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睁开眼的时候,前些天玉相遥外出探索时带回空桑的一群不知名的雀鸟正叽叽喳喳的叫着,婉转清澈的鸟鸣在窗外回响,打散了他刚睡醒时的倦怠。
锅包肉坐起身,看着蒙蒙亮的天空在窗纸上透过一层薄亮的白,以极快的速度整理床铺和衣容,锅包肉站在铜镜前,弯腰抚平了裤腿上的一丝褶皱。
今天,可是个特殊的日子呢——。
锅包肉推开房门,踏上空桑庄园内的石子路小道。尽管天还未透亮,今日清晨的空桑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德州早早地起来安排空桑一天的日常事务;诗老师特意在今日给学堂放了假,春卷青团冰糖葫芦几个小家伙黏在福公身边忙里忙外地布置空桑的会场;平视在外修炼的风生水起和飞龙汤特意赶回空桑并肩出席;连一向甚少见人的子推燕都出了门,跟在龙井居士身后一并向会场走去。
锅包肉向每个迎面走来的人微笑致意,只是今日的空桑所有人都忙碌起来,急匆匆地连招呼都来不及打。锅包肉心下了然,空桑里每个食魂都十分重视今日即将开始的盛典。毕竟啊——这将是空桑百年难遇的盛况。
锅包肉推开少主书房的屋门时,一股淡淡的檀香在空气中晕染开。庭屋正中央摆着的荣鼎炉正向外徐徐飘着熏香,炉盖前方的摆上了一只青石坛,坛中香灰上插着三根祭礼时方才会用上的长香。
随着屋门的一开一关,珍宝阁前挂着的那只春燕形状的风筝随着气流的微动而轻轻摇晃,背对着锅包肉的那人转过了头,正好望见了那只摇曳的春燕。
内中身着黑曜色里衣,以麦浪图纹印在下摆。月白色柔和的冕服上身,袖口及衣角以金线织绣而成的祥云纹点缀。半敞开的袖口系着素色绸带打成的礼结,辅以耀金色的汉白玉石挂坠。少主回眸时,眼中闪过一瞬喜悦的星火。可少主望着锅包肉进来的方向,似乎是思索到了什么,失神的垂下了眼眸。
“少主。今日是您获封食神的成冕之日,可不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锅包肉一手放在胸前,微笑着向人致礼:“我来为您烹一杯茶水吧,龙井怡心静情,或许能稍稍安抚您心中的不安。”
少主转过头,看着铜镜中身着盛装的自己。额前冠冕垂下的羽纹遮住了视线,少主抬了抬手臂,长至及地的衣袖便也随之而起。
“……这个样子,好看么。”少主微微抬头,似是自言自语一般。
“少主?”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什么,锅包肉提起案上的紫砂壶,将煮沸的山泉倒入书桌上的乘着茶叶的琉璃盏中,动作熟练地倒好了一杯龙井清茶,锅包肉将茶杯放在了少主伸手可及的柜台上。“少主,您一直都很好看。”
锅包肉微笑着,单膝跪地为少主整理好凌乱的衣摆。
书房中静谧了许久,直到少主自嘲地勾了勾唇,将目光重新隐匿于羽纹之下:“……罢了。”
“少主,时间到了。”屋外传来鹄羹轻轻扣门的声音。少主低下头,重新理了理自己的衣摆,站在铜镜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睁眼时目光无悲亦无喜。少主缓缓推开了门——在门外鹄羹与德州的陪伴下,前往万千食魂齐聚一起的空桑会场。
柜台上的清茶缓缓散尽了最后一丝热气,窗外一片花瓣顺着微风,柔柔地飘在滴水未动的茶杯中。
2
锅包肉置身于喧闹的人群中,看着那个独自登上礼台的人。
天光异彩纷呈,紫色的祥云卷着初日灼红的曙光,光芒透过云层折射在空桑的礼台中央,身着盛装的空桑少主缓慢而稳重地一步步登上高台,直至朝阳的光芒洒满他的全身,为他未褪稚气却已显成熟的脸庞镀上一层夺目的金色。
这是空桑少主的封神大典。
从此刻开始——世界将迎来他们新任的食神。
时间过得真快啊。锅包肉这么想着。
他突然想到六百年前,伊挚大人第一次牵着一个孩子的手出现在他眼前。他弯下腰行礼时,正好对上那个孩子抬起头睁大的双眸。锅包肉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未动,那个孩子却松开伊挚大人的手,迈着小短腿跑两步到自己面前,跳起来在他的脸庞上亲了一口。
锅包肉当时的双眸一定盈满了惊讶,以至于连伊挚大人都忍俊不禁,看着身体僵住的锅包肉,伊挚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担心,这是我那个顽劣的孩子。以后就要多多麻烦你了。”
“小伊,以后让这位郭保友哥哥照顾你的起居,可好?”说着伊挚大人弯腰把孩子抱了起来,诱拐似的哄骗着傻不愣登的孩子:“这位哥哥老温柔了,绝不会逼着你学习背诵知识,哪怕以后长大要饮酒饮酿都依着你。”
孩子双眸一亮,使劲地点着脑袋:“爹爹,我喜欢这个哥哥。我给这个哥哥当童养夫好不好?”
