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绵的群山好似大海里的圈圈波浪,小村庄如一叶小舟躺在波浪中心。
村里的人都管小村庄叫村子,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村。
小村庄外拦着一圈又一圈的大山,电话线很难牵到这里,与外界的通信只有通过信件来往。
村子口坐着个女人。
女人脸型像个鹅蛋,下巴圆润,额前梳了整齐的流海,脑后系了一个马尾。
她身上穿着红色的羽绒服,腿上穿着黑色的棉裤,整体看起来虽然不搭,但好在干净整洁。
女人身材有个显著的特点,腰和屁股一样大,坐在板凳上,远远看去像矗立了一个大钟。
女人名叫穆念,从两年前开始,她每天闲来无事都会在这儿坐着织毛衣。
“穆念,你不要等了,你未婚夫不会回来了。”傻子蹲在穆念旁边,一边朝沟里扔石头打水漂,一边嚷嚷着。
穆念停下手中织毛衣的动作,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傻子一扔,石子精准地打在傻子的屁股上。
“痛……痛!”傻子捂着屁股,跳了跳。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穆念朝傻子问道。
傻子生来痴傻,说不来这些话,定是学其他人的。
“念念,你打我。”傻子幽怨地望着穆念,这模样就像村子里被大娃娃们欺负了的小孩儿。
“我问你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穆念沉声问道。
傻子好似知道穆念生气,被吓住,支支吾吾道:“是……是田间站着的那些婶婶……”
“阿壮,以后不许说这种话知道吗?阿良哥一定会回来的。”穆念对傻子叮嘱道。
“嗯。”傻子点点头。
穆念抬头望向村外,除了山还是山。
她二十五岁那年与阿良定下亲事。
阿良说他出去闯荡三年,待她二十八岁无论他有没有闯出一番天地,都会回来娶她。
她满二十八岁的那天在村子口等了一天,没有看见阿良的身影,她想,或许是阿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于是她第二天接着在村子口等,就这么一天天地等……再过几天,她就三十岁了。
村子里有个传统,女人三十岁以前必须嫁,否则神仙会降下灾祸。
太阳从山的那边爬到了正上方。
穆念收拾了手里的毛线,把它们装在一个小口袋里,提起板凳向家里走去。
村子的位置是在山谷,谷中多平地,村里的先辈便在平地上种上粮食,每一代传下来,这些平地发展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田地。
穆念自田间走过,田间小路尽头站着几名村妇,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话,似是瞧见穆念走来,几名村妇往远离穆念的方向退了几步。
一名村妇故意尖声说道:“哎哟,三十岁的女人还不嫁,这是要招灾的哟!惹了神仙可就不好啰!”
村妇们在小路左边。
穆念走在小路的右边,她置若罔闻地走了几步,忽地,朝那几名村妇冲去。
村妇们像是躲避灾星一般向小路另一方向跑去,那名尖声村妇边跑边敞开喉咙,“要命啦,要命啦,我的神哟,我不认识这个灾星的,可别给我招灾呀!”
