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太太

2018-05-12 11:06:04 作者:一个人物

老太太是爸爸的奶奶,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我的老家在苏北农村,小时候祖上很穷,爷爷奶奶又是那种懒惰不会算计的人,活了大半辈子依然身无长物,只勉强盖了两间土坯房。爸爸刚结完婚,爷爷就迫不及待地分了家,他给了爸爸一间土坯房,前提是由爸爸赡养老太太。所以从我记事起,老太太便一直住在我家。

土坯房很小,总共两间,一间堂屋一间卧室。那时候我和妹妹已经出生,卧室很小根本就住不开五个人,爸爸只能借钱盖了一间更为简陋的土坯房,既可以放杂物又可以住人,老太太就住进了那里,直到我四年级的时候家里换了新房才搬出来。

我出生时,老太太已经七十岁,爸妈都是农民,天天忙着地里的农活,照看我和做家务的任务便落在了老太太身上。那时候老太太身体还算硬朗,为了哄我,常常会背着我到处走。等我长大一点能自己走了,老太太就会跟在我后面,我走到哪她便跟到哪,直到我走累了再背我回去。听我妈说我刚会跑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前面跑,让老太太在后面追,每次听到老太太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慢慢跑,太太追不上你嘞。”我便会被逗得咯咯直笑。

等到再大一些,三四岁的样子,老太太便完全追不上我了,她走一会就要停下来休息,然后看着我跑,等到视线快看不清我的时候,便会大声喊我的乳名,让我回家。一般听到唤声我就会扭头往回跑,三四岁的孩子之所以这么听话完全是因为有好吃的东西诱惑。那时候,老太太的娘家人过年过节会送一些补品给老太太,说是补品,无非就是些豆奶粉,酥饼,白糖、小儿酥之类的东西,但在当时却是只有走亲戚的时候才会买的高档货。这些东西老太太极少会吃,她会藏起来,等我想吃的时候拿出来一点给我吃。我疯累了,便靠在老太太怀里,一边吃着老太太给的东西,一边用手捏她脸上的皱纹,一条条从额头一直捏到下巴,当捏到嘴边的时候,老太太会突然张开嘴假装咬我的手,我便咯咯笑着将手收回,然后再从头捏起,乐此不疲。

在我的记忆里,老太太又瘦又小,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感觉风一吹便会倒,但她却是个闲不下来的人,除了看孩子做饭她还会养些鸡鸭。那时候的粮食是农民家庭的全部收入,除了要交的公粮,剩下的大部分都要卖掉换钱来维持家里的开销,所以除了快馊掉的剩饭,老太太极少会用家里的粮食喂养鸡鸭。老太太有自己的办法,她会在麦收的时候带着我和妹妹去收割完的麦地里捡拾麦穗,秋收的时候带着我们去玉米地捡遗落的玉米,这些便是鸡鸭一年的口粮。在虫害多的时候,老太太还会特意去地里捉一些菜青虫或者蝗虫,每次鸡鸭吃了这些虫子第二天下的蛋都会特别大。当然更多的时候,为了节省粮食,老太太会先将青草或者烂菜叶子剁碎了混在磨碎的粮食里再喂给鸡鸭。在当时鸡鸭蛋都很少吃的农村,就是靠着老太太的精打细算,我和妹妹小时候才会经常吃到。不仅如此,当隔壁村有人拉着板车来卖桃子或者西瓜,在我和妹妹央求爸妈买无效时,老太太还会舀一瓢用来喂鸡鸭的麦子为我们换几个桃子或者一个西瓜,然后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吃,当我和妹妹让她也吃的时候,她便会张开嘴给我们看她光秃秃的牙床说:“太太没有牙,咬不动嘞。”

除了精打细算,老太太还非常手巧,我和妹妹小时候脚上穿的布鞋和棉鞋经常是她用一块块破布糊上面浆晒干后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老太太还有一个修补袜子的木托,家里有人袜子烂了,她便会把袜子翻过来套在木托上抻平以后修补,这样修补好的袜子虽然痕迹依然明显,但针脚细密,最大限度的做到了好看。

