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小村子里,每天钓鱼的多少决定了地位高低。
他照例晌午就陷在了草垛上,草垛是早就屯好的,大家都知道那东边鱼最多的钓点是他的地盘,也就没人去抢。
他故意干咳了两声,屏气听那起伏的鼾声逐渐消失,那砸吧着嘴的睡梦声愈发收敛,用余光瞥见周围一大清早就来占位置只能趁现在打着小盹儿的人们开始翻身揉眼,他就知道他可以开始有所动作了。
他用手随意拨弄着脚边的杂草,地上的土有些松软,还没干透。
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雨,把北厂吴叔嫂子梅寡妇鸡窝的新竹栅栏吹上了天,他追着跑了老久才弄到,现在变成了他用来放渔具的竹筐。
他抽出鱼竿,利落地抛了竿。少顷,截口,黑漂,提竿,遛鱼,抄网,上岸,一气呵成。他把鱼极响极响地扔进竹篓里,沉闷得像是一声呜咽。
他仰起脑袋,胸膛挺得老高,鱼挣脱摆动时将水溅到他的小汗衫上,隐约能看到他那黝黑的皮肤下包裹着的24根肋骨的轮廓。
他知道此时人们都会习惯性地看他。他钓的鱼多,无论老少尊卑,他就是大王,他十三岁,还模仿着他认知中霸主惯有的腔调。
他又坐了下来,他看见下杆时湖面荡起的水纹,有些刺眼。
他看见自己在村子里置办了一家鱼厂,大伙儿都来给自己打工,厂长厂长地叫着他。
“大环哥,大环哥,”李大环猛地回过神来,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去,“咋的啦,鱼又被人抢啦?”
“不是不是,今天还没有,是常远生那小子,我看见那小子刚刚偷了你的鱼,老大一只,平时就看他贼眉贼眼的,就不是个好东西。”李大环踢了踢鱼篓,那重量着实不对。
他把叼着的狗尾巴草啐在地上,鱼竿一撂,脚一蹬就蹦了出去,妈的,小杂碎,老子的鱼也敢动。
他窜出去,瞧见常远生正飞快地跑着,手里还提着什么,他一阵火气就上来,什么赖皮玩意儿,偷了老子的鱼还敢跑,今儿个不治治你,什么东西。
他脚下一转,一蹬,速度便又快了几分,他听见车嘟嘟地响了,他知道那是引擎发动的声音,他双手抓住车门的两框,一得劲儿,就蹭了上去。
他扫视了一圈,哪儿有常远生的影子,他正准备让师傅停车,忽然瞥见一大包的竹编,他嘴角一勾,把竹编挪开,把窝在地上的常远生揪了起来,二话不说,抽了他两个大嘴巴子,
“你说你一个编竹子的,不学好,偷什么鱼,”
“我,我没有,”常远生懦懦地说。
“你说什么,声音跟蚊子样的,狗娘养的,老子的鱼你他妈能偷吗?”
那常远生听着什么妈呀,娘呀的,也就怒了,反手就想打过去,被李大环一把扣住,反倒又平白挨了几下。
打罢,见车也开出去好远了,大环就嚷嚷着要下车,“师傅,师傅,停车,停车。”
“停什么停啊,本来时间就紧,还得给你停车这不耽误事儿呢嘛。”话虽这样说着,车速还是降下来了,谁不知道李大环是钓鱼最得劲儿的那个呢。李大环下了车,嘟囔着“下个车能花他几秒钟时间呢”,又继续自顾自地朝河边边走去。
他又瘫回到他的草垛上,他眼睛一挑,瞥见鱼线一紧,一顿,鱼竿一沉。
他知道,鱼,上钩了。
又待了会儿,见天儿不早了,他就收了竿,去村口王大爷那儿拿了钱,昨儿个就是3月底,每到月初他就会收到一笔钱,足够他一个月的生活。回来的时候,大家熙熙攘攘的,在讨论着什么,人语喧响,步履杂沓,他向来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也没细想,就走了,权当是谁家黑漂,鱼又跑了钩。
简单刨了几口中午的冷饭,他就开始绑鱼钩。点了一盏小黄灯,不亮,刚好能照见这十几平米的小屋,他坐在一把小木凳上,那是他前几天在河边边捡的,缺了一条腿,他自己找了块料子补了补还能用。
他从钩板上拿出一对鱼钩,左手捏起八字扣,右手拿起鱼钩,将鱼线对准鱼钩,一溜烟儿地就要穿过去,
“大环哥,大环哥,”
“咋啦?”