“敢说我的阿良哥回不来,我吓不死你们。”穆念望着落荒而逃的村妇们,像是一个得胜将军。
随着她年岁的增长,村里的人愈发看她像一个灾星,无论走在哪里都避开她。
她也知道这些人在背后怎么闲言碎语地说她,也有人甚至当着她的面骂她。
不过她不在意,灾星有什么不好的,能够让大家都感到害怕。
可是她容忍不了有人说阿良哥不会回来了,阿良哥一定会回来娶她的。
2
穆念回到家里,关上院门。
院子里有三间房屋,中间是正堂,左右两边分别是穆念和她的母亲的卧室。
一间小瓦棚搭在进门左侧,小瓦棚里修有一灶,一摞锅碗瓢盆整齐地摆在灶上,灶旁放有一火炉,墙角堆着一些煤炭。
“妈,我回来了。”穆念朝右边那间屋子喊道。
“念念回来了,快,快来,妈有事情要跟你讲。”屋子里传出一阵急呼。
穆念顿住脚步,她隐约知道自己母亲要给自己讲什么,下意识想要躲开。
她朝右边屋子叫道:“妈,我先去喂鸡了,鸡还没喂呢。”
穆念从屋侧朝后院走去。
后院是一大块平地,早年间这里长满了荒草,后来穆念把这块地围了起来,喂了几十只鸡。
这些鸡个个肥肥胖胖,在地上跑得飞快。
穆念把堆在后院旁的草堆子切成一粒又一粒的,分别装在几个盆里,再把盆端到鸡群,每隔一定距离放一个盆,不一会儿鸡群就分成几批围在盆边“哆哆哆”戳起了里面的草粒子。
养鸡养久了,穆念逐渐摸索出该什么时候喂鸡,该给鸡喂些什么,不同季节要对后院做哪些处理,如何防止疫病等经验。
穆念的父亲很早就离世了,她凭借这手养鸡的本事以及田里的庄稼,让她和母亲的生活虽然不算富足,但至少衣食无忧。
她的眼光扫过平地,几颗鸡蛋映入眼帘。
这时,母亲来到后院,母亲头发花白,脸上挤满皱纹,身形瘦削,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像是风能将其吹倒似的。
她右手戴着串珠子,珠子绿里透着红,阳光打上去霎是好看。
“念念,你听妈讲,妈昨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应该是神在示警……”母亲来到穆念身后。
穆念的眼光从鸡蛋上挪开,急忙搀扶住母亲,“妈,你怎么下床了,你腿还没好,下床干什么?”
母亲虽已年迈,双眼却极是清明,盯着穆念,“念念,你听我说……”
还没待母亲说完,穆念便松开母亲,跑到平地上捡起两个鸡蛋,“妈,今天鸡下了几颗蛋,我去给胡奶奶送两个过去。”
穆念埋着头,疾步离开院子。
只听见母亲在后院喊道:“念念,神在示警……”
穆念自然知道母亲要说什么,她却不愿触及这个话题。
出门后,走在乡间的田野,一名年轻人从村子口的方向迎面朝穆念的方向走来。
年轻人头发卷而蓬松,染成了褐色,如同肉松一般,腿上穿着补丁牛仔裤,手上拉着一个拉杆式行李箱,嘴上哼着节奏鲜明的摇滚乐曲。
“小丁,你回村了?”穆念向年轻人打招呼。
杨丁看了眼穆念,两眼迷惑地看着穆念,仿佛没有认出穆念是谁,有些高冷地点了点头,“昂!”
穆念朝杨丁问道:“小丁,你在外面有没有碰见阿良?”
“原来是阿念。”杨丁一听穆念问道阿良便一脸恍然,“离村这么久都有些认不出你了。”
他没想到穆念还在等阿良,算算穆念今年也快三十了,按照这个破村庄的规矩,女人三十岁还没结婚就会招来灾祸,他本以为穆念已经嫁人了。
“我在外头没见过阿良。”杨丁摇摇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穆念。
红色的羽绒服配上黑色的棉裤,怎么看怎么不协调,腰杆的半径快赶上屁股,哪里有女人该有的苗条?再加上微黑的皮肤,整个人看起来跟山东大汉一般粗鲁。
阿良怕是被城里女人的婀娜多姿,性感苗条所吸引,不想再回到这个村庄了。
可怜这个土女人还在等阿良回来。
穆念凡是遇见一个从外面回来的人,都会向他问一问有没有阿良的消息,她问过很多人,却没有人将阿良的消息带给过她。
和杨丁告别后,她有些失望地走在去胡奶奶家的路上。
3
刚才那些被穆念吓得四散逃窜的村妇此时仍在田间,不过她们似乎因互相之间闹了矛盾,吵闹起来,声音传遍整片田野。
吵闹的不止这些村妇,还有刚回到家的杨丁和老杨头。
老杨头的书房里,杨丁坐在老杨头的书桌前,翘着二郎腿,整个身子斜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两只手的大拇指不停地来回转动。
他从书架仔细打量到老杨头书桌上的毛笔,“爸,你可别跟我说你没钱,我好不容易在城里给你找了个准儿媳妇,不用钱把这感情维持住,一个搞不好就跟别人跑了。”
老杨头合上书本,把书本重重地放在书桌上,用手抬了抬眼镜,看着杨丁乱糟糟的头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耍的是什么女人,这几年给了你几大千,你倒是把我的儿媳妇领回家给我看看呀!