“?”锅包肉微笑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很快被他完美地掩饰过去,伊挚大人听闻这话连形象也要不得了,当着锅包肉的面放声大笑,片刻忍着笑意把自己怀中的孩子递了出去:“保友啊,我家犬子入赘给你,你可愿接受?”
孩子配合似的咧开嘴角,露出傻傻的讨好似的笑容。张开白白肉肉的小胳膊伸向人,生怕锅包肉会拒绝一样。锅包肉并未沉思,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弯腰向伊挚大人致意到:“请您放心吧,食神大人,我必定会妥善照顾小少主的。”
伊挚大人用温柔地仿佛看准儿媳一样的目光看着锅包肉,临走前还不忘悄咪咪地俯在他耳旁说了句:“小伊要是不听话,罚不死便往死里罚,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他要不懂事了你告诉我,我来给你撑腰!”
“这一点,同样也请食神大人放心。”锅包肉微笑着,面不改色。
一晃六百年的时光过去了,锅包肉出神地想着。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无奈的?不安的?亦或是欣喜的?
是什么样的心情锅包肉已经不记得了,但锅包肉清楚地记得,当时孩子的目光中——闪烁的光宛若浩瀚的星辰。
他看着那个六百年前的孩子一点点长大,锅包肉照顾他的衣食起居,监督他的学习试炼。看着那个他从懵懵懂懂的幼年孩童长成如今这个稳重,果决而又实力出众的新任食神。多年之前那场空桑的劫难饕餮之灾过后,那个瑟缩在自己身后的孩子飞也似地成长进步,云华引春、碧海澄空、大漠孤情、青丘之行……等等,思绪突然顿住,锅包肉微微愣神。
就好像被抽空了一段记忆,他眼中那个曾经顽劣少主,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少主继任食神之前的那段短暂的时间…又发生了什么呢?
3
少主似乎变了。
自从继任大典之后,少主接替了伊挚大人所有的工作,散落在世间各地的食魂都已陆陆续续回归空桑,在新任食神大人有条不絮的管理下,整个美食之都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繁荣景态。
然而——
“少主最近的话越来越少了。”春卷抱着诗老师布置着作业,和青团一起并肩从锅包肉身旁走过。
“自从少主继任食神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青团叹了口气,闷闷不乐的应了一句:“我们要想办法让少主开心一些。”
“我们给少主准备个惊喜吧!”冰糖葫芦蹦蹦跳跳的从两人身后探出脑袋:“小鳜鱼也来帮忙!”被冰糖葫芦拉着的臭鳜鱼向后缩了缩,脸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我真的可以帮上忙吗……”
一群孩子吵吵闹闹地远去了,锅包肉立在原地,抬头看向少主书房的方向。
现在,就连鹄羹也许久未曾踏入少主的书房了。仿佛成了一个禁忌一般,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曾打扰。除了主持盛典和烹饪庆宴,少主的闲暇时间全用在了书房之中,一呆便在书房内呆上少说五六个时辰,就连鹄羹放在书房门口的食盒,也经常到饭菜渐冷却未动分毫。
锅包肉突然改变了想法,转过身去向庄园内的厨房。很久没有亲自洗手做羹汤了,锅包肉也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惊诧,但此刻——锅包肉真的很想很想,推开少主那道封闭已久的房门,重新再听一听他的声音。
一踏入厨房便被麦香腾起的热气遮了眼睛,锅包肉环视了一圈热火朝天的厨房,自顾自地向厨房里间走去。在经过角落中的一个灶台时他突然发现——灶台上正炖着一份锅包肉。
里间是专门为少主准备膳食的地方,锅包肉掀起门帘走了进来,一抬头便看到在食柜上方摆着的烧刀子酒。已经许久未曾启封了,连酒坛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他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少主笨拙地抱着一个小酒坛子,献宝似的捧给他看。