“下午去县城的那辆车,在马上穿隧道的时候,从山上滚下来几块大石头,砰一下的就……你不知道吧,常远生那家伙就在那车尾巴上面,赶巧不巧的,就偏偏要穿了,就只消快那么一秒钟就没事儿了,死了吧,这叫什么,自作孽不……”
大环蓦地一惊,缩成一团,双肩皱在一起微微抖动,手止不住地颤悠着,眼睛瞪得老大,鼻孔扩张,嘴角缓缓地抽搐着,牙齿不停地上下摩擦发出嘚嘚嘚的声音,在阴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鬼畜,“死,死,死了?死了,死,死了。”
“可不嘛,死了,真的,大伙儿正合伙儿在西边的那片油菜地上给他挖坑呢,你要不要也去瞧瞧,噢,也对,没什么好瞧的,反正也就是贱命一条,怪就只能怪他命不好,山体滑坡这种老子,噢,不”岑胖子突然顿住,双肩耸起,脖子缩进肩窝里,头也不敢抬,就眼睛一个劲儿地上翻,贼贼地瞧见李大环并没有什么动静,他就知道大环并没有逮住那句大不敬的话,他暗自里长舒一口气,挺了挺背,恢复了底气“我,对,我八百辈子也碰不上的事儿今儿个全让他给碰着了,你说倒霉不倒霉,祖坟吹霉灰了……”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拔溜儿,就像村子里常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发生了就要婆婆妈妈,零零碎碎,颠颠倒倒一次性说个够,又仿佛说得越多,说得越狠就能讨好了谁似的。
“大环哥,你说,他怎么就这么欠呢,啊?大环哥,大环哥?”岑胖子用手戳了搓李大环,发现有点儿不太对劲儿,“大环,大环哥,大环哥,你,你怎么了?”胖子蹲下来,想看清楚他的脸,李大环突然抬起头,看见眼前占据了一整个视野的那块肥硕的膘。
岑胖子还在不住说着,他的肉不住地颤抖着,一抖,两抖,三抖,肉浪一波推着一波,他的唾沫到处横飞着,在昏黄的灯光下,和着细小的尘土落在大环的脸上,白衫上,手上,鱼钩上,那张脸啊,胖得油就要溢出来啦,大环皱了皱眉头,突然感到有些反胃,
“说完了?”
岑胖子一愣,“说完了啊。”
“胖子,”
“啊?”
“滚。”
李大环又重新开始绑鱼钩,左手捏起八字扣,右手拿起鱼钩,将鱼线对准鱼钩,一溜烟儿地就要穿过去,诶,穿过去,穿过去,“你他妈给老子穿过去啊,穿过去啊,穿啊,穿!我求求你了,穿过去,穿过去,得过去啊,得过去”他声音越来越小,从嘶吼变成了呢喃,像是在跟谁说话,又仿佛在自我救赎。
他抱住自己的脑袋,他想哭,但是他又哭不出来。
他费劲地朝西边儿挪去,他低着头,脚步声和嘈杂的人语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嗡嗡的,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一圈圈地散开。
“汪,汪,汪”狗叫吓得他一激灵,他猛然抬头,人们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挖坑,旁边常远生就那么随意地扔在土里,他的脸像长满霉苔的粉墙,灰白中透出点点斑痕。
梅寡妇把绣了一朵梅花的手帕塞进远生僵硬的手里。李大环转过头,看了看天,没有一朵云,蓝幽幽的,又高又远。
人们渐渐都散了,大伙儿给常远生立了块木板,找人写了常远生三个大字。
良久,他听见打鸣声,他盯着那块儿小土包,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像灰烬,又像石蜡。
他又来到湖边,摆开阵势,拣了根狗尾巴草放在嘴里嚼,开始抛竿。
“饵,大环,饵”他一愣,转过头盯着北厂吴叔,据说他跟梅寡妇有那档子事儿,“饵,大环,饵,”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吴叔,“饵,大环,饵,你钩上没饵”吴叔碰了碰他,把饵往他手里一塞,就去顾自己的竿去了。
大环收了线,把饵挂上,又抛了竿,他一如既往地盯着湖面,守着漂,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看见了远生,远生在对他笑,他的嘴巴咧开着,脸上突出的颧骨就格外明显,大环又听见他懦懦的像蚊子一样的声音,
“我,我没有,我没有偷鱼,我,我没有”,
他在哭,大环听见了。
他在哭,大环听见了。
他在哭!而大环听见了!