到头来竟在外面和那些狐朋狗友鬼混,这些年的积蓄都拿给你糟蹋了。”
“我不管,你没钱的话,我就把你的这些书本砚台搬出去,你这些东西我可是门儿清,祖上传下来的,放到外面可算得上古董了,随便卖上一两件儿,那可都值不少钱呢。”杨丁威胁道。
“你……你这不孝之子。”老杨头胸膛剧烈起伏,只觉得一股火气要从天灵盖上喷出来,“祖宗的东西是你能碰的吗?”
他就后悔当初让杨丁去城里闯荡,本以为他能闯出一番名堂,结果养成游手好闲的习惯。
现在想想也怪当初他太过眼红那些老同学的待遇。
老杨头在上个世纪出过村子念私塾,结识了一群同窗,后来虽然天各一方,但偶有联系。
五年前他们书信当中提出城里一聚。
他到城里时见他那些个同窗开着小车,戴着金链,谈话间尽是石油股票那叫个豪情万丈。
细谈之下方知原来这些老友的子女都在城里闯出了名堂,赚了些钱财,小车金链乃是孝敬老人,石油股票只是听小辈谈过罢了。
相比之下杨丁跟着老杨头长于山村,虽识几个字,却并无赚大钱的本本领,胸中也无太大见识。
老杨头眼红啊!
他也想开小车,戴金链,享享儿孙福。
于是他打发杨丁去城里闯荡,想让他也搞出一番名堂来。
他们这些老友上次约定五年一聚,到时候各自带上自家晚辈,一是为了认认长辈,二是为了联络联络晚辈之间的感情。
如今五年之期快到,又是相聚之日,自家儿子却落魄到了要卖祖宗基业的地步。
倘若任由儿子将祖宗基业拿去贩卖,到时定会让村里看了笑话,说他老杨家诗书传家却教出个不肖子孙。
可若不让这浑小子卖这祖宗基业,换些钱财,待老友相见,没个小车或者金银饰物傍身,怕是会让老友们看了笑话,说他老杨头享不了儿孙福。
他得想一个两全之策,既不卖祖宗基业,也不会叫老友看笑话。
忽地,一串绿里透红的珠子浮现在他脑海,一个计策正在他胸中慢慢交织。
他深吸一口气,盯着杨丁,“我现在有个方法,能够让你搞到钱,但要你做一件事情,你愿意吗?”
“只要有钱,有什么不愿意的。”杨丁笑道。
“娶穆念。”老杨头嘴里蹦出这三个字来。
书房的空气宁静了片刻。
“什么?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娶那个土女人?”杨丁直摆手,回忆起穆念手里拿着两个鸡蛋的样子,要多土有多土,丝毫没有城里女人的妩媚动人,他怎会娶这种女人?
4
村口那条沟直沿着走下去,没有几步路,拐个弯,便是胡奶奶家。
穆念到了胡奶奶家门口。
傻子还在沟前玩水。
傻子是胡奶奶的孙子,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痴痴傻傻的,但也理事,父母在村外打工,家里庄稼胡奶奶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会帮着胡奶奶做一些简单的活计。
胡奶奶与别的村妇大不一样,听说年轻时候是在村外见过大世面的,每当她听见村子里面有人说穆念的坏话,总会上去和那人怼上几句。
也不像村妇骂街,什么粗话糙话都往外跑,从她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都有理有据,愣是堵得人还不了嘴,面红耳赤。
因此每当家里的鸡生了蛋,穆念都会匀两个出来给胡奶奶。
穆念刚要敲门,门突然开了。
一个身材矮小但体型壮硕的老太太从门里匆匆踏出。
“胡奶奶,今天鸡下了蛋,我捡了两个来,给阿壮补补。”穆念将鸡蛋捧在老太太面前。
胡奶奶笑着接过鸡蛋:“哟!念念,又拿鸡蛋来,我都说了不用,你看你,正好,我正找你呢。”
“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良来信了。”胡奶奶从裤包里拿出一封信来,“送信的对这带不熟,找不到你家的位置,就把信送到了我这里。”
穆念先是愣了片刻,阿良的信!
