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魏东明头回跟师傅老刘出警,就撞了个大麻烦。
一男的醉醺醺报警说有人持刀抢劫,抢他的还是个女的。
这倒稀罕。
俩人到地儿一看,寒风里是有个女人衣衫不整,鞋都没穿,死死拽住一辆电动车,说什么也不撒手。另一只手里还真比划着把水果刀。
老刘喊那女人把刀放下,女人还挺倔:“是他先抢了我东西!”
电动车上的男人黑着脸从怀里拽出什么,扬手甩出去老远,嘴里不干不净:“妈的,一块破石头,当老子多稀罕呢!”
女人掉头就奔向路边雪堆,丢了刀蹲下,徒手把那东西飞快刨出来,捏着衣角小心擦干,都不顾自己冻得发青的脚丫子还杵在雪水里。
魏东明以为自己眼花,那是块极普通的雨花石,可上面的梅字,千真万确是他当年一刀刀刻出来的。
它就躺在女人手心里,灰扑扑的红,像僵死的心脏,见到他后每一丝脉络都在光速回血。
陈年旧事如窗户纸被火苗子一下撩着,魏东明极力保持镇定,对窗棂背后的旧人旧事视而不见。
俩人被带回所里,各自拘留十五天。
吃饭时老刘还在咂摸:“你说干什么行当容易?当小姐都得会门武艺,像这种吃霸王餐还抢东西,他还贼喊捉贼的主儿,碰上了到哪儿说理去。”
魏东明用力跺跺鞋跟上的脏泥,低头狠命吸口烟,鼻孔喷出芜杂的雾。
2
魏东明和郝青梅是高中同学,曾经还是一家人。
魏东明他爸老魏是个老协警,老婆嫌他钱少事多没出息,魏东明2岁时就跟人跑了,甩下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过日子。
郝青梅她妈郝姨命更苦,男人是酒鬼,喝多了就打老婆孩子。
后来他酒后斗殴被人失手捅死了,对方赔了笔钱。郝姨就打个零工,靠赔偿款拉扯女儿勉强过活。
说不清从啥时候起,都被生活磋磨得灰头土脸的老魏和郝姨慢慢走到了一块。四个人吃了顿饭就临时凑成了个家,连证都没扯。
中年人的婚恋观很直接,一个人带娃日子太难了,两个人抱团撑下去或许会容易些。
改变显而易见。尤其魏东明,他之前可是有名的刺儿头,撒谎旷课打群架,周周请家长。可自从郝家母女进了门,魏东明都不好意思再说脏话。
青梅学习好,人又文静秀气,让她一比,魏东明觉得自己像头到处尥蹶子瞎号丧的叫驴。
回到家俩人一张桌子做作业,郝青梅头上的洗发膏香味不时飘过来,他稍一走思,青梅就拿书本敲他,好一通数落。
魏东明开始不自觉地收敛心性,孙猴子自请戴头箍,束手束脚学着做个好学生。
年少懵懂不识情劫,还以为是一物降一物。
3
高三那年仲夏夜,郝姨在厂子里值夜班,老魏也出任务不在家。
天太热,魏东明下床喝水时,见青梅正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在院子里晾衣服。
她穿件白底小雏菊睡裙,背影清白瘦弱,踮起脚尖挂衣服时,绷紧的小腿被月光笼上一层奶白色雾气,如洗净的莲藕,滑腻腻,脆生生。
沿小腿一路看上去,魏东明脑子里像是撒开了匹枣红色野马,蹄子所到之处,满地花苞轰然绽开了。
花团锦簇,他被它们推搡着,簇拥着,懵头涨脑冲出门去,从背后一把搂住青梅。
慌慌张张跌跌撞撞,两个年轻人在战栗中懵懂交付了彼此。
魏东明一直记得,青梅最后眼含泪花问他:你会疼我吗?会娶我吗?
