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志雄很聪明,而瓶子有幸跟他成为同桌。其实瓶子也不差,安静而内敛。
志雄总是稳居第一名,瓶子总不温不火地在前十名徘徊,不爱说话,不爱与人交流,经常能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志雄和瓶子很早就认识了,准确地说是在小学一年级,那时他们都还只是七岁左右的孩子。
那时候的瓶子还爱说爱笑,剪着短短的头发,毛毛躁躁的,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瓶子家离学校很近,而志雄住在后面的一个村庄。那天放学,瓶子兴冲冲地跑回家,惊得一屋子正在吃食的鸡乱扑乱跳,被妈妈好一顿训斥。
妈妈端了水在院子里喊她洗澡,都把上衣给她脱了。瓶子气鼓鼓地坐在院子门口的沟槽里,用小木棍扒拉着一只蚯蚓,一下一下地戳着地上的泥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臭妈妈,坏妈妈!”
这时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歪过来,吓了瓶子一跳。
志雄问:“你在干吗呢?”
瓶子嘟着嘴:“要你管!”
志雄惊讶地说:“你身上好白啊!不过你不穿衣服,羞羞!”说着拿手指在脸上刮了两下跑开了。
这时妈妈又来催瓶子洗澡了,瓶子噘着嘴:“妈妈,为什么男生可以不穿衣服?刚才有人说我羞羞了!”
妈妈说:“因为你是女孩子呀。也上学了,要知道害羞了。不然人家不会喜欢跟你玩的,会笑话你的!”
第二天,瓶子一整天都不对劲,生怕她不穿衣服的新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整个校园,还好没有。接下来的很多天也没有听到相关的只言片语。瓶子的心放松了下来,就让它成为他们之间的小秘密吧。
三年级的时候志雄和瓶子成了同桌。瓶子发现志雄和自己一样古灵精怪,也是个小逗逼。
这天志雄歪着头,撑着下巴:“小瓶小瓶,咬一口行不行?”重复了几遍。
瓶子捏了拳头:“是不是找打?”
志雄说:“瓶——苹果嘛!还不让人吃啦?那,你听我的!志雄志雄,一屁股虫!还不如你呢!”
说得瓶子扑哧一笑。
后来这个游戏在班里风靡起来,经久不衰。大家互相调侃取乐,有的甚至回家请教家长,弄一些搞笑的谐音。乃至后来在整个校园疯传开来,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外号。
志雄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名人,甚至老师有时候都会说:“这次一屁股虫又考了第一名啊!大家要向他学习啊!还有瓶子啊,整天半瓶水在那儿晃呀荡的,要向你的同桌多学习学习!啊!”
每次听了老师拖长音的话,瓶子都会向志雄吐吐舌头:“有什么了不起的!书呆子!”
后来瓶子发现,志雄可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他兴趣非常广泛。记得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给瓶子写了第一首诗,瓶子永远记得最后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
瓶子看着那漂亮的字体发呆,懵懵懂懂只觉得这意境好美。崇拜地看着志雄:“原来你还会写诗啊?”
志雄拿笔敲了她的脑袋:“傻瓜!这不是我写的!这是一首古诗。”
接着即兴背诵了一长篇的《木兰辞》,瓶子从头至尾只记住了一句话:“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她想到志雄和她都是属兔的,公兔子,母兔子,还挺有意思的!
她呵呵地在那儿傻乐,志雄又拿笔敲了她的脑袋:“傻瓜!”
从那以后,瓶子喜欢上了诗歌,喜欢上了文字。但她那水平顶多写点押韵的打油诗。
志雄会拿许多的神话、童话书给瓶子看,作为回报,瓶子偷偷拿了家里的杂志给志雄看。
但不一会儿,志雄就甩给她,指给她看——正准备洗澡的美艳少妇,智抓小偷,原来是个强奸杀人犯。
志雄啧啧地指着她:“瓶子,没发现啊!原来你思想这么不健康!”
瓶子可真是冤枉呀!她可真没看呀,只知道大人藏着掖着,还以为什么好东西呢?献宝一样地给他拿了来。瓶子羞得恨不得整个头都塞进课桌里去。
瓶子煞有介事地画了一道三八线,她决心不理志雄了。可是每次午休醒来的时候,瓶子总发现自己占据了大半张桌子。
志雄主动说:“我们和好吧!”
看在他那么谦卑的份上,瓶子大手一挥,说:“嗯,我从来都没介意!原谅你啦!”
后来志雄跟她说:“我一直怀疑你是在报复我!一边磨牙,一边流口水,像是要活嚼了我,你都不知道我好怕怕!”