当她咀嚼出这五个字的味道时,连忙接过信,小心翼翼把信打开,脸上满是紧张之色。
她心里有些期盼,希望阿良会在信里写上他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娶她。
同时又有些恼怒,这个阿良,在她二十八岁之前还经常会有信件送回来,可她二十八岁过后就再也没寄来一封信,怎么现在才寄信回来?
当她把信展开时,放在眼前时,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不认字。
眼看着阿良的消息就在眼前,自己却因为不识字无法立刻知道里面的内容,她不禁暗自气恼。
“胡奶奶,我先去找老杨头了。”穆念飞奔向老杨头家。
村里识字的人不多,穆念能够立刻想到的就是老杨头。
老杨头时常穿着一身长衫,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村里的石磨盘前,跟一些几岁的娃娃讲故事。
穆念小时候也听过老杨头讲故事,她至今还记得老杨头讲的孟姜女哭长城,她听过好几遍,每每听完都特别佩服这个女人,孟姜女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也不知不觉高大起来。
5
书房,老杨头轻轻吹着手中茶杯的茶水,一阵雾气从杯子里扑腾而出,笼在老杨头的眼镜上,弄得老杨头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待雾气化开,呈现在老杨头眼前的便是杨丁的抓耳挠腮的样子,本就乱糟糟的头发被他扣得更加地凌乱,耷拉成一团像被大风刮过一样。
“考虑得怎么样?只要娶了穆念,你可就有花不尽的钱了,到时候买辆豪车,戴根金链,在你那些狐朋狗友面前,好不威风。”老杨头抿了一口茶,他丝毫不急,知子莫若父,无论杨丁现在怎么纠结,到最后终究会同意他的建议的。
“可……穆念心里面只有阿良,即使我愿意娶,她也不愿意嫁啊?”杨丁烦躁道。
杨老头摇摇头,“人言可畏,村里的传统,女人三十岁还不嫁人就要招灾,到时候我当个坏人,引一下村里的舆论,逼一逼她,你再上去表示关心,我就不信敲不碎她心里那点儿执念。”
“但……”杨丁犹豫,他心里其实已经大为所动,能够拥有那么多钱财,娶一个土一点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杨叔,老杨叔!”
老杨头正等着杨丁考虑,忽听见门外传来穆念的声音,他笑道:“说曹操到,曹操就到。”
他走出书房,打开院门,只见穆念手里握着封书信站在门外,书信上隐隐约约露出阿良两个字,他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老杨叔,请你快帮我看看,阿良在信上写了什么?”穆念抢在老杨头之前说了话。
老杨头接过书信,越看脸色越沉。
阿良要回村了!
这样的话他心里那些计划岂不全都泡汤?
众多念头霎时间在老杨头的脑海里交汇。
逐渐的,他眼前浮现出上次老友相聚时的情景,明晃晃的金链子,耀眼的小车,还有谈及后辈的自信与骄傲。
紧接着,又有一幅场景在老杨头眼前放映,几名穿着貂皮大衣的老友,手中握着玉佛串,拍着他的肩膀,指着他的儿子说道,“老杨啊!你这儿子不行啊!”
老杨头浑身一个激灵,不行,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穆念见老杨头神色不对,担忧地问道:“老杨叔,阿良到底在信里说些什么呢?”
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阿良,没了!”老杨头故作哀戚道。
“什么?”穆念一脸惊恐,似是一记重击打在她的身体上,不禁后退两步。
“阿良两年前当了一名志愿者,去抗震救灾,结果在一次余震中被围困在地下,这是他在被围困时写的遗书。
阿良因头部受到重击,不幸离世,因为阿良身边的朋友只知道阿良来自咱这个村庄,却不知村庄具体位置,再加上咱村庄在深山里面,有关部门找了两年,才将这封信送到。”老杨头继续道。
“不会……怎么会这样?”穆念连忙摇头,用手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泪珠子却使劲向眼睛外冒,这与她期盼的内容大相径庭,哪怕是告诉她阿良在外面喜欢上了别的女人也行,她能理解,怎么就告诉他阿良没了?
那么好一个人,怎么就没了?
“小念,节哀。”老杨头将信件递回给穆念。
穆念捏着信,向家里跑去。
望着穆念远去的背影,一丝愧疚蔓上老杨头的心头,他不禁自问,他这样做,对吗?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了,那便做了。
要怪就怪穆念家怀璧其罪吧!
