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明殇

2019-01-06 16:07:36

古风

1

雪从九霄高空扬扬洒洒地飘下来,不过一夜光景,便落出一地霜白。

抬手拂了拂肩上落雪,云殇已经如此不动声色地跪了两个时辰。

朱漆大门便是在这时被人推开的,吱呀一声。鹤轩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身粗布短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的半截脚踝上遍布青紫。

男孩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他一脸漠然地看着云殇,最是狼狈不堪的模样,眉宇间隐隐透出的那分俊逸姿容,却难以遮掩。

“过来,”云殇也不甚在意,笑着朝他招手,声音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到姐姐这边来。”

彼时她还是宁王最小的侍妾,不过也就才十四岁的年纪,说话时声音柔柔的,透着一股子稚气。人却已经出落的明丽无双。

可他依旧不喜欢靠她太近。

说到底,他讨厌那些长得太过漂亮的女人。若非沉迷美色,父王一代明君,也不会背上纵情声色,亡国之君的骂名。而岚鄭也不会灭国,他也不会沦落至此。

他始终忘不了母亲惨死的那一慕。

岚鄭女眷被押送进洛城的那晚,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着老旧的窗棂,母亲搂着他缩在角落里。

宁王进来时,第一眼便看中了他的母亲。在数名侍卫的撕扯下,母亲的哀求声被院子里狂啸的风声所掩盖。可即使手指被划出了无数道的口子,母亲也不曾松开他。

后来母亲被强行灌了药,平素温柔贤淑的女人,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抛下他极近媚态地投进宁王怀抱。

他就站在门外。

听着母亲的惨叫声,像一把软刺扎进耳膜,疼的他血泪四溢。如果说先前所经历的是一场噩梦,那么那一刻梦醒了,温存不再,便只剩下满腔的恨。第一次生出了杀人的念头,他竟然没有一丝害怕。

是她,就是此刻站在风雪中盈盈含笑的这个女人,是她阻止了他对宁王的刺杀,捂住嘴将他手中的刀子夺了过去。带着一种悲悯的姿态,伸出纤长白皙的手臂,她将他揽进怀里。

“别看,别听,更不要想着能杀了他。”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出屋外,直到假山后的角落里,她才将他放开,手臂已经被咬的鲜血淋漓,她却顾不得这些,只是慌乱地替他抹着眼泪,几近和蔼地说:“我们不哭好不好,你杀不了他的,以后有姐姐保护你,没有人会伤害你。”

说的那么真。可怒气攻心,他那里听得进去这些,拿起一块圆石便朝她砸了过去,有血丝顺着额头流下。

好不容易挣开了桎梏,一路跑回去,她没有再拦着,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一路走的跌跌撞撞,到西园的时候,母亲的尸体就被扔在门口的青石阶下,下了雪的缘故,身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白,像一块遮羞布。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哭,也没有闹,活像偃师训练出来没有灵魂的木偶,半晌后才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帮个忙吧,”他抬头看她,声音透着几分沙哑,一点都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该有的明朗清爽,“我不知道乱葬岗怎么走,你帮我把母亲送到那里火化,好不好?”

2

那夜雪下得异常大,柴堆都湿透了,火怎么也点不起来。厚厚的雪地里,他们脱了外袍做火引子。

大火燃起的时候,火光撕开黑夜,跳跃在他苍白的脸上。她伸出手将他圈在自己身前,一行清泪从泛红的眼角缓缓滑落,滴在手指上,凉的几乎将她的心都要冻住。

“我想带母亲回家,”扯下一方裤脚,抓起一簇骨灰,他小心翼翼地裹好放进怀里,扯了扯她的手臂,“我们回去吧,要是他们发现了,会死更多人。”

他说想带母亲回家,她清楚,那个“家”不是宁府,而是岚鄭。

也是那时候她才发现,他的眼神变了,不再属于一个九岁孩童该有的明净铮亮,而是染上了一层迷蒙的雾,看人时是疏离淡漠的,深沉的叫人看不清。

可她只想先保住他的命,就顾不得再去深究其他

“现在走还来得及,你快走。”拔下头上首饰塞进他怀里,她拉着他指着一条小路,说:“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到了前面的小镇上,把这些东西变卖了,找份活计,换个身份好好生存。”

“我不想连累任何人,”施施然一笑,然后他将那些珠钗原封不动地退回她手里,“我会记得你帮过我,洛云殇,谢谢你。”

搓了搓手,他转过身不再看她,朝着王府的方向径直而去。雪愈发大了起来,像一层厚重的帘子,拢出那抹小小的身影。

回到王府,他还是被管家发现了,用脚链拷着关进柴房里,狠狠地打了一顿。

“可真是个倔脾气,姑娘您都不知道,就张管家那副吃人的嘴脸,那么狠地抽他,那孩子都没有坑一声,”嬷嬷给她梳头的手一抖,惊惧地蹙起眉头,“要不是小李去喂马,刚好瞧见了,任谁听了这话都不相信咧!”

