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家祖祖辈辈居住在长白山下,太爷爷那辈儿起才开始往南迁移。
爷爷在世时,偶尔会在干活儿间隙跟我唠闲嗑儿,多数时候是讲大道理。
罕见的几回,他给我讲起太爷爷小时候在东北的经历,有个叫“打树皮”的事儿,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上个世纪初,长白山还没被旅游业染指,还是当地人心中的圣山。那时要在长白山生存,处处都有讲究。
哪怕简单的日常进山砍柴放牛采蘑菇,那也得是熟门熟路的人才可以。为啥呢?因为山里有种挂在树上的关键“语言”,没经验的愣头青根本看不懂。
当地人管这个叫“打树皮”,它不是文字,是老猎户们口口相传的暗号,不懂“打树皮”的人,进山就会招致大祸。
太爷爷的爹,我得叫老太爷了,他是个老猎手,太爷爷自小就跟着老太爷在长白山里行走,这种“森林的语言”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稀罕。
简单来讲,打树皮就是用刀子斧头啥的在大树干上砍一下,使树皮向外咧开嘴,但又不掉下来。
砍的位置一般离地两米高,成年人伸手刚好能够到,太矮了“打树皮”容易被林子里行走的野兽刮掉,太高了不便于操作,也不容易被经过的人发现。
打好的树皮像崭新的信纸,老猎手们会在这张“信纸”上做标记,标识方向和狩猎情况,圈定狩猎范围。
2
太爷爷那时候八九岁,个头还不够高,老太爷打树皮时他只能眼巴巴在一旁看着。
老太爷其实没少给他念叨“打树皮”里面的门道儿,但比起亲手操作,太爷爷觉得那些都是纸上谈兵,每次都当磨耳朵,听得心不在焉。
那年夏天长白山雨水特别丰沛,林子里植被蓊郁,赶上了好年景,进山采蘑菇的人每天都能背下来几箩筐,狍子山鸡满山都是,猎户们从不会空手而归。
七月的一天晌午,知了在窗外头叫得人心烦,太爷爷睡不着,趁家里人午睡,把牛栏里的大黄牛牵出来,骑上它往后山走。
就算爹妈知道了,太爷爷就说是去放牛了,也不会挨训,他已经这样干了不止一次了。
那天太爷爷本想像往常一样,在草稞子里找棵树把大黄牛拴上,自己去玩的,可刚进后山牛就跟他杠上了,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家伙蹄子扒着地死活不愿挪步。
生拉硬拽了半天都没用,太爷爷火气上来了,抽出随身带着的镰刀,刀背狠狠地往牛屁股上一拍。
这下不得了,牛受了惊,猛地往前一蹿,把9岁的太爷爷撞了个仰面朝天,拖着缰绳没头没脑往林子里奔去。
太爷爷急坏了,大黄牛刚下了崽子正产奶,跑丢了爹娘非狠揍他不可,他也顾不得屁股疼,爬起来就追。
两条腿的孩子哪儿跑得过四条腿的疯牛,追着追着,不知不觉就进了林子深处。
3
虽是正午,光线却并不算强,树木枝丫交错遮天蔽日,林子里雾气昭昭的,隐隐泛着凉意。
平时太爷爷放牛最多就在山脚下溜达,老太爷管得严,从来不许他一个人进老林子。可大黄牛偏偏一头扎进前面草稞子里没了踪影。
太爷爷刚要拔腿往前追,忽然视线斜上方有东西吸引了他。
一块翻下来的打树皮斜挂在前方大树干上。
有猎户在附近狩猎?!
