洗了一个澡,从温润的水流中攫取一些快慰去冲刷在水面上沾染的冷气。伊先生的这一天就开始了。
他躺着回忆自己走出门去,当天的天气燥热难当,实在和九月不太像。这天是星期日,每个星期日是伊先生一周里仅有的空闲,当然他下午还得回家里敲些代码。他是一个独立游戏工作室的成员,自从建立以来,他常常把工期一拖再拖,导致其他成员的通力反对。后来为了避免被踢出团队,伊先生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工作来弥补自己的低效。可是谁能不在敲代码的时候不打游戏呢?他依然很低效。
这天他走出门去,在太阳底下往街上走。伊先生起初想去买写速食饭餐回来,后来又觉得这样过日子过于单调,想要藉着些高于自己消费水平的消费来给予自己虚幻的自我满足。归根结底自己还是个穷苦人,他后来躺在床上的时候想着。他实在不想继续回忆自己在餐厅里不得体的穷酸表现,这使他又回来洗了一次澡。
伊先生愈想愈懊恼,愈想愈沉郁,他回想自己想着自己下午约工作室里的一个女孩出去讨论工作,作为他为数不多的社交活动。在这次社交里,他表现得过于轻浮、急躁,胸无丘壑,以至于在女孩的心里留下了极为糟糕的印象。他几乎可以回想起那时她眉间蹙起的不屑和厌烦。伊先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靠着极低的情商去说话做事,却没能有与之相应的豁达让他避免烦恼。他的解决措施只有洗澡,洗澡才能洗涤掉他身上的颓丧。他连着洗了三个澡,才把那个女孩从眼前抹掉。抹掉之后又是别处涌来的颓丧。
他实在是想不下去了。此时伊先生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去洗一个澡,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怨气有点太重了。作为一个年仅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单身、潦倒且一事无成并非什么巨大的罪过。“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是他二十年来时运不济,而不是他自己真的活得多么失败。女孩纷纷离他而去,是她们不识凌云木。不应该如此地长吁短叹为其惋惜。伊先生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脱了衣服前去洗澡。你看,洗澡对他来说是如此的有效,甚至仅仅是洗前的一番想法,就起了慰藉心灵的作用,让他心中因无能而产生的巨大悲愤减弱了几分。
他踏进卫生间——由于是自己单独租住,他完全地脱了个精光才走进去,而不忌惮被任何人看到。他打开花洒放水,让水流从凉水变成温热。按常理讲,这个过程要花费三到五分钟,但由于在半个小时前他刚刚洗了一回,所以现在水管里的水流还尚有余温。他走到花洒底下开始洗澡。水汽包围着伊先生所站的浴缸,这使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行船。伊先生惯于在洗澡的时候用漫无边际的想象来摆脱自己所遭遇的任何不愉快。此时此刻在他的想象里,自己在一艘从克里特岛回到希腊的三桅船上。夹板上跑着跳着的,尽是些长着高鼻子脸色蜡黄的希腊人。他们大概是在欢庆什么值得纪念的活动。在伊先生的想象里,他的身边张扬着一张影影绰绰的黑帆。他记得这个帆象征着死亡,象征着这船上的什么人已经被某种牛头人身的怪物吞吃掉了。但他毕竟才疏学浅——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他实在记不得了。
如果他的记忆可靠,此时的这艘船上的人正因为那个记不得名字的人的盛大凯旋而欢呼雀跃,但那张黑帆则表明他们将带去一个死讯。黑压压地张扬着,无人知晓也无可挽回。然而伊先生素来是从这种悲剧的想象中获得一种自己生活尚可的快慰。自己的儿子没有死,因而自己比希腊国王过得好;自己的父亲没有死,因此自己比不知名男孩过得好。
他沐浴着这种心理安慰,给自己身上涂沐浴露。氤氲的水汽充满了房间,伊先生透过重重叠叠的水雾,站在甲板上洗澡,天空中有温润的雨点掉落在他的身上,形成了流淌在他身体表面的透明水膜。他就在这水膜中给身上涂沐浴露,揉搓出泡沫再用雨水冲刷干净。白色的泡沫水流进黑色的海里,仿佛让这漆黑无暇的液体变得不纯洁了。他觉得这片海里不仅淹死了那个希腊男孩的父亲,也借着淹死这些泡沫水的契机,淹死了他的理想。黑帆映着黑海,照着伊先生的脸也是一片黑色。他的头发就这样黏成了一股股龟苓膏一样的湿滑流体,顺着身体流淌下来。
在充满盐分的海浪中,伊先生的脸庞也受到了腐蚀。它带着海风的腥甜味向前方滑落下去,造成了伊先生颅骨上的一次雪崩。随着他的角膜、虹膜和晶状体都变成房水一样的液体,他慢慢的看不清东西了,眼前就像有一片又浅又蓝的小水洼,水洼的后面则是迷迷蒙蒙的黑色大海。然后他的视神经和视网膜血管都软化变性,瘫软在眼窝里,他就连那水洼和大海也看不见了。
然后伊先生带着仅有的一点意识进了下水道。由于他浑身上下的感官都失去了机能,所以下水道里的环境不比他平素起居生活的环境坏多少。甚至让他产生了对新生活的向往。他像大洋深处的水滴鱼一样,带着吹弹可破的胶状流体的身体在下水道逐流穿梭。从家里的管道到大管道的时候,他隐约感到宽敞了一些。不过他也感受不到什么别的现象了。最终他就到了污水厂。在那里他的身上被洒了各式各样的净水剂,然后他最后一丝意识也消解了。他仅存的物质形态溶解着他的愁绪随着排入江河的管道蒸腾着飞向天空,并且成云致雨。
那场雨给整个世界的人们都笼罩了一种以太般无源可溯的淡淡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