描眉的手一颤,眉尾便稍稍上挑了一点,拿出帕子,一点一点蘸净了。她指着一盒最近洛城最流行的胭脂,吩咐道:“今儿给我打扮的漂亮一点,待会我们去见王爷。”

将胭脂均匀地扑在那本就明丽的脸上。皑皑银雪耀出晃白的光,从门缝里漏了进来,打在镌刻精致的铜镜上,清光粼粼。镜中人绝代的姿容映的愈发明晰。

嬷嬷惊讶地砸了砸舌,姑娘今儿这是怎么了?曾经用命抵抗宁王靠近自己,如今却这般精心打扮给王爷看?

从兰园到书房,一路云殇走的急促。敲开门时,宁王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文案,见到她来,些微露出一丝错愕,然后,宁王大笑,脸上露出毫不遮掩的淫笑。

“有事?”

“还请王爷放过陆决明,”看都没看宁王一眼,规矩地行了一礼,她拢紧袖口站在一侧,眼波淡淡,“望王爷成全。”

似是猜到他会问缘由,她便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只要王爷答应,云殇愿用一切东西来交换,包括……”

包括自己的身体。

闭上眼撇过头,她到底没有将那几个字说出口,可意思已经表达的再清楚不过了。

3

夜里寒气重,冷的紧。

云殇躺在锦床上,大红的褥毯,大红的盖被,火一样浓烈的色泽,灼的她五脏六腑都是撕裂的痛。唯有眼角滑落的那一滴液体,冰凉刺骨,冷的身心俱颤。

过了今夜便脱胎换骨,她不再是完整之身,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可她还那么年轻,却要以更快的速度,一点点老去。

心死了,老的当然要比常人快一些。

桌头的香炉冒着一丝丝乳白色的细烟,头脑昏胀的紧,她知道,宁王专门命人在里面添了“料”。夜风拂开一扇窗户,灌进一丝清凉。浑身稍微有了一些力气,起身披了件外衣,她朝窗边跺去。

眼风甫一扫过,却对上一双深邃稚嫩的眸子。

决明坐在廊檐的栏杆上,清月溶溶,枝桠交错的影投在他脸上,斑驳陆离。“云殇,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他瞬也不瞬地盯着她,晃荡着双腿,竟然笑了,“我们现在就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

“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云殇……”

她动了动唇,却觉得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告诉她说,云殇,我们走,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河清海宴,四海为家,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那里。

她看着他拿出藏在身后的包袱和隐在袖间透出一截柄的匕首,心里五味杂陈,却突然双手掩面,潸然泪下。

他们一路的并不顺利。刚刚走到宁府大门口时,便有侍卫打着火把喊了一声“云姑娘逃了”,下意识地,她就要将他推开,自己跑回去,他却紧紧拽着她。便是在这时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将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殇认得领头的那人,是刑部侍郎李欣。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底露出一抹狡黠,她凑近决明耳边说了几句话,决明同样笑了笑。两人静悄悄的隐在一从梅林后,注视着外面的一切变化,不再出声。

大宇皇帝病危,朝堂波谲云诡,争纷不断。朝臣以太子和三皇子为首,一分为二,分庭抗礼。宁王便是属于三皇子一党的,如今太子得势,势必要肃清一些障碍。除去三皇子,宁王便首当其冲。

在这节骨眼上,发生这场事端,倒是给了云殇和决明一个活命的机会。

太子将将登基,根基尚未稳固。大宇国力空虚,与此同时,边境的几个小国又联合打起了瓜分大宇的念头。战火不断,流民四散。逃出王府后,他们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最先去到的是郦城。一处小镇,地处偏远的缘故,战火尚未涉及。那里地广人稀,邻里相处十分和睦。

小镇有条河,名唤清溪,湖水清澈,游鱼遍底。他们便在溪畔租了一座小院,环境清雅,邻居是个有些驼背的老太,说着一口方言,叫起云殇时总有一种“银湘”的感觉。

“阿明啊,姐姐‘银湘’呢?”老太拿一些自家种的小菜过来时,看见决明坐在院子里看书,总会这样喊上一句。

“她不是我姐,”小崽子“啪”的一声将书合上,把自己屁股下的凳子往老太面前一搁,抱着菜进屋时,还不忘咕哝一句,“明明大不了我几岁,怎么就成了姐姐?”

