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

2018-11-22 06:13:57 作者:羽衣烟霞

1

第一次见到珍珍,是在学校操场后面的红砖地上。全校学生正在震耳欲聋的广播里伸胳膊踢腿做第八套广播体操,珍珍也在伸胳膊踢腿,只不过,她在抓蝴蝶。

当然,“抓蝴蝶”是师父告诉我的,其实并没有蝴蝶。倒是她翩翩起舞的样子,让我想起《还珠格格》里“变成蝴蝶飞走了”的香妃娘娘。薄脆糖纸似的阳光下,一个八岁的女孩儿穿着水粉色棉服,纤尘不染,脸上,是晨曦不曾褪去的神采。

师父说:“你千万不要和她有肢体接触。”

“为什么?她会打人吗?”要把如此甜美的小女孩儿和打架联系起来,实在需要点想象力。

“打你是次要的,她会自残。”

我睁大了眼睛,自残?!

师父如是说,我只当谨记。毕竟,师父是带了珍珍三年的老牌班主任。

2

一个月后的一天,是我试讲的日子。我早早来到教室,在黑板上一遍又一遍练习板书。

时间尚早,根本不会有学生进来。然而我错了。不过一个转身的工夫,珍珍已经坐在椅子上。眼睛定定地瞪着黑板——真的是瞪着,她的眼睛大的空洞,黑色的瞳仁占领了大部分眼球,好像一汪深黑的潭水,看久了溺水。

我有点尴尬,和她主动打招呼:“你好啊,珍珍!吃早饭了吗?”

她连看都不看我。又瞪了一会儿黑板,便低下头去,攥着笔在纸上写起来。

想起师父的嘱咐,我不敢离她太近。但即便只是远远看着,也依稀看得见纸上的内容:一串串数字!毫无章法可循的一串串数字组合。就好像某部美国影片中预测世界末日那本羊皮卷一样,密密麻麻,冥冥中诉说着整个人类的悲欢离合。我看得心惊,却又问不出答案。

她念念有词:890765,543678,朝阳左家庄,三里河东路……

啊,自闭症孩子的世界,真的是没有门没有窗的封闭空间吗?

3

在这个年级呆久了,也知道了不少珍珍的故事。

一年级时,初来学校的珍珍什么都不做,每天抱着书包正襟危坐,好像“明镜高悬”大牌匾下的县太爷。只要听到下课铃响,她便站起来绕着教室跑圈,向来惜字如金的她开始念念有词:“放学了,找妈妈。放学了,找妈妈……”

二年级时,无论什么课,珍珍的手里永远都攥着四支画笔:粉色,黄色,紫色,绿色。必须是粗粗大大笔油饱满的那种。她并不画,而是两手并排夹了笔,做成飞机状——呜~呜呜~满教室回荡着小战斗机的低音轰鸣。

三年级时,她在数学课上情绪失控,把课桌掀翻在地,在教室的每个角落里爬来爬去,只为了寻找笔帽里一块小磁铁,据她同桌说,他看见过那个笔帽,但里面根本没有磁铁……

……

师父对我讲这些时,我的情绪是难以言说的。

一方面,我同情像珍珍一样的自闭症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满载希冀看着她长大,期待她长大了可以说笑唱跳,她却只丢给你一个独自玩泥巴或自言自语的背影……

父母的心,该有多么坚韧,才能承受这样的落差!

而另一方面,我替班里其他孩子不平,他们都那么小,却要被老师和家长告知包容一个各方面与自己迥异的同学,且珍珍时而有攻击性,被珍珍打了挠了,委屈却要做出豁达的样子,凭什么!

“珍珍为什么不去特殊学校?这里根本不适合她!”入职不到一年的我满怀正义之感地抗议。

师父摇摇头:“你去过特殊学校吗?你见过那里的学生生活在怎样的氛围中吗?你知道做出那样的决定,对于父母来说有多困难吗?”

说这话时,师父神情严肃,我虽不再说什么,心里到底不肯认同。

4

三年级下学期的一天,我们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走廊里突然传来狼嚎一样的声音。

没错,是珍珍。她的左手握着一把钢尺,右手手背上的皮肉已经翻了起来,鲜红的血珠滴滴答答溅到地砖上,旁边的男孩儿已经吓傻了。

“不要与珍珍有肢体接触,否则,她会自残。”师父的话犹然在耳,我记得,但珍珍的同学不记得。他说他只是想与珍珍开玩笑,打了她的手一下,她居然……用钢尺使劲儿划破自己的手!

师父铁青着脸,联系了卫生室的老师给珍珍包扎,随后又联系了珍珍和男孩儿的家长。只是,满脸惊恐的珍珍拒绝任何人碰她,伤了的手胡乱飞舞,血溅得到处都是。我们惊异于她的力气竟如此之大,卫生老师甚至拉不住她。

她看见了办公桌上的钢尺,马上朝着钢尺扑过去。甚至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师父也同时扑了出去,一把抱住了疯狂的珍珍,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遍一遍抚摸她的后背,一遍一遍重复着“不怕,不怕……”珍珍嚎叫声不减,却停止了挣扎,她那样乖顺地倚在老师的怀里,像极了一只飞倦了的蝴蝶。

那一次,我见到了珍珍的母亲。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女人,穿着极为普通的衣服,说着极为普通的话语。只有见到了女儿,眼睛里才闪耀起非凡的神采来,她捧着女儿的伤手,宛如对待新生的婴儿。

或许八年之前,初出母体的珍珍也承载了母亲“望女成凤”的期望,可岁月终究无情,为你关了一扇门的同时,也关上了一扇窗。

母女挽手离开学校,把来自男孩儿父亲的嘲讽和讶异甩在身后。

那天阳光好得没心没肺,站在微风中的我目送她俩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想要追问:

珍珍关闭许久的门会开启吗?

