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使落
图里是故事
铜镜非镜奶奶的木箱里放着一对铜镜，说是铜镜，并非是《木兰辞》里“对镜贴花黄”的镜，唤作铜镜大抵是因为其椭圆的外形和黄铜的材质像极了古时候人们用来正衣冠的铜镜吧。
那是一对既不能梳妆打扮又不能折射阳光的椭圆形铜制品，黄黄的颜色像极了路边摊上的“大圆饼子”，长时间的氧化附着在上面的黑色固形物又像是给大圆饼子撒了一层黑芝麻，看上去竟有些诱人。大圆饼子中间各有一个小孔，一根红布条穿过结成了死结，这让人联想到那个父母因为出远门给傻姑娘做了一个大饼挂在脖子上的故事，想着竟让人发笑。但在奶奶眼里，这铜镜却是一个庄严的圣物一般的存在。
初识铜镜初次见得奶奶的宝贝，是在五岁时候。
一天，奶奶正戴着老花镜缝补衣裳，一声尖利的声音传入耳朵。“哎，大娘，我小儿子明天结婚，您那铜镜在家吗，我想借去用一下，图个吉利，上个月小尾巴结婚就用了铜镜，现在日子过得顺着嘞。”隔壁村的王大娘意气风发地一股脑儿说明了来意，这是奶奶像是个获得老师表扬的孩子，脸上泛着得意的神色。奶奶也不耽误，一边直起身来一边用一种自豪的语气回答道：“在的嘞，在的嘞，这东西我哪舍得让它放在其他人那儿，当年我弟妹向我要我都没给。”说着便去打开箱子，将一块红布包着的铜镜递到了王大娘手上，脸上不乏郑重之态。王大娘接过铜镜是万分开心，踏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门。
铜镜之源王大娘走后，奶奶便开始絮絮叨叨地给我讲起了铜镜的来历。
“这铜镜啊，是我们农村人都爱的吉祥物，哪家结婚都得用它一用，谁家不用，日后肯定会出什么叉子。你太奶奶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这对铜镜，你太奶奶又是从她婆婆手上接过来的，再往上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这物件儿已经在咱们家传了好几代了，以后我还得把它交到你妈妈的手上，让它一直传下去。”
“奶奶，那这个铜镜怎么用啊？”
“咱们这儿男娃子娶媳妇是要去新娘家接亲的，新郎带着一堆儿年轻的小伙子去老丈人家背嫁妆，阔气一点的人家会给闺女打上几个柜子，几张桌子，箱子，还有棉被，生活上的物质一应准备齐全，搞得到像不是结婚而是走亲戚似的。到了那会儿铜镜就派上用场了。在新娘家出发前接亲的长辈会分别把铜镜挂在最前和最后一个人背的嫁妆上，前可照妖魔，后可驱鬼神，以后日子定会顺顺畅畅。”
“哦，我懂了。”
其实那会儿说懂了，并不是有多明白铜镜的重要性，现在看来，那仅仅只是对奶奶的一个回应而已。
十多年来，这对铜镜一直扮演着方圆几个小村子里年轻人的“护婚使者”，奶奶的箱子也不断开开合合，多年的不停摩挲，那铜镜不断经历着变黑又变黄的心路历程，就连那红布条，也黑得看不出了本色。
奶奶一直乐意把铜镜借给别人，她觉得只要人家日子过好了就算是功德一件了，可这样的功德，却在“木篮子”结婚那天后戛然而止了，从此奶奶的箱子就再也没有为别人开过，奶奶脸上也不再出现当年的得意的模样。
护婚使者“木篮子”本名张楠，因为从小爱挎着个篮子去捞鱼，便得了这么个称号。
木篮子长得高高大大，模样生得好，总有主动媒婆上门说亲，在二十岁那年，父亲怕他选花了眼，白白耽误了，便做主给他说了亲，定好来年开春就结婚。听说将要嫁过来的女孩儿在几个村子里也是属于模样好的，大家都夸木篮子眼光好，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
三月初，在樱花打着花苞儿的时候，木篮子的婚期如约而至。婚礼前一天晚上木篮子的母亲来借走了铜镜，脸上藏不住的开心。
第二天，木篮子便带着一群从小玩到大的死党在长辈的陪同下出发了，那天木篮子一身新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一路上看热闹的村民们都夸木篮子是个好后生，娶的媳妇也不会差。
到了新娘家，拜了天地敬了祖宗后，就到了出发的时候。带头接亲的老人绑好铜镜，大家就背着沉甸甸的嫁妆往回走。新娘子家在几里路的一个小村子里，没有车道，只能走小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已经冒出嫩芽，充满朝气。一路上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也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热闹。