天呐,真是冤枉!瓶子终于从别人嘴里知道她的睡相有多么差了!她故作硬气地一拍胸脯:“当然啦!你要是让我不爽,我有100种办法收拾你!让你一直好怕怕!”
日子在打打闹闹中一晃而过,瓶子不能经常见到志雄的人了,他去参加培优训练去了,为了备战市里举办的奥数竞赛。
那次志雄居然抱了个一等奖回来,老师对他青眼有加,直夸他将来是个上大学的好苗子。而作为他同桌的瓶子,常常被比下去,在老师眼里似乎也变得一文不值。
这时候瓶子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她整日埋头学习,想要追赶上志雄,对志雄的搭讪也变得爱理不理的。她甚至开始非常讨厌起志雄来,是他让她活得这么辛苦,把她变成了一个被踩在泥泞里的人。
瓶子的进步很快,被老师列为近朱者赤的正面典范,也可以和志雄一起去参加竞赛了,也能捧个三等奖回来了。
志雄依然把握着他那个无法撼动的一等奖。后来当爸爸告诉瓶子她获得三等奖时,瓶子正踩在池塘边的浅泥里,摸蚌壳、钓龙虾。
瓶子扬着头装作不屑地说:“区区一个三等奖算什么呀?只要我想,一等奖、特等奖都不在话下!”
爸爸无奈地笑着:“这疯丫头!都读书的人了,还玩泥巴呢!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懵懵懂懂,一直到了小学毕业,后来又上了同一所初中。
初中开始住校,志雄依然是那个浑身发光的好学生。瓶子才发现他不只是个学习好的书呆子,他会踢球,会主持,居然还会唱歌。
瓶子想,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整天呆子呆子地叫他也没见他生气啊!什么时候这个最熟悉的人就变得这么优秀了呢?大概再也不需要瓶子绞尽脑汁地想笑话逗他了吧?
每周末放假的时候,一群孩子总是会一起搭伴回家。志雄每每想起好笑的笑话,就用胳膊肘撞瓶子:“我给你讲哈!这个太好笑了!”
瓶子每每跑开了去:“你怎么这么幼稚?长不大呀你?”
志雄终于忍不住问:“瓶子,你什么意思呀?我有那么讨厌吗?”
瓶子说:“是!从小到大你都让我讨厌!你离我远点!再远点!”
其实瓶子内心一点都不讨厌志雄,她甚至是崇拜他的,她面对他时总是无来由的自卑。她甚至恨他的优秀,觉得他这个别人家的小孩,无时无刻都在碾压自己的自尊,让她在他面前变得无比卑微。她觉得他变得那么遥远,她努力踮起脚尖也无法企及,她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追得好辛苦。
瓶子是生气!当同学传言他喜欢小真的时候。
瓶子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长得漂亮点吗?不就是说话温柔吗?不就是长头发吗?不就是笑不露齿吗?不就是乖巧文静吗?
这么一比,瓶子彻底挫败了下来。
记得有一次,几个男生在背后议论瓶子:“哎!你们说,这瓶子哪里像个女生呀?头发比我的头发都短,说话那么大嗓门,走路恨不得一步登天。衣服总是灰不溜丢的那几件。偶尔打个喷嚏也能把人吓一跳!你看人小真多好啊,标准的笑露八颗齿。我估计瓶子要是有八十颗,她都能给它们暴出来。”
这时志雄接口:“她从小就那样……”
瓶子一脚踢在门上:“从小什么样呀?”
这梁子算是结上了,而且也哄不好了!
