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2013年的4月,我再次住进了安定医院。成为了一名挂了号的精神病人。
当然,这没有什么可炫耀的。我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控制,每日与妻子争吵,砸烂家里的一切,而将所有的苦闷发泄给独自将我带大得母亲和我新婚的妻子。挑衅!每日挑衅!找到丝毫机会便会疯狂发泄。将烟灰弹在母亲正在做饭的锅里;将玻璃烟灰缸从高空抛落;将鸡蛋扔到家里的墙上,将新换的药扔到窗外,歇斯底里,直到母亲转过身去,默默的擦去汗水和泪水,我才会稍有收敛。
夜晚,我会在妻子的怀里哭泣,她便抱着我的头,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告诉我她很爱我,告诉我我们终将幸福,告诉我她不会像别人那样弃我而去。待我睡去,她便会一个人哭泣。
夜晚的我是好一些的,嘤嘤声会让我醒来,我便抱着她,问她感觉怎样,她哭着告诉我她胸口疼,如压了石头一般。我也曾有这样的经历,自父亲去世开始,胸口疼,如同压了石头,久久才能恢复,十几年。直到09年,在治疗时,我曾问过医生,医生说,这是心情压抑的躯体化反应。
我知道她难过,新婚燕尔,虽免不了小打小闹,但我的疯狂和暴怒,一定是他没有经历过的。对于我的病,他知道一些,我曾告诉他,之于感情,我已不报太大希望,我不想伤害一个人,也不像被人伤害。她却告诉我,无论怎样,只要她决定了,就会走下去,无论我有怎样的疾病,他都会帮我治好。我说心病难医,她说有心就会好。
每一次,我都会帮他找些丹参滴丸之类的药物,揉搓她的胸背,大约一小时吧。待她恢复了,我们再一起睡去。之后的几天,我的状况会好些,妻子去上班,我便待在家里,玩玩电脑游戏或看看书,度过相对平静的几天,然后再次发作,再次懊悔,再次安抚,再次平静,周而复始。
然而一切终是会越来越糟的,渐渐的,不再仅仅是脾气难以控制,我的大脑也再次失守。我会觉得,安定医院特需门诊给我治疗的大夫和我有着某种联系,譬如:有时,我会想象他可能是我某位长辈的发小,或者他可能是上一次为我治疗的医生的父亲。想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差一点就不能分清现实与想象了,你几乎认定他就是你长辈的发小,或者他就是上次给你看病得那个年轻医生的老爹,那感觉如此真实,真实到你要耗尽最后一思意志,告诉自己,不,不是,那都是你想象出来的,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我每天要服用数百毫克的抗精神病药物的基础上的。这种症状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我第一次发病的时候,那是2009年的夏天,已经患病却不自知的我,偶然听到了边疆某自治区暴恐事件的新闻,起初这并未对我有什么触动,然而,某日夜晚,我竟浑浑噩噩的,似乎见到了这个人,甚至觉得这个女匪首是个什么邪教妖孽,而这个妖孽可能在精神上控制了我,给我带来了所有的症状,于是我陷入到极度的恐惧中。当时的我尚不知抑郁症为何物,更没有任何药物的帮助。我能意识到自己大脑的异常,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更无法把自己带出来。
再有,就是幻听,你会觉得耳边有人在和你说话,真真切切,他可能是一个你认识的人,可能是你的家人或朋友也可能是你的医生。你心里清楚,那个声音是你想象出来的,但感受却如此的真实。或许是我的运气好些,当我痛苦时,这个声音可能化作一个爱我或我爱的人,亦或是化作一个坚强的足以依赖的人,他会安抚你,支持你,鼓励你。每到这时,你纠结在一起的心肝便会生出一股暖流,让你感到温暖和舒适,不想自拔。然后,突然,你会意识到,这种温暖并不是真实的,你努力睁开眼,一切又回到了冰冷和漆黑。原来一切,不过是疯子的癔想罢了,就如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幸而,这个声音尚无恶意,他没有让我走向18楼的窗口,或者让我拿起剪刀,对准自己的动脉。但谁知道,那是不是美人鱼的歌声呢!