带头走在前面的是个叫银生的小伙子，做事卖力，只是个子不高，二十好几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他背着个装满米的柜子在前面走着，前面犁地的村民怔怔地看着他，他十分得意，虽然自己个头小，却走在第一个，便停下来想说点什么，谁知正当他准备放下柜子的时候，脚下一滑，连人带柜子一下倒在了刚犁得松软的土里，满满的米粒混在黑黑的土里，像是一颗颗椭圆的珍珠，异常扎眼。这下银生可傻眼了，他这一倒，后面的人们不得不停下，这都还是其次，这米可是新娘进门前的撒门米，过后还要用它来做饭来敬祖宗，寓意着以后同吃一家饭。大家都围过来，面面相觑，眼神里透露出难以掩盖的焦虑。
“挂铜镜的柜子倒了，不知有多少妖魔挡路咯。”一个看热闹的过路人事不关己地说道。大家听了过后心里更不是个滋味，本来喜气洋洋的婚礼，现在弄得乱糟糟的，真不是个样子。这时原本走在后面的张楠也快步走了上来，看见这般光景，他心里发堵，但考虑到自己是主家，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装出小事一桩的样子，扶起还坐在土里发呆的银生，捡起掩埋在土里的铜镜，装作没事人一样带着队伍往回走去。
回到家里，大家都装作没事人一样，照样热热闹闹的说笑，调侃新郎官，没人注意到新媳妇进门时撒的米是不是柜子里的，至于敬祖宗的事儿就更不清楚了，谁都没看到木篮子母亲去还铜镜那个晚上黑丧着的脸。
不详之镜婚礼顺利完成了本来也相安无事，谁知就在结婚后几个月，贪吃的木篮子爬上了后山上的枇杷树，在他一个个往兜里放枇杷的时候摔了下来，附近人家只听到一声惨叫，后来便再无动静。几个小时后村里上山的人发现了昏过去的木篮子，赶紧叫了人连搬带抬地送医院，最后是捡着了一条命，但后半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木篮子出院那天，木篮子的母亲一边推着轮椅，一边眼泪不住地掉，看着高位截瘫的儿子，她心里痛苦极了。
木篮子这样一个大小伙子变成了个吃喝拉撒都要人帮忙的“废人”，村里的人除了惋惜，更多的是议论结婚那天的稀奇事。不知道什么时候银生摔倒、铜镜掉进土里的事儿在村里传开了，一有空闲时间，人们便聚在村里的大院里三人一群两个一伙的窃窃私语，看到木篮子母亲经过时，便又一本正经脸上堆满笑容地打招呼。
渐渐地，人们说完了银生，话题又转到了铜镜的身上。
“你们说那铜镜，会不会不干净呀，不然怎么偏往那土里掉呀。”满脸褶子的李婶挑起了话头。大家也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说到来劲的时候，竟有人说以后不敢再借周大娘家的铜镜了，周围的人也附和一般不停点头赞同。
毫无疑问，奶奶听到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或许是从木篮子母亲还铜镜那天晚上，她已经有所察觉。那天晚上她将铜镜认真地用红布包上放进箱子，之后就给箱子上了锁，谁也不知道钥匙在哪儿。在那之后果真没有人再来借铜镜，奶奶也不再需要打开那个年老的柜子。每当村里有人家结婚时，奶奶总要在放柜子的房间里愣会儿神，然后又佝偻着腰出去看接亲的队伍。
后来，人们也渐渐淡忘了木篮子的事，时代也越来越不一样了。人们结婚不再需要人力去背嫁妆，每家每户都花钱雇了一长串的车队，一路鸣笛，一路鞭炮，浩浩荡荡，铜镜就真的成了“老古董”了，成了人们口中的两块废铁，真正再没人用了。
再见铜镜我以为奶奶再也不会打开她的箱子，但是并没有。
在距离木篮子结婚那年后十几年的一天，奶奶颤巍巍地拿出了尘封已久的铜镜。十几年的不见天日，那块红布早就褪色变成了白色，看到的人谁都不会把这块布满虫眼儿的皱巴巴的白布和当年那块崭新发亮红布相联系。奶奶将铜镜放到妈妈手上，说是孩子以后结婚用得着，这是传了好几代的物件，要好好保管。
妈妈单手接过铜镜，径直走进房间，将它扔在了柜子下面，那个柜子是她当年的嫁妆，曾经上面也挂过一块铜镜。
至今那对铜镜仍在冰冷的地下躺着，裹着一身白衣，不知道地面的阴暗潮湿让它变成了什么样子。奶奶并不知道她曾经视若珍宝的铜镜现在是人们不屑一顾的烂铁，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会很伤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