4

乌金西沉,云霞遮天的时候,云殇便会背着药篓回家。父母尚在世时,她就在父亲的药房里打下手,深谙药材调配之道。在这里安家后,便做起了“小郎中”的生意,平素给人看病收钱也不贵,因此,她们的生活过的一点也不拮据。

那是在小镇上待的第五个年头。眉目如画的男孩,决明站在她面前,已经高出了寸许。

那一年,云殇十九岁,决明十四岁。天下局势分分合合,又到了诸侯争霸,群雄逐鹿的时代。有一些国家灭亡了,总有新的政权要建立,其中当然不乏打着“复国”旗号的岚鄭国民。

他们号称蓝鹰军,领头的便是当日“死在”战场上的丞相萧洛。

萧洛侥幸活了下来,当时意志消沉,整日醉卧酒馆。也是无意中听到决明还活着的消息,他才开始复国大计,并且这些年一直派人暗中保护着决明和云殇,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断然不能让决明知道他的计划,否则,会为他和云殇招来杀身之祸。

而如今战乱四起,蓝鹰军也到了空前绝后的强盛,萧洛便决定迎决明回岚鄭,践祚称帝。

决明和云殇是在凉州城失散的。那日的雨下得很大很大,走到凉州城时,前方滑坡,道路被堵死。队伍被迫不得不驻扎在城郊的树林里。

有受伤的士兵感染发烧,夜里开始说胡话,云殇便要出去找草药,决明跟着她一块去的。还差最后一味药草的时候,他们遇上了贼寇。

在山里走惯了,要引开这些流寇,云殇比决明更在行。况且他肩上还担着复国的担子,于是,云殇敲晕了决明,将他拖到大树后,便朝着远处跑去。挂在腰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铃叮声,将那些贼寇悉数引了过去。

雨落在青青草地上,洇出一波又一波的水纹。

决明醒来已是五天后,大雨泡了一夜,感受风寒,迷迷糊糊的那几天,他一直喊着云殇的名字。清醒后他发了一大通脾气,带着士兵在山里找了两天两夜,找的两眼遍布血丝,精疲力竭,也没见到云殇的影子。

“殿下,唯今之计,应当赶回岚鄭,稳住根基”云霞山海,风穿崖隙。坐在山头上,决明遥遥地望着远处山峦,目光悲凉。一旁有侍从小心提醒他,“云殇姑娘……到时候发布缴文,昭告天下,总会找到的。”

河清海宴。他说过的,要给她一个太平盛世。

5

决明跟着萧洛回了岚鄭,一路上屋舍稀散零落。断壁残垣之中,依稀可见当日国破家亡的景象。

风吹过,乱葬岗的枯草,朽了一波又一波,护城河干涸的现出湖底淤泥,但是他没有时间缅怀过去,更不能悲伤。

操练军队,谙熟兵法。

鲜衣怒马的少年,在最意气风发的年岁,戎马杀伐,开始流血的征战生涯。

也曾疏忽大意,差点将自己置之死地。也曾腹背受敌,刀剑流光中,痛到一跪不起,可他依旧枕戈以待,咬牙挺了过来。塞外风寒,天下未定,可还有人在等着他,他怎么可以倒下?

那个清风明月般的姑娘,总是喜欢用柔柔弱弱的声音问他,“决明都这么大的人呢,怎么还是学不会叫我一声姐姐”?

姐姐?怎么可能,他从来就没有当她是姐姐,他是想把这世间一切好的东西都给她,可他最想给她的,是红妆十里,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情爱,是一个家,只属于他和她自己的家。

他比谁都喜欢她。

后来他去了小镇,那是在征战的第六年,西北一带都已平定,便只差南边的大宇一角。小院依旧在,只是缺少了主人打理,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齐腰高。

他去的时候,庭院深深,还落着几只雀鸟。物是人非的景,唯一不变的,还是湖畔夹杂着青草气息的柔风,一吹起,柳絮四散飘扬,像一场彻天彻地的大雪,他又想起了云殇。

“过来,”声音轻轻的,她伸出手,对他说:“到姐姐这边来。”

他是那么的想她,便总觉得在哪里都能闻到她的气息,萧洛说,这是相思成疾。

他笑:“能为她病一次,也算此生无憾了。”

他用了八年的时间平定战乱。登基大典在即,以萧洛为首的一众功臣,个个喜气洋洋,意气风发。唯独他整日心不在焉,派出的探子一批又一批,却始终带不回关于她的消息。

他开始有些慌乱,开始胡乱猜测。整整八年的生死之战,都不曾皱过眉头的人,如今被岁月打磨的越发沉稳,却在想着她的安危时,紧紧攒起拳头,迷茫的像个迷路的稚童。

然而在登基大典上,他终于见到了她。揭开面纱的那一刻,满座皆哗然。

停杯投著,众人呆呆地仰头望着她,多年未见,她变得越发妍艳,秋水眸子看人时带着粼粼波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落在单于布格的身上。

布格温雅怜爱地牵起她的手,一同向新帝行了礼。

原来,她已嫁作人妻了,他笑得有些阴冷,手中的酒杯印出一道细碎裂痕,而后他才将目光从两人紧握的手臂上不动声色地移开。

“如此佳人在侧,单于好福气,”起身回礼,他笑道,“不知佳人如何称呼?”

“云裳,”眉头轻蹙,她已然认不出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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