后来的很多年里,瓶子想,为什么不听他把话说完呢?就那样什么呀?慢慢郁积在心中成了一个无法开解的谜。
后来又上了同一所高中,志雄生长得挺拔帅气,瓶子也出落得秀丽起来。这一年,她开始蓄起了长发,也变得沉默寡言不太合群。
志雄在学校里依然是个活跃分子,和他相提并论的换作了另外一个女孩。学习好,长得好,家世好。反正瓶子是哪哪也比不上。
瓶子开始发现,自己特别嫉妒陪在志雄身边的女孩子。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反正看到他们谈笑就很不爽。难道是喜欢上他啦?瓶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继而就释怀了。他那么优秀!不喜欢才奇怪呢!何况他们还是青梅竹马。想到这个成语,瓶子脸都红了。
她做了平生第一件傻事——她给志雄写了一封情书。
那封情书被她叠得方方正正,攥在手心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塞给志雄。却在球场边,看见有个女孩给志雄塞了一瓶矿泉水,志雄接过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瓶子一生气,那封情书就被她扭成了麻花,自然是没有送出去。
这段暗恋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瓶子安慰自己:“我都这么努力,这么好了。他都看不见,是他瞎吧!”好歹保全了自己那脆弱的自尊心,她只剩了这最后一道屏障了。
志雄考上了最好的大学,而瓶子一分之差落榜了。既然没能跟他考上同一所学校,那读书还有什么意思呢?瓶子不听家人的劝阻,选择外出打工,或许再不相见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瓶子这一去,就好多年没回来。当初的瓶子固执地认为,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跟谁在一起都无所谓了。有人喜欢上瓶子,瓶子觉得找到了存在感。就这样瓶子待在了一个不爱的人身边。
瓶子在苟且了很多年之后,终于认识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本性纯良。她开始觉得自己大错特错。开始逃离。回到了生养她的故乡。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牙牙学语的儿子。
这天爸爸对她说:“很多人去防风堤上摘橘子去了,你也带着孩子出去散散心吧!别在家里闷坏了。不远的!就在后面那个村庄。就你同学志雄在的那个村庄。”
瓶子本来是不愿意去的,架不住乡邻热情的邀约和儿子兴奋的请求,瓶子还是去了。
正悠然地坐在堤上吹着凉风时,人群一阵躁动。有人大喊着:“龙卷风要来了!大家快跑!”堤上的人瞬间就散得七七八八。
瓶子抱着儿子根本就跑不动,她跟着人群往堤下跑,坡很陡,又种满了绿草,稍微快点,都要滑倒了。她把儿子放在地上,往下滑,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人怎么跑得过龙卷风呢?
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喂,快跑呀!不跑等死呀!”
待那身影越来越近,瓶子甚至有一瞬间的晃神,那人不是志雄是谁?
志雄一把抱起孩子,喊道:“跟紧我!往堤下跑,要快一点!龙卷风要来啦!”
等到了堤角,瓶子还要往前跑,志雄一把拽住她:“你傻呀!来不及了!只有赌一把了!快!跳排水沟里去!”
排水沟有一人深,宽度刚刚够一人蹲下去,沟里没有水。瓶子先跳下去,然后接住了孩子。志雄把沟两边的沙袋都拖了过来,扔进沟里把瓶子母子围了起来,尽量圈得窄一点。
瓶子死死地按住了儿子的头,志雄脱了外套搭在他们身上,整个人像蜘蛛一样撑在他们头顶上方。
瓶子问:“我们会不会死?”
志雄安慰她:“不会的!要死的话也是我第一个死,有我陪着,你怕什么呢?”
瓶子想命运这个东西谁又能抗拒呢?大不了就是一死嘛!死不了,就当重生了!她的心静了下来,搂着儿子头安慰道:“不怕啊!妈妈在!”
瓶子说:“咱们要是能死里逃生,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志雄说:“别说了,赶紧趴着!龙卷风真的来了!”
沙石土块打落在瓶子的头上、身上,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耳朵发蒙。大概是树木电线杆之类的撞击声,嗡嗡地产生了回音,瓶子甚至瞬间感觉失聪。
大概是过了几分钟,又或者是漫长的一生。志雄拍打着瓶子的脸颊:“没事了,我们安全了,别怕哈!”
志雄把瓶子母子拉了出来,就势瘫倒在满是狼藉的草地上。儿子觉得好玩,也挨着志雄的头躺了下去,又伸手来拉瓶子,瓶子蹭着儿子的小脑袋也躺了下来。
志雄双手枕在头上,偏过脸来看着瓶子:“你说,大难不死就告诉我一个秘密?”
瓶子没接他的话:“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堤上?”
“我妈说看着像你,再说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我就想亲自过来确认确认。顺便叙叙旧。然后就碰上这档子事了!”
瓶子说:“叙旧?咱俩有什么好叙的?还不都是我的一些糗事!”
志雄说:“才不会!那时候的你多可爱呀!老是会逗我开心。性格多好呀!爱笑爱闹,再痛也不哭鼻子!”
瓶子说:“我有那么好吗?”
志雄郑重地点了点头:“再也没有碰到比你更好的女孩儿了!”
瓶子一笑:“果然是长大了哦,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挺会讨女孩子欢心嘛!其实也不怕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暗恋过你!还曾给你写过情书。”
志雄说:“还你年轻的时候?20多岁的姑娘,把自己说得老气横秋的!你给我写情书?有吗?我都没有收到。”
瓶子挥挥手:“那时候你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我一生气就把它给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