穆念母亲手上戴的那串绿里透红的珠子是穆念祖上传下来的,这串珠子只在家中长子或者长女结婚那天传给长子或者长女的丈夫,曾经有一位富商无意间来到村庄,瞧见这串珠子,出一百万购买,还出钱请老杨头当中间人劝说,可穆念家始终不卖。
他让杨丁娶穆念就是为了这串珠子,到时候这串珠子到了杨丁手里,杨丁拿出去卖了,再花点钱找人重新打一串绿里透红的珠子回来。
只要外形一样,穆念不曾钻研这珠宝器物,自然不懂这串珠子已经被偷梁换柱了。
到那时,杨丁再用卖珠子来的钱买来豪车金链,老友相聚时,让他在老友面前也威风一把,岂不美哉!
要促成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不能让穆念知道阿良准备回村娶她。
老杨头转身进回到书房,杨丁从椅子前坐起来问老杨头:“老爸,阿良真的没了?”
之前老杨头和穆念的谈话他都听见了。
“没有,而且快回来了,那些话是为了瞒着穆念胡诌出来的,还不是为了你小子铺路。”老杨头越看杨丁越感觉心里一股无名火气,要是这小子争气一点,他用得着做这些腌臜事吗?
杨丁翻了一个白眼,“就跟我乐意干这事儿似的。”
“哼!你还跟这儿说,人家阿良在外面现在已经当了总经理,你看看你,头上顶个鸟窝,裤子跟乞丐穿的似的。”
“你管我,现在问题是阿良始终会回村,到时候阿良一回村,穆念可就知道你骗他了,到时怎么办?”
老杨头眯了眯眼,“那就让他不要回来,你就给阿良去一封信,说穆念已经嫁给你了,你们俩现在生活很幸福,希望阿良不要来打扰穆念。
阿良父母早年间就没了,在村庄的牵挂也只有穆念,断了他的牵挂,再加上他没有按时归来迎娶穆念,心里愧疚,自然不敢再回村见穆念。”
“妙啊!”杨丁一边夸赞,同时好奇道,“老爸,那阿良寄回来的那封信里到底写有什么内容?”
“这你甭管,这几天抓紧时间,早些娶了穆念才是你的当务之急。”老杨头横了杨丁一眼。
6
穆念站在家门前,眼眶通红,深呼吸了一口气,调节好情绪,方才踏入家门。
母亲年迈,夏天又摔了一跤,脚上落下病根,她不忍母亲看到她伤心的模样为她担心。
母亲已在院中等候,手中握着那串绿里透红的珠子,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一见穆念回来,便颤颤巍巍地走向穆念。
穆念赶忙上前扶住,“妈,你怎么还在院子里面走动?快去床上歇着。”
母亲反手拉着穆念,“我昨天晚上做梦,心里不安,你快来。”
母亲将穆念拉至堂屋的神像前,“昨天晚上梦里神告诉我,你要快点嫁人,不然会遭祸事的,这是神的示警,你要重视。”
穆念早知道母亲要说这个话,从几个月前母亲天天念叨,用各种理由催促穆念嫁人,可是那时她心里想着阿良,哪能听得进这些话语?
后来越来越抵触这些话,一听母亲念叨神仙啊什么的,她就一个劲地躲。
现在阿良没了,她的心就像碎了一块,感觉轻飘飘的,总觉得有阵风从残缺的地方吹过,吹得她跟闻了特别呛人的辣椒油一样,忍不住眼睛里想淌泪。
她就更抵触嫁人这个话题了。
“好了,妈,不说这个了,我去给你熬药了。”穆念转身向瓦棚走去。
“站住。”母亲大声道,“我一跟你说起嫁人的事你就只管搪塞我,不就是为了等阿良吗?
可你现在已经三十岁了,也没见阿良的人影,他不知道女人三十岁了还不嫁人是会招来灾祸的吗?
我看他压根就是在外面有了新欢,忘了你这旧爱,你还要苦苦等他不嫁人,这不是在故意触怒大仙吗?”