也许上帝才知道吧。

可上帝在哪里呢?

没有人能作答。

5

终于有了机会,我去参观了所谓的特殊学校。学校分三层:一层是聋哑儿童,二层是盲童,三层是智障儿童以及自闭症儿童。

没有去过的人或许永远都体会不到,踏进学校的那一刻,我感觉身后的大门徐徐关闭,把阳光和空气完全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聋哑盲孩子的智力最起码是正常的,还可以做到正常交流。然而智障儿童与自闭儿童的世界,当真犹如创世之前那般黑暗混沌——至少对于我是如此。他们不肯看你,即便看着你也如同看着空气。很多文学作品里把自闭症患者描述成天才或怪才,但这里如同一片远离文明世界的泥沼。

这里的老师告诉我,他们的语文课是这样上的: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花”。在孩子们或呆滞或沉闷或不理睬的反应里,老师指着花盆里的花说——这是花;指着屏幕上的花说——这是花;指着窗帘上的印花说——这是花;指着自己的衣服说——这是花……

吃午饭时,老师给每个学生打饭,孩子痴笑着,把饭泼自己满身,老师用纸巾细细擦净,再盛一份,告诉他没关系,接着吃吧。

我相信,珍珍的父母一定来过这里,当他们放弃了悲痛和抱怨,平心静气接受命运的嘲弄,决心把孩子送来这里,摆在他们眼前的是几十个乃至上百个与珍珍神似的孩子。伪装平静的面具再次被撕下,铺天盖地的哀恸和绝望压的他们难以喘息。

那么我,或像我一样的未经世事的年轻老师,有什么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6

四年级时,学校新建了心理活动室,里面摆上了沙盘游戏。第一批受邀参与游戏的,往往是那些备受老师青睐的孩子。师父把珍珍也算在了里面。去之前,师父对悄悄对这些孩子说,同学四年,你们了解珍珍,多帮帮她。

不知是不是班主任发话的原因,整个游戏过程中,几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十分配合,他们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仿佛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帮助珍珍完成一件旷世杰作。

珍珍在沙盘上放置一栋房子,小A就会在房前放置一块草坪;珍珍在海滩放置一张桌子,小B就会在桌子上摆上一盘水果;珍珍把长发小人偶放在椅子上看海,组里唯一的小男生想了想,有些羞涩地给小人偶戴了个粉色发卡。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珍珍眨着眼睛,笑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得益于沙盘游戏的精妙,珍珍打开了她的四支画笔,于是洁白的纸上不仅仅有匪夷所思的密电码和公交站,还有各种振翅翩飞的蝴蝶。

美术课上,老师拿着珍珍的画作当示范,珍珍的头垂得很低,笑容却在脸上弥漫,同学们鼓起掌来。

艺术节来临时,珍珍献上了一幅作品:幽蓝甚至有些阴霾的天空下,一束光自天宇中流泻而下,建筑物模糊瑟缩,唯有一只巨大的彩蝶,如同盘古的斧子,刑天的干戚,在末世中显出耀眼的神采。

《与光同行》——这幅画作的名字。

得知画作得奖那天,我、我师父、美术老师以及办公室一干人等兴奋得咬牙跺脚,比多发了工资还乐呵。

正乐着呢,走廊里又传来哭声。大家心一沉,集体朝外跑。

珍珍被他们班同学簇拥在中间,哭声的主人是个男生。哦,就是那个惹得珍珍拿铁尺子划破手背的男生啊!

男生一直哭一直哭。围绕着珍珍的同学们开口了:“×××,你给我记住了!珍珍是我们班的,你再敢欺负她,我们就对你不客气!”

这语调,这神态,活脱脱是我师父的翻版!师生相处久了,学生会和班主任神似,这话果然不差!

7

几年过去了。我也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教师”,我们还是会谈起教过的学生,谈起珍珍。

她不再是抱着书包正襟危坐的县太爷,不再是握着画笔低声轰鸣的轰炸机,毕业离校前,她站在校门口,朝着浅浅的校园深深地喊:“老——师——们——再——见——”

那神情和语气依然与正常孩子有差距,但那声音却在我心中鼓荡不去。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暖风环绕的午后,珍珍的妈妈拉着她受伤的手走出校园,那柔弱又普通的母亲肩负的,分明是无言的期许和长情的陪伴。

珍珍,或许她根本没有什么自闭症,她只是被厚厚的茧包裹住的一只彩蝶,当掌心的温度足够温暖持久,她便欣欣然探出了头。

与光同行,循梦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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