“我没有,我没有偷鱼,我没有,我没有偷鱼”
“大环,大环,大环……”北厂吴叔摇了摇他,他一个激灵,“我没有,我没有偷鱼,我没有,我没有偷鱼!”
“说什么呢,都念叨一下午了,什么偷没偷的。”
“啊?没,没什么。”大环彻底回了神,“吴叔,怎么了,有事儿?”
“害,我能有啥事儿,是你,鱼都脱钩了,今儿个咋回事儿啊,你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条鱼。”
“跑了好,跑了好,跑了好啊。”
“啥呢,这,这”
李大环说着就收拾起家伙来,走了。
“啥呢,这就,这孩子魔怔啦,啥呢。”
“跑了好,跑了好,跑了好,是得跑,是得跑了,得跑,得跑。”
李大环坐上了去县城的车,在隧道前,多了一块牌子“小心落石”,上面,画了一朵梅花。他心下一横,扭过头去。
第一天,没人。第二天,没人。第三天,没人。第四天,没人。第五天,没人。第六天,没人。第七天,没人。第八天,没人。第九天,没人。一连一个月,草垛子上都没人。又月初,村口王大爷那儿也再没有收到过装着钱的信,于是,大家终于相信,一代渔王他走了。
于是,李大环的第一谄媚主岑胖子晋升为新一代渔神,结束了他的时代开启了一个新的纪元。
“李大环,远生环保公司……好的,请稍等,我去给我们厂长通报一声。”
不一小会儿,岑胖子颠颠地小跑过来,拾掇得人模狗样的,却还是那么膘。“大环哥,还真是你啊,我这一听是你,会都没开完就直接过来了。”
李大环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妈的,还是一股子油腥味,混杂着鱼厂的鱼腥味,让人作呕。“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关于咱们这个村的环保防控问题,我们有个项目……”
“大环哥,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都好说。”
“胖子,这个项目真的……”
“李大环,我说了,咱先吃饭,好吧,我已经订好了席,也好带你看看我们村儿。”李大环也不好再推脱,只得应了下来。
“大环哥,来,喝酒,”岑胖子把手搭在大环的肩上,李大环皱了皱眉,但只一瞬,就隐藏得无影无踪。“大环哥,当年你走了,村里头可闹了,你走,是比远生更大的新闻,我知道,”胖子又一连干了几杯,“我知道,你走是因为常远生,因为他死了,他死了是因为你,所以你得走,得走,”胖子把手从大环身上撤了下来,给李大环倒酒,“可是,大环哥,你知道吗,你这一走就是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你从来没有回来过,我试图找你,也没有办法,我,我,”一瓶白酒见了底儿,李大环依然没有说话,“服务员,给这儿再整两瓶来,来,大环哥,对不住了,我对不住你呀,对,对不住呀。”
李大环本就怀疑,听此,心已凉了半截儿,“胖子,你告诉我,远生,他,他到底有没有偷我的鱼。”
“大环哥,其实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早就知道了呀。”
“妈的,老子就想知道,就想知道他妈的究竟有没有偷我的鱼!”
“大环哥,那天你去拿了钱,那天月初,是4月1呀,那天4月1呀,4月1,我,我”
“妈的,你个死胖子,”李大环上去冲脸就是两拳,将胖子按在地上打,末了,还补上两脚,他恨不得就这样,就这样掐死他,不,掐死他都不够,“这二十年,二十年我不敢回村子,这二十年,我每一天都在想他是不是偷了我的鱼,越想越怕,越想越怕,你说,他一个说话跟蚊子一样的人怎么会来偷我的鱼呢,你说,他,他怎么,怎么就会来偷我的鱼呢,啊,啊,你,你,你,我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那岑胖子也就瘫在地上,不还手也不反抗,他也不许旁人去帮他,“你个假洋鬼子,死胖子,4月1个屁啊,好好的,过你妈个愚人节啊,妈了个逼的,老子今天弄死你!”