母亲说着,脸一横,“你一天不嫁人,这药我也不吃了,反正都是要遭灾。”
穆念停住脚步,转身,眼睛里噙着泪水,断断续续说道:“阿良……没了。”
这一刻,悲伤就像夏日的洪水决堤一般,冲破穆念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开始蔓延她的全身,她整个人不住地颤抖,一股巨大的虚无感充斥在她的脑袋里。
一道风从院外冲进堂屋,刮得神像下的红布“飒飒”作响。
在穆念眼里,此时的神像好比一根锐刺,不断地刺痛着她本就残破的心灵。
桌上供的这尊神没有名字,村里人只呼其为神。
村里除了少数几人,几乎都信它。
穆念以前也信它,在她父亲染病那段时日她天天拜神,祈求神保佑她的父亲度过劫难,可惜不幸的是,她父亲依然在劫难中丢掉了生命。
那是她第一次对神产生怀疑。
后来,阿良出去闯荡了,虽然穆念心里对神有怀疑,可是依然日日期盼,希望神能让阿良如期归来。
她二十八岁那天,在村口等了一日,却没有等到阿良。
那之后,她便不再信神,或者说,她信神的存在,不过心里觉得这神白拿世人供奉,不愿理会世人。
到了今日,神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尊泥像。
可笑的是,她母亲天天供奉这尊泥像,这尊泥像不仅没有帮到她,反倒让她成了灾。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念头,穆念捏紧拳头,走进堂屋,一拳砸在神像上。
母亲站在旁边,看着神像从供桌上倒落,大骇,“哎哟!中邪了,怎么能对神像大不敬,对不起,对不起,我的神哟!”
母亲说着,不住地朝神像鞠躬。
穆念看着倒落在地的神像,似是有一阵清爽的凉风从她的天灵感注入,浑身舒畅许多。
母亲正准备拉穆念给神赔罪,穆念却先一步跑出家门,母亲无奈地拍了拍两腿,“造孽哦!”
在她看来,穆念之所以做出这些举动,就是因为快三十岁了,还没出嫁,导致中邪。
她恭恭敬敬地将神像捧在手心,虔诚地放回供桌,轻声念叨道:“神啊,神啊,你莫怪,我一定尽快把念念嫁出去。”
太阳的身子缓缓地被西边的群山所遮住,月亮悄悄地爬上夜幕。
母亲坐在院中,手里握着那串珠子,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把村子里的年人给刷过,思索着将这串珠子送给谁。
却总被其他思绪打乱。
念念刚才托人来说她今晚在胡姐那里过夜。
这样也好,反正阿良已经没了,让胡姐劝劝她,说不定就想通了,要嫁人了。
念念打翻了神像,神应该不会怪罪吧?只希望神不要怪罪念念。
神啊!要降下什么惩罚,就降在她这个老婆子身上吧!
念念啊……念念……
这晚,对于母亲和穆念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对于杨家父子来说,却是个忙碌的夜晚。
7
待月亮爬上村庄顶上,父子俩趁着月光,扛着锄头和铲子,出了家门,一路上引起无数狗叫,终于来到一条小溪边。
这条小溪从大山更深处流来,因地势比村庄的地势要高,村民为了防止溪水溢出淹了田地,在小溪靠田的一侧砌了一堵又高又厚的墙,类似于堤坝。
“爸,我们真的要这么做?这水漫出来,可是要毁坏农田的啊!”杨丁一脸犹疑。
老杨头把铲子往地上一跺,“瞧你这出息,咱就挖这一个小口子,只要漫点水出来就行,能毁坏多少农田?
况且不毁坏农田,怎么把激起村民的愤怒?”
杨丁面色发狠,“行,为了那些钱,拼了。”
两人说着,便开始挖墙铲土。
……
8
次日清晨,穆念刚起床,两眼因哭得厉害还有些发疼。
胡奶奶从外面急忙进屋,“阿念,快去溪边看看吧,出大事了。”
溪边,此时已围了许多村民。
昨夜溪边的围墙不知怎地塌了一块,溪水漫出,把溪边的农田淹没了一大半。
老杨头站在一旁,杨丁跟在老杨头后面,与周围的村民讨论着这场祸事,一脸迷茫的样子仿佛真不知这事是谁干的一般。
不知人群中谁突然冒了一句,“难道这是神的惩罚,咱们村穆念不是三十岁还没有出嫁吗?这灾祸难不成是她招来的?”