他拼命点头。
他决定等高考完了就跟家里坦白,亲上加亲。他跟青梅情投意合,又非近亲,父母没理由反对的。
不想这么快就生了变故。
郝姨他们厂长招募股东,分红惹人眼馋,郝姨心动了,瞒着老魏把家里能动的钱都拿出去,加上之前前夫那笔赔偿款,总共50万。
2008年,50万在他们那十八线小城,够买三套房。
还没两个月,厂长卷钱跑了。
郝姨急得脑出血住了院,老魏头发一夜间白了半拉。
东拼西凑的5万一个手术就用去了大半,郝姨保住了命,可人瘫了,医生说后半辈子都难得利索了。
术后一周,郝姨趁魏家父子不在,带着青梅一起消失了,只留下2万块钱和一张纸条:
对不起,欠你的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但我不能再把你们父子俩拖死。
4
魏东明急疯了,立马要报警。老魏却摁住他说再等等。
他整整抽了半宿烟,隔天早上哑着嗓子喊儿子去上学。
“郝姨她们呢?不找了吗?爸你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动用你在所里的关系?郝姨腿脚不方便,肯定走不远……”
“找到了又怎么样!怎么还债?怎么生活!”老魏瞪起血红的眼珠子吼。
“我想法子赚钱!我养她们,我还!”
“啪!”老魏狠狠抽了儿子一耳光,“你还要上大学,还个屁!”
一边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一边是亟待打开的锦绣河山,孰轻孰重?
魏东明知道,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供他复读,这个家也经不起再多一次失败。他的人生必须一发击中,没资格折腾。
他最终肿着眼泡去上学了。
对郝青梅母女的寻找止于这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即便魏东明后来半工半读研究生毕业,挤进事业单位,有了一定的能力。
他已经谈了女友,计划年后结婚,人生抛物线趋于平缓,再为段旧情节外生枝,有什么意义?
他宁愿郝青梅如那晚的白月光,老死在他回忆里。
可她偏偏以这种身份跳出来站在他对立面,戳心又难堪,让魏东明坐立不安。
魏东明打定主意,就当不认识她,也从未见过她。可郝青梅偏偏不遂她愿,隔天便要求见他。
素颜的郝青梅黑眼圈很重,微凸的颧骨两侧有了斑,憔悴中带几分江湖气,张口就要他帮忙。
郝青梅9岁的女儿蕾蕾在寄宿小学上三年级,今天刚好放假,她希望魏东明能帮忙接回来,代为照看几天。
怕他不答应,又补一句:“她很乖的,不淘气,自理能力也强。”
5
人之常情,魏东明没理由拒绝,去学校跟老师沟通后接回了蕾蕾。
小姑娘的确很懂事,听魏东明说妈妈去外地出差了,也不哭闹,吃过晚饭就开始写作业。
魏东明一旁看着,忍不住问她怎么这么小就住宿。
“妈妈经常加班,很晚才能接我放学,她说我住校更安全。”蕾蕾头也不抬。
“那……你爸爸呢?”
“……”蕾蕾转过头怔怔,半晌又低下头,“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和姥姥,但姥姥去年睡着了,妈妈说她不会再醒了。”
魏东明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迅速推算了一下。
“你9岁了?是不是3月份生日?”
“叔叔你怎么知道?”蕾蕾双眼发光,“妈妈说还有两个月我就要10岁了!”
魏东明心里咯噔一下,一块陨石拖着炙人的尾巴,如天外来客般轰然坠落,腾起的尘土热气让他几乎窒息。
他自我安慰着,过完年自己就要结婚了,削尖脑袋才考进体制内,正是上升的关键期,他不允许有什么意外发生。
可按时间推算,郝青梅生下蕾蕾时还不到20岁,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这秘密无人可诉,他成了等待审判的囚徒,种种猜测石碾子一样轮番在他心上磨来转去。
总算挨到拘留期满,魏东明送蕾蕾回家。
正是中午,郝青梅在逼仄的小厨房里忙活,油烟机噪音很大,她在轰隆隆的噪音里大声喊他留下来吃饭。
“不,不,”魏东明慌忙摆手,脚却生像了根,别扭地定那儿不走。
郝青梅转身支走蕾蕾,关掉嘶吼的油烟机,请他坐下说。
魏东明清清嗓子落座,还在斟酌措辞,肚子里滚得烂熟的话早就攀着舌尖溢出:“蕾蕾,是谁的孩子?”