锅包肉自己都未发现,陷入回忆时,他的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了弧度。
“别跑!呆在那给我当帮工!”麻婆豆腐的声音高声响起,整个厨房突然热闹了起来。锅包肉立于原地未动,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似乎是青丘国家的国主新婚之日将至,特邀请空桑准备庆典上的婚宴,少主下令交由各个食魂主厨,这才让平时各地冒险的食魂们都前往厨房来。
“豆儿,去取些酒来吧,我来给这块肉去去腥气。”饺子笑眯眯地举着锅铲:“年轻人真是有活力呢。”
“要酒得向郭管家去要啊,你们是不知道,自从少主一百年前跟太白鸭月下饮酌喝个烂醉,一连睡了三天不省人事。郭管家那笑容啊…啧啧啧,想起来我都不寒而栗。”带把肘子回想起往事,后怕似的摇了摇头。“就是说啊,从那次开始,空桑所有的酒都被郭管家收起来了,就连我想偷喝一口都没处解馋去。”东坡肉附和着,一脸悲愤地切着手上的肉片。
“害,这话楞个说回来嘛,少主小时候那顽皮的孩儿样,也就只有郭管家才治得了这臭小子了。”小鸡炖蘑菇操着一口纯正的东北音儿,笑呵呵地来回打着下手。
“哈哈哈,你们是不知道,郭管家当时罚少主背厨神守则,把人拎到悬崖边上做引力向上……嘿嘿,叉烧仔当时还和乳猪哥哥一起去偷看了!”
“对对对,不做到九百九十九个还不让停……”
“哈哈哈哈哈……”
锅包肉在里间听着外面热闹的笑声,无奈地摇着头轻笑。
可突然地,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厨房里瞬间寂静下来,所有人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之后的原本热闹的厨房静谧无话。
4
锅包肉的心情很乱。
一手提着膳盒,锅包肉快步走在通往少主书房的青石小路上,一路匆匆甚至没有和迎面走来的食魂打个招呼。
站在熟悉的书房门前,鹄羹送来的食盒已经放在门口了。锅包肉皱着眉,半抬起的手在半空中无声的僵持着,就如他现在矛盾的心情一般。
“噔噔噔。”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些什么,杂乱的情绪一瞬间涌了上来,甚至让他难以保持平时一如既往的冷静。可锅包肉最终还是敲响了门,将膳盒同鹄羹的食盒放在一起,转头离去。
锅包肉并没有走远,他在不远处的木质隔间后面,遥望着少主书房的方向。
他看到少主打开了门。
少主身着食神正装,在开门的一瞬间有刹那的愣神。
锅包肉看着少主低下头,注视着两个并肩而放的盒子。少主凝视了盒子许久,终于弯下腰,提起了鹄羹的食盒。
少主什么也未说,将初秋的冷意连同膳盒一起,关在了书房之外。
锅包肉牵强的扯出了一个微笑。
在他刚刚踏出厨房的一瞬,背后不知是谁轻声议论了声:“少主,是真的很喜欢郭管家啊……”
也罢,儿戏而已。
5
自从食神加冕之后,少主再也没有叫过锅包肉的名字。
原本该交给锅包肉的工作,少主全部分配给了鹄羹及德州,当真是一点他与少主见面的机会都不曾留下。就好像刻意避开一般,当迎面在空桑的青石小路上相遇时,少主神色没有丝毫变动,甚至一句话不说便已经匆匆离去。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僵持住了,连带着一天天飞速掠过的时光也仿佛静止了一般。
直至那天他终于站在了书房门口,面对着正从外归来的少主。
“少主。”
锅包肉开口。
“……您回来了。”堵在喉咙间的千言万语突然噎住了一般,可他明明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少主成日将自己锁在书房,为什么少主从不肯再碰他曾经为他烹茶的琉璃盏,为什么少主…再也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少主还是没有回答他。
明明直视着他的脸庞,少主却好像透过他的目光,出神地看着另一个人。
“您……。”
少主突然移开了视线,他缓缓扭过头,将目光投在书房廊檐下方,眸底压着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落寞。少主似乎是在思念着什么,沉浸在其中而双眸溢出了几分藏不住的哀伤。直至少主终于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从锅包肉身旁擦肩而过。