这一下群情激愤,大家的矛头纷纷指向穆念,尤其是被水淹了田的几户人家,刚刚的表情还跟吃了苦瓜一样,突然变得振奋起来。
老杨头暗自冷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怎么不知道这些被水淹了田的人家心里怎么想的?
这些人心底其实也都清楚,事情跟穆念关系不大,这天灾人祸年年都有,为啥这次就归咎到人儿穆念身上。
他们就是想找个承担责任的对象,自家的田总不能白白被水淹了吧。
恰好,穆念这时到了。
穆念刚到,便见村民们指着她骂,“灾星啊!,灾星啊!”
“就是她,三十岁了还不嫁出去,引来了神的愤怒。”
“如果不是她到现在还不嫁,神怎么会降下惩罚?我们的田怎么会被淹?”
“这种祸患怎么能留在村里,滚出去!”
……
穆念从村民们四起的谩骂声中大概也摸清楚事情的脉络,大声道:“这墙塌水漫和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我把这墙给挖了?”
穆念这一声反驳引来更多人的怒骂,更有甚者,躲在人群中朝穆念扔石子。
可惜这时胡奶奶不在她身边,刚才路上有人告诉胡奶奶说傻子摔在沟里了,胡奶奶匆忙去看傻子了。
穆念只有一张嘴,声音再大也比不过众人围攻,她又不是老杨头故事里的诸葛亮,没那舌战群儒的本事,况且诸葛亮舌战群儒面对的是一群读书人,她面对的就是一群蛮横的村民,不仅动口,还有人开始仗着人多推搡起她。
她直被逼得往后退。
老杨头坐在一旁冷眼观战,他找人支走胡奶奶就是为了让穆念一个人陷入众人的围攻当中,他要把穆念逼到一种绝路。
见情况差不多了,老杨头给杨丁眼神示意,杨丁收到老杨头的眼神,轻微地点了点头,向穆念走去。
穆念正被众人逼得说不出话来,村民们说话越来越难听,渐渐地围上她,甚至不时有人趁乱打她,她只能捂住耳朵护住身体。
正在她为难之际,一个身影挡在她的身前,她霎时感觉身上压力小了许多,她仔细瞧去,原来是杨丁。
杨丁站在穆念身前,对着村民说道:“你们尽说三十岁没嫁就会招灾,咱且不说这话本身对不对,就算三十岁没嫁会招灾,可阿念不是还要几天才到三十岁吗?现在阿念才二十九岁,没到三十岁,你们凭什么说阿念招灾?”
杨丁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村民们都愣住了,他们哪记得阿念具体的生日?只是记个大概,听见所有人都说阿念三十岁,也就下意识以为阿念已经三十岁了。
“可……可就算她现在暂时没到三十岁,这马上就到了嘛?还不嫁人,迟早要给村里招来灾祸的。”有村民不服气道。
杨丁瞧了那村民一眼,这是他爸事先安排的,他与那人对视一眼,“既然你们有人不放心,那我现在就向阿念求婚。
阿念嫁人后,你们总不会揪着不放了吧!”
他说完,立即转身,依照他在城里看过的电视剧的语气,对穆念深情道:“阿念,嫁给我吧!”
“啊?”穆念愣住,她有些不信,她和阿丁平时没什么交集,最多也就是路上碰见了聊上几句,阿丁怎么会向她求婚?
“这……这事情还得我妈同意?”穆念搪塞道,虽然阿良没了,但她也不能嫁得这么草率。
却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同意。”
老杨头看着穆念母亲在一位村民的搀扶下走过来,眼神不由自主地多扫了几眼穆念母亲手上的那串珠子,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愉悦,穆念母亲也是他算了时间请人搀扶过来的,今天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也算是看着穆念从一个小女娃长成个大姑娘,穆念什么性格他十分清楚,和那哭长城的孟姜女有些相似,倔强得很,不把她的退路堵完,她不可能轻易答应阿丁的求婚。
“妈,你怎么来了?”穆念上前去扶住自己母亲,心里不禁感到自己好似从一个绝境被逼到了另外一个绝境。
母亲走到人群中间,对着杨丁道:“我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谢谢阿姨。”杨丁满脸喜色,“阿念,阿姨已经同意了,你呢?”