6
郝青梅怔了一下,转过身扶着桌子笑得停不下来。
十年啊,他们被迫分别整整十年,魏东明还记得郝青梅身上淡淡的奶香味,笑起来清纯羞涩的脸。
如今他在这呛人的油烟和放肆笑声里几乎恼羞成怒。这还是当年自己喜欢的那个青梅吗?这问题有这么好笑吗?
是,他当年选择了放弃,可那是她郝家亏欠魏家,不辞而别在先,他权衡利弊有错吗?一根筋的傻子才会干那种没退路的傻事吧。
他只不过想求个心安,她怎么能跟个债主似的笑得居高临下,好像自己是欠钱不还又上门乞讨的无赖?
好在郝青梅渐渐止住了笑,她转身解下围裙,用力抖了抖:
“你想多了。当初为给我妈治病还债,我跟过一个大老板,蕾蕾是他姑娘,早产,不是你的。”
轻飘飘说完这句,郝青梅死死盯住魏东明。
她在捕捉他脸上微妙的情绪,惊愕,心痛,愤怒,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痛恨鄙夷,都证明他在乎。
然而魏东明根本没抬头。
这些天对未知的忐忑和焦虑,一点点蚕食掉了他回忆里仅存的情谊。
一眼到头的人生的确无趣,但让他再次跳进风浪难卜的大海,他不敢,甚至没有回望的勇气。
能爬上岸对别人来讲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他,已是拼尽全力。
他根本无意探究郝青梅的过往,更不会干涉她的现在,无论她做过什么,在做什么,他都不会发表意见。
他来,只想听郝青梅亲口说出孩子到底是谁的。
这是个不定时炸弹,他不能拖着它不明不白往前走。青梅说不是,他才能安心踏上那条千辛万苦铺就的坦途。
只要她亲口否认,哪怕是谎言,哪怕背后有再多心酸,于他何干呢?
7
魏东明垂着头,视线在地板纵横交错的线条上飘忽,看它们笃定相交,又不可挽回地朝着相反方向奔去。
这不就是命中注定吗。
当年他对青梅的确是真心,可甜蜜太短,余震太长,命运早在他们之间劈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大家不都这么活着吗?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吧。
他疲倦地起身,唇舌艰涩地向她告别:“那你保重身体,我走了,有难处打我电话。”
他掏出准备好的信封,里面有张一万块钱的卡。
郝青梅不动,只静默地望着他,眼中无悲无喜,似将要燃尽的炭火。
“如果十年前我坚持不走,你会娶我吗?”
这最后虚弱又不甘的余温,魏东明仍觉得灼人耳目,不忍直视。
他呼吸困难,每个细胞都在狰狞尖叫:当初的诺言怎么能跨越现实的鸿沟呢!我不过是不想再让人生脱轨失控,这有错吗?!
他丢下信封,落荒而逃。
冬日暖阳明晃晃挂在天上,积雪在日光下缓缓融化,烂成一滩滩不成形的脏泥。
魏东明讨厌这泥水,他正小心绕开楼下的坑坑洼洼,忽然有东西从楼上丢下来,正掉在他脚下。
是那个信封。
魏东明捡起来,仰头望向三楼空荡荡的窗子,眼眶微微酸胀。
这是他给自己买的双重保险,他猜到这卡青梅不会收。依青梅的性子,两人今后定然再无瓜葛了。
他已达目的,如释重负,却又隐隐感觉怅然若失。
可自己又不欠她什么,不过是打发场旧梦,又何谈失去呢?他们之间结局早已注定,空谈如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东明长吁口气,谁还没个年少轻狂,别感怀别回头,还有大好的人生等自己快活呢。
抬脚蹭蹭鞋跟上的泥,他继续往前走。
有东西从信封里滑出来,噗一声栽进雪水里,在他笔直的裤管和闪闪发亮的皮鞋上溅了几片泥点子。
魏东明茫然回头,一片血红影影绰绰横陈在身后泥水之下。
脏兮兮的,是那块刻着“梅”字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