这一次,比上次要好一些。我能够在有些时候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而内心深处,我是不愿承认自己有病的,尽管恶劣心灵障碍的诊断书已经写入了我的病历,但我却不愿意面对,我宁愿相信自己是个得了精神性感冒的人。
其实,最糟糕的就是逃避。因为你完全不可能客观的认识到自己的异常。你也不可能自诊,假如你感冒了,咽疼,发烧,流鼻涕,你一定会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感冒了,需要吃点药,或者看个医生,因为这不是你第一次感冒。但抑郁中的人不太可能通过比对上一次和这一次发病的症状和感受,来判断自己是否复发,当那一切来袭的时候,你只想逃避,你的意识会给你编制各种各样的假象,让你恐惧,痛苦,疯狂,或稍感安慰。
但好在我坚持服药,还能有一个短暂的平静期。也正是这个相对正常的状态挽救了我。有一次,我和妻子到母亲家吃饭,到了晚上大约8点吧,我们便开始聊天。母亲见我状态尚可,很是开心,便试探着说了我一两句。她说:“阿瑟,你上次把烟灰缸从楼上扔下去,太危险了,这万一砸到谁,后果太严重了。”这一句话,像电一样击中了我,我突然发现,我没有好,我肯定是复发了,我是一个危险的人,如果砸到人怎么办,我不想做杀人犯……,杀人犯,这比作疯子要可怕太多。这一切联想惊醒了我,于是我告诉母亲,我必须住院。
之后,我便再次陷入混乱,焦虑,歇斯底里。妻子忙着安慰我,直到自我十几岁丧父后便十分照顾我的就大爷进门。我很开心,忙着倒了杯水,便和他聊天。聊天的内容,却是问他到底和那个医生是不是老熟人。他说不是,便搂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到胡同口。这里停着一辆救护车,还有两个警察。我一下子发狂,怒吼着母亲的名字,想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却找不到她。刘大爷拉住我,告诉我不会有事。我努力平静,硬逼着自己坐上救护车。妻子就坐在我身边。警察对我说:“小伙子,你感觉怎样,没事,没事”。我也忙着说没事,对,是我自己要去医院的。尽管我无法克服心中的恐惧,但我必须面对。
到了医院,母亲已经挂了号。我面对急诊室的医生,尽量的克制自己,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医生本打算给我开点药,让我回去。但我,告诉医生,还是留下来看看吧,上次开的药我都扔了。
留观,就是留院观察的意思。我躺在一个很小的病床上,输着里面加了镇定药物的液。妻子趴在床边,母亲和刘大爷坐在床尾。五个小时,我没有睡着,只好放弃。我让刘大爷帮我举着点滴瓶到厕所,开始不停的抽烟,直至清晨。
我如愿以偿的住了院。过程是,一个大夫跟你说,要带你去做进一步的检查。于是你和你的家属就跟着他,拐来拐去的,进入到某一个病区的大厅里,大厅里有一台电视和吃饭用的桌椅。这一次,我没有太过紧张,虽然没有在一开始就识破这个老把戏,但有过一次住院经历的我,刚一走进病区,就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尽管我的内心深处还是非常希望医生告诉我,我可以回家,但凭心而论,住院可能是当时最好的选择。此时,妻子开车回家给我拿必需品,刘大爷也已经回去了。医生招呼母亲坐下,给她拿了各种要签字的单据,而我则坐在母亲对面,向她要了烟和打火机,因为一旦走进第二扇门,就不可以随便抽烟了。我见母亲和医生说着什么,一张一张的签字,直到用双手腌面,摇了摇头,告诉医生这一张,她不会签。我知道那是什么——电休克治疗或者叫“无抽”。我曾在第一次住院时见识过。当然,我没有做这个治疗,原因同样是母亲的抵触。那时,我经常在病区里听到“无抽”这个词。护士总是领着七八个需要做这个治疗的病人,排好队离开病区,大约一小时之后回来。由于可以短暂的离开病区,到外边走走,所以出门的时候这些哥们大多扬眉吐气,精神抖擞。然而回来时,他们却萎靡的很,浑浑噩噩的,有的回来便睡了,还有的无法走路,平躺着被人用车推回来。我很好奇,便去找那些着做过“无抽”的病人聊天,他们说,做了会忘掉很多事。有的人,甚至直接告诉我,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对我没有记忆。后来,我找相熟的护士问询,他们告诉我,这就是用一个器械将导线接在你的头上,给你一个电流,然后你就休克了。就好像电脑死机,重新启动一样,电过几次,也就好的快了。我问他是不是只有精神分裂的病人需要“无抽”,他说抑郁症也可以。
我是并不抵触“无抽”的,但母亲却必然接受不了。我觉得既然如此,药物治疗就是了,也就没有说什么。后来,我曾一度后悔,因为那些做过“无抽”的病人可以很快出院,而我却煎熬了两个多月。熬走了一拨又一拨的病人。
进入病房的第一件事是换衣服,换上邋遢的病号服,然后就是打针,一针镇定剂,保你睡得踏踏实实。打针之前,我称了体重,103公斤。这个觉我睡的很踏实。根据我之前对其他病人的观察,一般这一觉,要睡上好几天。于是我便,我就那样沉沉睡去,没有梦,没有难便真伪的幻想,没有幻听,甚至没有大小便。其间,护士多次叫我起床吃饭,抽烟,我都拒绝了,我说我想借这个机会减减肥,看看能不能顺便把烟也戒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走出了那间把角的病房,回到了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