小时候的苏北冬天天气十分寒冷,能吃的蔬菜很少,老太太便会在夏秋的时候将新鲜的豆角摘下来,用开水汆烫后晒干留到冬天吃。除了豆角,青南瓜、红薯、萝卜樱、洋槐花也可以做成干菜留到冬天,这其中南瓜干的做法最复杂,也最费时。老太太先将青南瓜洗好,控水,切成薄片,然后去土灶下面扒些草木灰,将鲜南瓜片裹好草木灰后再一片片码在草席上,在太阳下面暴晒,完全晒干后再摔打掉干南瓜片上剩余的草木灰,放进密封的袋子内储存。冬天,在吃够了白菜萝卜的时候,拿出几把南瓜干,清水浸泡,清洗几遍后配上猪肉炖,完全可以称得上人间美味。那时候猪肉贵很难经常吃到,而要想解馋,老太太做的槐花干便成了我和我妹的最爱。四五月槐花开的时候,老太太会将镰刀绑在竹竿上,踮着小脚,勾下一筐筐槐花,吃不完的会热水稍微汆烫后晒干,等到冬天拿出来温水泡开后裹上面液,再打上两个鸡蛋,搅拌均匀后用热油煎,那味道吃起来比肉还香。这些都成了我儿时最鲜明的记忆。

老太太对我和妹妹很疼爱,我和妹妹从小跟着老太太,对她也很亲。小时候我从邻居那吃到一种很好吃的炒面(将面粉炒干后加入开水搅拌成面糊),后来知道里面是加了碾碎的熟花生,于是回到家便让我妈炒花生,然后一把一把拿石臼捣碎,加入炒面里给老太太吃;平时如果是我妈做饭,我会问老太太想吃什么,然后告诉我妈我想吃,并且会让我妈把饭菜做的烂一点,这样老太太吃起来才不会难嚼;吃饭的时候我会把菜夹到老太太碗里,如果是晚上,会等她吃完送她回屋。这些事情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是老太太在没人的时候经常会把我搂在怀里,小声念叨:“我享了重孙的福咯。”

我上小学后,老太太的身体便越来越差,先是腿脚不便,走路需要拄拐杖。但是即便如此,老太太还是坚持打扫,喂养鸡鸭,甚至洗洗涮涮。生活的辛苦和压力让人绝望,那时候爸妈经常会因为小事吵架,老太太有时候会成为被指责的对象。每当此时老太太都不敢说话,黯然走开。日后想来老太太拄着拐杖还在找活干应该是不想被当成累赘,她被儿子儿媳抛弃,不想再被孙子孙媳嫌弃。再后来,老太太拄着拐杖也难走路,便更加小心谨慎,她开始讨好我妈,比如吃饭的时候会吃的快点,或者说今天的饭很好吃,我能不能多吃点。每当此时我就会说:“没事太太,你多吃点,慢点吃。”或许这是当时的我能给她的最大安慰。

老太太自从走路困难身体状态就一落千丈,经常生病,一直吃药,断断续续就没好过。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搬了新家,砖瓦房,两室一厅,老太太也从放置杂物的土坯屋住到了我们对面的那间屋。屋是老太太想了一辈子的红砖房,但此时的老太太却没了当初的精气头。

冬天老太太会待在屋里,不怎么出门,我爸给她做了一个凳子,老太太能够扶着它慢慢走动,即便这样,她也很少走出去,顶多是挪到门口晒晒太阳。有时候我会告诉她出去走走,活动活动对身体好,她却说不能走,摔伤了还得花钱看病。那时候家里虽然盖了新屋,但都是借的外债,再加上给老太太看病拿药大多是赊账,家里已经负债累累。此时的老太太很少言语,但心里却很清楚,依然默默地为家人减轻负担。