锅包肉身后的屋门轻轻地关上了。
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可是,少主……究竟为什么。
看着沉默寡言的少主、神色冰冷的少主,锅包肉脑海中的却是在食神加冕之前的那个目光如火色灼灼的少主。
那是冬至之后的一个夜晚,身披雪氅的少主一身寒意的推开了锅包肉的房门,桌上烛火微晃,赤橙的暖光轻轻摇曳。少主额上发梢尽是白雪,额下双颊却呈现醉意的微红。
“少主?”作息一向规律的锅包肉早已就寝,看清来人后来不及披上外套,锅包肉撩开暖帐,穿着寝衣便匆匆下床。“看您这模样,怕是又背着我偷偷饮酒了吧。”锅包肉替人解下雪氅,伸手温柔地拂去少主额间还未化开的冷雪。
身上的寒意骤然驱散了不少,醉酒的少主毫不犹豫地一把抱住了最紧的暖源。微翘的鼻尖坏心眼地在人胸前磨蹭,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锅包肉清晰地感受到了少主刚从雪地中跑来微凉的体温。奈何这喝醉了的小鬼力气竟出奇的大,一时扭脱不开,锅包肉好笑地揉了揉少主的头发:“看来这禁酒令又要重新颁布了。”
锅包肉近日一直难以入眠,便从饺子医师那里讨了些安神香。此刻气温节节攀升的屋内,缓缓的沉静香意正袅袅弥散。屋内灯影斑驳,深埋在人怀里的少主半眯着眼抬起了头,无意识地冲人咧开嘴笑道:“郭管家——”
“我喜欢你。”
隔着一层寝衣二人的体温缓缓交融,借着酒意微醺,少主看着眼前这个朦胧却真实存在的人,鼻尖香气萦绕,少主的手触到他挺拔而削瘦的脊背。锅包肉微微愣神的片刻,眼前的人却不依不饶地缠地更紧,许是烛火照应,锅包肉脸上腾起一层薄薄的淡红。
“少主,您是未来的食神继承人。在您继任食神之前,可不该这么放肆。”
“郭管家的意思是——”腰间的力度突然加大,一阵天翻地覆,锅包肉反应过来时后脑已经贴上了软枕,榻上暖帐轻摇,此刻的少主双臂挡在他的上方,将自己困在这小小一方温暖的空间中。“郭管家是说,等我继任了食神,就会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眼前这少年分明是认真了,双眉凝住,目光直直的盯着自己,半分退路也不肯留下。
“少主……”
“郭管家。”少年倔强地吸了吸鼻子,脸上灼红更甚:“那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锅包肉嘴唇微张,目光因惊讶而睁大。寝衣上最上方的两颗纽扣因为刚刚的挣动而解开,锁骨正好敞开在外,朦胧的少主咬住了唇,委屈地将脑袋埋在他的颈间。
“郭管家,你喜欢我吗?”
少年脸颊绯红,滚烫的脸庞熏着热气,可他还是不依不饶,一定要锅包肉回答不可。
暖炉中炭火正旺,将窗外的寒意阻挡在外。熏香微拂,将二人包裹在烟香缭绕之中,锅包肉无奈的笑了。
“少主,我也喜欢你。”
6
岁月悠长,云雨失畅。
锅包肉依旧站在少主身后,看着他屹于高台上主持了青丘国主的婚宴盛宴,看着他不断感化和迎接新化灵的食魂,看着他将空桑的规模不断扩大,带领美食之都走上新的繁荣之路。
看着他身旁……逐渐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又是一年夏日蝉夜。
锅包肉推开窗,正望着半空中皎洁的圆月。
莫名的情愫是在一瞬间涌上心头的,他突然很想看看少主的模样。
轻轻带上门,锅包肉习惯性的系好领口的礼结,踏着一席月光融入夜色中。
就在少主卧房的不远处,锅包肉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正好看到那房檐之上,少主与另一人在月色下举杯畅饮。
夏夜凉风习习,荷塘里不时传来几声蛙鸣。伴着长空皓月,少主高高的举起了酒杯。
“白琊……干!”
“小友,你又喝多了。”太白鸭倚在屋檐的木雕上,常年握剑却依旧显笔直苍劲的手拈着一鼎夜光杯。太白鸭勾了勾唇角,调笑着看着醉的七摇八晃的少主。
“若是让他看到,定又要受顿惩罚了。”少主低垂着头,轻声喃喃道。“可是……”少主抬起了头,发红的眼角竟溢出了泪水:“白琊,我已经喝的这么醉了。你说他……为什么还不回来惩罚我啊?”