于是乎,李大环因为把岑胖子打进医院的事儿又一次在村儿里头出了名,大家伙儿都知道,当年那个钓鱼神仙似的人物回来了。
李大环坐在以前的十几平米的房子前,喝着酒,周围也都建了平房,就这间小木屋子兀地立在这儿,听说本来是要拆了修个公共厕所的,被胖子压了下来,“妈的个死胖子,”李大环勾了勾嘴角,啐了一口唾沫,继续喝酒,他抬头看看天,想是想起了什么,摸黑着朝西边边踉跄着。
“咦?那是哪个?”大环又差点绊个大坡爬,走近一看,诶,那不是那谁吗?顿时,酒就醒了大半。
“大,大环?”那人闻声转过身来,“大,大环,早就听说你回来啦。”
“嗯,早上回来的,这次回来办点儿事儿,办完就走。”
“大环,说来也怪,你走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给你的信,更怪的是,每一个月倒是都有寄回来给北厂家梅寡妇的钱,那寄钱的人定是没跟那梅媳妇儿联系过,这都死了多少年了,还给寄钱。”
“啊?死了?那,那钱呢。”
“钱?那没人要啊,你说我这也不能昧人钱不是,就都给岑胖子了,就那厂长,你小跟班儿啊,记得吧。”
“是,记着呢,我今儿个还打了他,不是,你怎么能给他呢,他这种谄事主,怎么能,就,给他了呢?”
“大环,你看,”王大爷向最亮的那颗星星指去.
“北极星?”
“不,你朝下看。”
“那,那是?”李大环蓦地站起来,“我嘞个去。”
“说起来啊,那岑胖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跟着你后面多贱一小胖子啊,你走后,他就常常去梅寡妇家里头帮忙,后来他不是开了个厂吗,赚的第一笔钱就给梅寡妇翻修了这个房子,后来,梅寡妇得病,也是他给陪着走完的最后一程。”
李大环僵硬地笑了笑,回了家又绕道去了油菜地。有两座坟,并排站着,在风里边儿屹立不倒。常远生的坟也被翻新过,据说是胖子弄的。“这胖子,”李大环拿出那个竹篓,还原成了一个栅栏模样,他想了想,把它从一座坟移到了另一座坟上,或许,这样,才算是真的物归原主了吧。他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他凑近一看,突然就哭了,“妈的个死胖子。”:他死后的头几年,但凡梦见他,必是噩梦,我以为他在惩罚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愧疚。
李大环一大早就去了医院,他推开那扇门,他看见常远生坐在病床上对着他笑,他也跟着笑了,像老人,又像个孩子。
再后来,李大环走了,岑胖子仍经营着鱼厂,王大爷也再没收到过钱。
很多年后当李大环再回到那个小村子,这儿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鱼产业基地,很多钓鱼爱好者慕名而来。
他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坐在岸边绑鱼钩,怎么也绑不好,他走过去,左手捏起八字扣,右手拿起鱼钩,将鱼线对准鱼钩,一溜烟儿地穿了过去,他反手打了一个马蹄扣,诶,成了。
他又照例来到那东边的河段,他把小凳子摆好,开始钓鱼,截口,黑漂,提竿,遛鱼,抄网,上岸,一气呵成。他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一朵云,蓝幽幽的,又高又远,他笑了笑,把鱼篓倒进河里,里面的鱼一溜烟地就跑了出来,
“傻鱼儿,别再上钩了哟。”
他走了,余晖落在他身上,背后是隔岸相望的一片油菜地。
“春秋钓浅滩,夏冬钓深潭;早晚钓岸边,太阳天钓绿荫;宽钓窄、深钓浅、浅钓潭;鱼多水不清,虾多水必静;急流钓两边,缓流钓中间;涨水钓滩,落水钓潭。”
若干年后,王小生回到家,坐在摇椅上,风一吹,尘埃上下浮动着,像极了岁月,他翻到下一页,泛黄的本子上出现了这样一段话,油菜地里并排着四座坟,隧道两旁全是树,说是村里头的鱼厂和一家环保公司合作的项目,林子叫常生林,最北边有一簇红梅。
红梅花开,遍野无奇。
常生林畔,岑李不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