太爷爷心里一惊。长白山老猎户间的行规,一户狩猎时会用打树皮的方式圈定范围,过程中其他人不能随意闯入。
毕竟猎人狩猎一蹲就是大半天儿,地枪地箭捕兽夹的都招呼上,贸然闯入,不管是惊了野兽,踩了陷阱,还是打扰了正在狩猎的人,都不是啥好事。
再仔细一看,不对啊,这块打树皮明显脱水向下卷曲,上面插的野花也蔫头耷拉脑。
打树皮最基本的用处是标明方向。比如在砍开的树皮上夹树枝,用树枝的朝向来标明猎人来时的路线。
有的老猎户会在树枝下再夹上一小束野花。野花花头朝哪边,那边一定有猎户下的地枪地箭。所以一般人看见打树皮,干脆就躲得远远的。
也因此,老猎户在狩猎活动结束后都会及时“撤树皮”,就是把上面的野花野草拿下来,只留下方位标识。
太爷爷记得老太爷说过,一般一次狩猎不会超过三天,三天往上还没撤树皮的就是“死树皮”了,里面的猎户很可能遇到了大麻烦。
林子里湿气那么大,可这块打树皮上的野花却都枯了,少说也得三五天了。
太爷爷在这块打树皮前进退两难。不追吧,产奶的牛丢了,要被爹娘骂死;追吧,里面啥情况都不清楚。
4
正发愁呢,突然,从打树皮上吧嗒掉下来什么东西。
太爷爷赶紧在树底下扒拉,草稞子里滚出一朵蔫了吧唧的蘑菇来。
“赵家趟子?”太爷爷皱眉嘀咕。
打树皮除了能传递方位安全,划定狩猎范围,也能交代猎户的姓氏。
爹打树皮时都会夹一根树枝,用刀削个茬,茬口朝天,代表这是他们吴家趟子。因为“吴”字是口朝天。
而这个打树皮上夹着朵蘑菇,像一把小伞,能“罩”住风雨,就是赵家趟子。
这都是老猎户们间口口相传的,一家一种方式,有不少姓氏标识太爷爷根本没记住,唯独这个赵二虎却记得清楚。
赵二虎名里带个虎,却长了张细长的狐狸脸,整天斜着一双吊梢眼看人,说话也老带刺儿,屯子里的人都不爱搭理他。
老太爷多次嘱咐太爷爷少跟赵二虎打交道,说这人办事儿不讲究。
狩猎的都讲个先来后到,别人先到这个场子打了树皮,后来者就得主动离开,不能在这个场子活动。
赵二虎可不是,哪儿猎物多他去哪儿,仗着自己是个老手,才不管有没有别人先打了树皮,为这事,不止太爷爷家,还有好几家都跟他起过冲突。
最可气的是,哪儿猎物多,那片山场就会被他圈起来霸着。
他还会“亏情”树皮,也就是长时间不撤树皮,保留这种危险信号不让同行进入。
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竟到了赵二虎的趟子。
眼瞅着大黄牛蹿进高草里看不见了,又想想赵二虎平日里阴阳怪气的做派,太爷爷也来了气,拔腿就往前冲。
让你亏情树皮霸占山场,今儿非把你这趟子搅个稀巴烂!
5
往里追了一段路,草高林密,太爷爷累得呼哧带喘,手扶着膝盖刚想喘口气儿,突然听见附近有微弱的哼哼声。
是人的呻吟。
太爷爷心一下揪起来,难道赵二虎真出事了?
“哎,有人吗?”太爷爷壮着胆子喊。
还没等来回应,就听左边草稞子里刷啦啦一阵响,是大黄牛!
它慌里慌张蹿出来往太爷爷这儿狂奔,却在他跟前停住了脚。
紧跟着,一头浑身是血的成年黑瞎子呼哧呼哧追出来,卷着一股血腥味,抬掌就要拍。
太爷爷吓得一激灵,不怕虎不怕狼,就怕熊瞎子发狂。他猛地抓起地上的缰绳掉头就跑,这一转身可好,脚都不知道往哪儿落了。
难怪大黄牛莫名其妙地刹了车,刚才只顾着追牛,太爷爷都没注意,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一大群豺!
起码有二三十只。它们围成个半圆,把太爷爷和大黄牛拢了个严实,想跑都没地儿下脚。
人到了山穷水尽时反倒生了向死的勇气,太爷爷闭上眼,心说这遭是躲不过了,不是被熊拍死,就是被群豺撕咬得只剩骨头。
那漫长的几秒钟里,太爷爷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忽然被“扑”的一声打断了。
他浑身冷汗地睁开眼,群豺没有进攻,反倒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似乎在观望什么。
太爷爷连忙扭头看,是那只受伤的黑瞎子!它扑倒在地,嘴巴里喷出血沫子,呵哧呵哧倒着粗气,看样子很难再爬起来。
从恐惧中回过神的太爷爷,情急之中几下蹿上了旁边的一棵大松树,也顾不得大黄牛了,自己能活命就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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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到高处往下看,太爷爷这才看见不远处有个半人高的深坑,一个人半蜷着腿缩在那里脸色刷白,腿上血淋淋的还卡着捕兽夹——那不是赵二虎是谁!