太白鸭收起了笑容,抬头望着皎白的月亮:“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夜空沧影孤浊,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太白鸭举起酒杯,似乎是在对着月亮,又似乎是在对着身旁的少主。
“小友,你还是无法释怀。”
“可是…我该如何去释怀啊。”酒杯跌落,少主突然曲起膝盖,将脸埋在双臂之间放声痛哭,连带着这么久以来压抑的悲伤和思念,借着酒意痛痛快快地哭喊出声:“我看着他在我怀中魂灵消散……我想要拥抱他,手指却只从空气中穿透而过……”
“当他消散时,我手中留着的只有他炙热的鲜血……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伤人的话…可我只是想保护他……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郭管家……”
“可我彻底……失去他了……”
锅包肉愣在原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段被丢弃的记忆,在一瞬间涌入了脑海。
那是空桑从未有过的浩劫。
天灾降至,恶兽尽出。饕餮重现,携着数万食魇冲入空桑边界。当时大多各地历练的食魂还来不及赶回空桑,曾经一向偷懒顽劣的空桑少主握着父神的食神印章,独自坐镇空桑。
那天乌云遮天蔽日,嘶鸣和惨叫是黑暗中唯一的声音,少主捂着受伤的腹部跪坐在地上,用手背擦去了嘴角溢出的鲜血。
“少主!”锅包肉逆着人流向他奔来,当少主回过头时,原本坚毅的目光一瞬间惊慌了起来。
“郭管家,不要过来…快走!!去找相遥和福公他们……快走!!”
食魇的气息从身后扑面而来,半空中凝成的利刃擦着他的脸颊而过,锅包肉不管不顾地朝少主奔跑过去,他的眼中此时此刻——除了少主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锅包肉挡在少主身前时,少主咬紧了牙,狠着心双手抓住他的肩膀:“郭保友!你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我不需要一个废物白白送死!立刻给我走!!……你听到了没有?!”
“少主,虽然我不愿给您留下擅长战斗的印象。”锅包肉脸上的血痕滴在了整洁的礼服之上,锅包肉微笑着,以魂力在手中凝成了一把羽弓:“但我,绝不是您口中的废物。”
“你在说什么傻话……那是上古恶兽饕餮啊!!你怎么可能……郭保友!”少主一把拉住了欲起身的锅包肉,将他从自己身前狠狠地推开:“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立刻给我走啊你到底明不明白!!”
少主拼命站了起来,捂着腹部冲锅包肉怒吼:“给我滚开啊!!”
“……”
多余的话语消散于漫天的嘶吼中,锅包肉低着头,额前留下了一片阴影。
“您一定让我离开,对么。”
“对您的命令,我从不会有丝毫违抗。”
锅包肉从怀中掏出一瓶酒,起开瓶盖仰头痛饮一口,酒液顺着喉结滑入他整洁的衣领内部——这是锅包肉唯一一次,没有在意被酒液弄脏的衣容。半空中弥漫着烟火,在一席无边的黑暗之中,锅包肉屹立于饕餮威压之下,抬手抛起了酒瓶。
“这可是——我拿来喝的酒。”箭羽顺着风息而上,璀璨的魂力在半空中炸成绚烂的火花,将黑暗的天空照亮的宛若白昼,醇香的酒液迸发成漫天的酿雨,携着星火烧灼了每一个触碰到酒液的食魇。
“郭管家……不要!!”