这时村里所有人都望着穆念。
穆念面露难色,她现在还没完全从阿良去世的悲讯中走出来,又对杨丁没有任何了解,如何能够答应嫁给杨丁?
但是,阿良已经去世了,她迟早都是要嫁人的……
老杨头此刻也盯着穆念,见穆念没有立马拒绝,便知事情快成功了,现在他去要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杨头走到穆念面前,亲切道:“阿念啊!你是个好姑娘,老杨叔是看在眼里的。
其实我家阿丁一直偷偷地喜欢你,可大家都知道你喜欢阿良,他一直没敢开口,却暗自把你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
他这么个人儿能够记清楚一位姑娘的生日不容易啊!
唉!我知道,是我家阿丁配不上你,阿丁,我们回去吧!”
老杨头故作颓丧地拉着杨丁准备离开。
“等等……”穆念突然叫道。
老杨头顿住,嘴唇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容,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最能打动人心。
“你答应了?”老杨头追问道。
“我……我……”穆念支支吾吾,她在刚才的某一刻觉得,就这样嫁给杨丁似乎也不错。
恰在此刻,胡奶奶的声音突然在远处响起,“阿念,阿念,阿良回来了!”
老杨头率先瞳孔一缩,浑身一个颤抖,怎么会?不是要一个星期后才回来吗?
阿良信上写的是一个星期后的今天回来,故而他准备先促成穆念和阿丁的婚事,然后再让阿丁写一封信去打消阿良回来的念头。
一个星期的时间足够去谋划接下来的事情。
可阿良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老杨头慌了!
杨丁直盯着老杨头,眼神仿佛是在问,现在怎么办?
穆念表情麻木,脑子一直在回味胡奶奶话里的信息,许久之后,她的心尖仿佛有一颗小树苗从厚厚的尘土中破出,弄得她痒痒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良回来了,阿良回来了。”她惊叫道,拨开众人,朝胡奶奶所在的地方飞奔而去。
老杨头瞧着穆念飞奔而去的身影,又望着胡奶奶身后若隐若现跟着的一个穿西装的样貌熟悉的年轻人,仿佛看见一串又一串的金链子飞向远方,一辆又一辆豪车弃他而去。
“没了……都没了……”老杨头呐呐道。
……
清晨,当太阳的第一缕光束穿过群山,照到村庄,首先照到的便是村口一个穿着邋遢的老人,老人每天天还没亮都站在村口,望着村外,呐呐道:“没了,都没了。”
有时候傻子会扔一块石头打老头的屁股,老头这时便会怒目横视,盯着傻子,大喝一声,“竖子,老夫安是你能欺辱?老夫养有一子,有大出息,开豪车,戴金链,话语之间尽谈天下大势,待他回来,定收拾你。”
胡奶奶一见到傻子和这老头呆在一起,便会迅速把傻子带离,然后怜悯地看老头一眼。
田间妇人们见老头,都会摇头叹息,“这老杨头自作孽不可活,人家阿良没死,非骗阿念说阿良没了,得亏人家阿良提前一个星期回来,不然就让那浪荡子把阿念骗到手了。”
这个时候经常会有不明白内情的妇人问道:“阿良为什么比信上提前一个星期回来,难道是神明保佑?”
了解内情的妇人们通常会争先解释,“什么神明保佑,阿良两年前去当志愿者抗震救灾,因余震伤到了脑袋结果失忆了,经过两年的医治终于恢复,他才恢复便给阿念写信,信上的回程日期是他预估的。
他哪里想得到两年的时间已经有一条铁路修到了这大山外,坐火车直接省了将近七天的车程。”
便又有妇人接着会猜测,“这老杨头为什么要骗阿念,难道就是为了自己儿子娶阿念?”
“或许是吧,但也说不定,可怜这老杨头,那般为了自己儿子着想,到最后家里的那些书本笔墨啥的全被儿子拉出去卖了。
到现在落得疯癫模样,可惜读的那些书了。”
大山之中,一阵风刮过,刮得山谷直发出“嘟嘟”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谁的呢喃声,在一直不停地说:“可惜了……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