这边豺们见太爷爷上了树也不着急,跑了一个小孩,还有一头大肥牛和一头大黑熊呢。
但它们似乎还是有所忌惮,有几只胆大的豺凑上前想要试探黑瞎子,都被它愤怒的吼声吓了回去。
它们像人一样蹲坐在原地,耐心等着,等着黑瞎子咽最后一口气。
太爷爷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慌得厉害,看着树底下呆立着的大黄牛,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过了没一会儿,树下传来“呜——呜——!”的嚎叫,太爷爷往下一看,牛已经被豺们团团围住,看起来豺们是饿极了,耐不住性子先拿大黄牛开祭。
豺们围成一个圆圈把大黄牛圈在里面,有一两只豺偶尔冲进来逗一下牛,大黄牛慌得不停在圈里狂奔,一会儿就累得精疲力尽了。
突然,豺们的叫声变了,“呜嗷——呜嗷——”很齐,这叫声让人都心慌意乱,大黄牛也仿佛意识到危险临近,开始“哞哞”哀叫。
豺们更猛烈地在圈内赶牛,牛累得呼呼直喘,它们却轮流坐在草地上歇息。
它们分工明确,像是有人指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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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就见圈外有只一直坐着的秃顶豺直起了腰,“呜嗷嗷——呜嗷嗷——”地叫着,一个悬高从空中跃进圈内,一下骑在了牛背上。
然后,它竟然伸出一只爪子,突然将利爪迅速塞进牛的肛门,猛地往外一拉,嚯啦,牛的大肠头竟被它的爪子拽出来了!
太爷爷吓傻了。
干完了这些,秃头豺从牛身上一跃而下,叼着肠子缠在一颗大树上,“呜啦——呜啦——”地叫,紧咬不放。
其它豺“嗷啦——嗷啦——”地应和。大黄牛疼得围着树狂奔,一会儿功夫,大肠小肠血淋淋的一堆都缠在了树上。
它绝望地望着自己冒着热气的血肠,“哞哞”哀叫两声,瘫倒在地上。
这时候,不远处的黑瞎子也扑腾了几下,伸直脖子断了气儿。
远处观望的豺们这才围过来,重新组成个大圈,把黑瞎子和大黄牛的尸身圈在里面,看那只秃头豺饱餐一顿后,才一拥而上,贪婪地争抢剩下的尸骨。
太阳快落山时群豺们才撤退,也许是肚子吃饱了,也许是觉得坑里的捕兽夹太危险,它们没有再对赵二虎做什么。
太爷爷在树上坐了不知道多久,远远地看见有火把晃动,听见有人在喊他名字,他这才敢哭出声来。
8
原来,老太爷发现儿子和牛天快黑了还没回来,就到后山寻找,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死树皮”。
他不确定太爷爷在不在里面,可见着“死树皮”不来“救趟子”,这不是老猎户干的事儿。
老太爷下山又找了几个相熟的老猎手,带上五条猎犬返回趟子,没想到不仅找到吓傻了的太爷爷,还救了被黑熊打断胳膊,一条腿被捕兽夹夹断,奄奄一息的赵二虎。
幸亏他们到得及时,不然赵二虎光流血也流死了,送回家好赖养了俩月才恢复。
经了这次劫难,他似乎也明了事理,在屯子里会主动和人打招呼了,办事也规矩多了。
老太爷他们一帮老猎手还订了个不成文的规矩,独自上山狩猎时,要让家人或徒弟随时注意动向,万一自己遇难,得有人及时撤树皮,清理地枪地箭,不要留下隐患,威胁后来者安全。
最关键的是,打树皮不但能告诫别人这个领地里的活动情况和内容,也时时表明着自己的安危,这是规矩,容不得半点含糊。
“人啊,办事儿得懂规矩,要是自作聪明,乱了规矩,那可真是离死不远了。”这也是爷爷后来跟我讲的最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