在那一瞬间,饕餮仰天怒吼,天罚之火凝成的火矢从天而降,火焰擦着空气而悲鸣,巨大的火矢直直的刺入了锅包肉的胸口。
少主的世界,在那一刹那失去了色彩。
“郭管家……郭管家,不要……”少主扑上去时,灼热的血滴落在他的手上。
“这次…的…酒,就不用您赔了……少主。”锅包肉一如既往温柔地笑着,血液从嘴角溢出。
自始至终,锅包肉都未曾想过与饕餮誓死一战,他全力的攻击必定伤到身后重伤的少主。锅包肉燃烧了自己所有的魂力,驱散了压抑在空桑上方的黑暗,为四面八方赶来的食魂竖起黑暗中的一座的灯塔。他听从了少主的命令选择离开,却并不是少主所说的离开。
直至浩劫平息,空桑少主抵御上古恶兽饕餮有功,九重天特下令着重表彰,赐予少主封神庆典。
…当少主睁开眼时,他再也看不到郭管家了。
7
原来我……早已经死亡了么。
夜色宁静,月影荷塘。
在月下的静谧中,锅包肉自嘲地笑了。原来这么久的时光——不过是他自己不愿醒来的一场梦。他最后的执念将仅剩的魂魄留在空桑,留到他不愿离开的少主的身边。
可从始至终,少主从未看到过他。
“小友,你欺骗了自己。”
“可你骗不了空桑任何一位食魂。”太白鸭仰首而饮,抬手超脱而不羁。
少主每日亲自去厨房炖上一道锅包肉。
少主将郭保友的羽弓挂在书房廊檐下,每次进屋都要凝视半晌。
少主每日将自己锁在书房,书写着对郭保友的思念。
“你喜欢他,而他终有一天会回来。”太白鸭将夜光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将酒杯与月而干。
8
数百年的时光如弹指一挥而繁花落尽。
人人称赞新任食神大人清新俊逸,玉树临风,将三界美食带领上一个新的繁荣盛况。
“听说这食神大人年龄虽小,却剑眉星眸,能力出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婿之配啊!”
“哎,月老,这可是你的不是了。你家令媛比那位食神大人大了两千岁不止,倒不若我与旧任食神是故交,我这小女今年方才一千二百岁,和食神大人正是般配。”
“财神你可少来,这食神大人分明是老夫先看上的!”
“胡说,我可在食神大人幼年时期便已经看上人家了!”
群仙会宴上,食神执一酒觞,谦逊的上前敬酒:“二位前辈有如此雅兴,不知在探讨些什么?”
“这……”
方才的话自是不好当着人的面说出口,月老掩饰一笑,呵呵乐道:“听闻食神大人近来又往人世间走了一趟,不知是否寻得了新式菜肴啊?”
财神捏着鼻子嗅了嗅,望着食神的酒觞叹道:“好烈的气息,这天上琼瑶仙酿喝惯了,倒许久未闻过这等劲烈的酒了。敢问食神大人,这酒名是……”
“烧刀子酒。”食神微笑着应道。
“这酒香醉人啊,食神大人如此善品酒,一定愿意寻得一个同样清冽的姑娘吧。”
“喂财神,当着老夫的面抢姻缘不是?!”
“你这臭老头,到底谁抢谁啊?”
“你还腆着老脸,你有脸说?”
“……”左右手各被一个前辈拉着,食神脑袋上冒着黑线左右难进,正想着改用什么办法脱身之际,老远地便听着一阵熟悉的笑声。他抬头望去,却见伊挚抬起胳膊向自己招了招手:“嘿,小伊!”
“爹爹!”他眼睛一亮,看着伊挚朝自己越走越近。伊挚二话不说,上来把自家宝贝儿子从两位神仙的手中抢救下来,毫不留情地数落到:“你俩这老家伙,互相都吵了几千年了,如今都抢到我儿子头上了。”
“哎呀,是伊挚啊,哎来来来,小女这婚事……”
“停停!”伊挚翻了个白眼,比了个打住的姿势:“我家这臭小子一千年前就许了人了,早就入赘成了别人的童养夫了。”
“哈?”
“啥?”
这下轮到月老和财神傻眼了,两人面面相觑,同步张大嘴不知该如何是好。
“爹爹?”食神眨了眨眼睛,不知父亲这番话是何意。却间伊挚悄咪咪地向人使了个眼色,笑道:“臭小子,你看我带谁来了?”
“少主。”
手中的酒觞跌落在地上。
食神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仙云缭绕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伊挚身后走了出来。淡金的礼服,藏蓝的领结。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含着笑意,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食神的手在颤抖。
那人后退一步,一手放在胸前弯腰微笑着向人致意行礼:“少主,多年不见,厨神守则可还未忘记?”
“郭…管家。”
数百年的渴求压抑心底。
数百年的思念冲上心头。
少主咧开嘴笑了,泪花在眸中闪烁。
是重新化灵的……他。
少主扑了过去,将人死死地抱在怀里,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再也不想放开,他好害怕——害怕心心念念的人会在自己怀里消失。乞求这不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少主抱着人笔直削瘦的身体,泪水从眼眶中滚落。
锅包肉抿着唇笑了,伸手回抱住了人。
“少主,我一直在,只是你从未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