夏天的时候老太太的身体状态稍微好点,会经常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乘凉,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把身体缩在椅子里打瞌睡。这颗每年都会被老太太用镰刀勾掉不少枝叶采摘槐花的老槐树不计前嫌地为她遮阳,给她阴凉,陪她度过生命的暮年。有时候我也会陪老太太一起坐在树下乘凉,会在她稍微有点精神的时候陪她说说话,也会像儿时一样在她打哈欠的时候,突然塞一颗糖到她嘴里,然后等她含在嘴里后问她一句是不是很甜。每每此时,老太太都会眯着眼,槐树皮一样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漏出光秃秃的牙床,然后轻轻地说上一句:“实说嘞。”

更多的时候老太太会独自坐在树下小声呻吟,我妹听到后会问她是不是哪里疼,她忍不住的时候就会掀开衣服,指着一对早已干枯的乳房说这里疼。因为乳房太疼,老太太多次被我爸带去村里的诊所看病。那个年代的乡村诊所医疗条件差,医生也是半路出家,所有的病都只会按照头疼脑热治疗,顶多再开些止疼药。家里没钱带老太太去大医院,她的病越拖越严重,去小诊所的频次也越来越多,直到有一次我妈问我爷爷要点钱给老太太看病,我爷爷说我哪有钱后老太太便再也不愿意去医院了。

老太太的病情恶化是在我五年级的时候,应该是在初秋,在那段时间里,老太太经常睡不着觉,半夜的时候会穿过客厅来敲我们的门说她害怕,一闭眼就看到以前的人找她。有时候我爸会起来陪陪老太太,但更多的时候我爸因为太累没有起床而是让她把灯打开睡觉。每次看到老太太颤巍巍转身的背景我就很难过,我想去陪她,但是那时候我才五年级,老太太的话让我根本就不敢起床,只能在半夜假装咳嗦几声企图吓走那些想带走老太太的人,或者在白天折一根桃树枝放在老太太屋里。老人们说桃树枝辟邪,我便告诉老太太有了桃树枝就没事了。那时候的我只是稍微能理解老太太的害怕,远没有日后回忆起来体会的深刻——那是一种独自面临死亡的无助与害怕。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有天我在上课的时候突然肚子疼,而且一直疼到放学。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太阳挂在西边,看起来比平时大很多,离落山应该很快了。我背着书包沿着村里的土路回家,却感觉脚很沉,那条路似乎怎么都走不完。直到一个邻居从院子里出来看到我让我赶紧回家,我才猛然抬起头从刺眼的阳光中看到家门口站满了人。

我到家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被人从她屋里抬出来放在了爷爷屋里,屋里挤满了人。老太太躺在床板上,眼睛紧闭,干瘪的嘴张着,费力地大口大口的吸气,嘴里不断有唾液流出。因为呼吸困难或者更多的因为害怕,老太太的手拼命地想抓东西。我想去抓她的手,但是害怕不敢动,直到她的手被爷爷抓住,才稍微平静了一些,没多久老太太便在一阵急促的咽气声中停止了呼吸。

屋里哀嚎声一片,我很难过,却哭不出声。我被人挤到屋外,听到外面一群人的议论:“这老太太是好人,从来都很和善不与邻居眼红,就是太可怜。老头早早被饿死,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最后儿子不养,跟着孙子住。一辈子拼命就是没过过好日子,幸好死的时候没受太多的痛苦,八十三岁也算是有福,喜丧了。”

这算是给老太太的一辈子盖棺定论了。

但是,老太太死的时候真的没受过太多痛苦吗?那些躲在槐树下的低声呻吟算什么?那些因为害怕不敢睡觉独自面对死亡的夜夜苦熬又算什么?

到今年,老太太已经走了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我几乎梦不到她,是因为她腿脚不便没办法走进我还是因为她和生前一样不想给家人添麻烦?我最希望是轮回让她一离开我们就投生到了好人家。

二十年了,老太太的音容样貌已经逐渐模糊,唯有一个画面她是清晰的,连声音都是清晰的,那便是小时候我趁她打哈欠偷偷塞进她嘴里一颗糖问她是不是很甜的时候,她满脸皱纹,漏出光秃秃的牙床,笑着说:“实说嘞。”

一个人物
一个人物  作家 写写故事,拍拍照,微信:autumn_love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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