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是半张妆容精致的脸,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握着支细眼线笔在眼尾的地方徘徊。
屋内除了眼线笔滑过脸皮的丝滑声响,只剩下了阵阵的“嗡嗡嗡”声,连带着旁边的桌子也发出了轰鸣的声响。
桌上的手机亮着屏,经久不息的振动着,连生沉浸在自己的妆容里,一时无暇顾及其他。
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收尾,连生拾起镜子凑近瞧了瞧,满意地弯了眼,又朝后靠了靠,直到整张脸都映进了镜子里面。
玉面美人的另半边脸,是个皮肤昏黄,还带着雀斑的普通男人。
手机的声音总算插空传进了连生的耳里,他欣赏着自己的半边脸,伸长手将手机捞了过来,看也没看就按了接听。
对面像是条蓄势过久的鞭炮一样,一接触到火苗,就开始噼里啪啦响个不歇。
“小生,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这快过年了,听妈话,今年回家来过年行不行?我跟你姑都特别想你,你还在做你那化妆的工作吗?哎呦,你姑姑他们都说了,这男人化妆怎么都是不伦不类的,丢人得很!你看你往你那脸上扑那么多的粉,白的跟个鬼一样,怎么还能找到女朋友呀?你今年早早的回来,妈听说了,你那张姨身边的姑娘今年也回来,那姑娘好啊,研究生毕业,在大企业工作,你们两个肯定能聊得来的,不过到时候你可别往你那脸上涂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把姑娘吓跑了再,还有啊……”
这是孙荣这两天给连生打的第十个电话了,每次的内容都千篇一律,总绕不开他现在做的工作。
“聒噪……”连生嘀咕了一句,把手机放到另一边,接着自顾地忙着自己的事情。
连生的职业没有孙荣说的那么不光彩,相反,他很喜欢,还在自媒体平台上拥有着六百万的粉丝。
可哪怕连生表现得再抗拒,孙荣还是要求连生今年过年必须回家来,她还扬言,如果连生不回来,她就去连生的住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全砸了。
俗话说,“命根子要想护得住,首先就要学会低头。”
在孙荣第十五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连生终于坐上了回家的车。
连生到家的第一天堪比过年窜亲戚现场,各种各样的亲戚领着小孩几乎要踏破了连生家的门槛。
而这里的所有人,有一大半是抱着看戏的念头,“慕名”前来观看这位离家六七年,“音讯全无”,还神神秘秘的“大城市人”。
“小生,听说你是做什么……什么什么化妆人?”
“小生,你这头发这么长干嘛不剪剪?都没有个男人样!你在外面怎么混的?”
“小生,听说你在外面靠化妆骗小姑娘钱?”
“小生,在外面就那么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的?”
“小生,你这东西是个啥啊,给你弟弟玩玩啊!”
“小生,听说你在外面被包养了?”
“小生,你在外面这么多年,买下房买下车没?”
“小生,你看你这把自己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妹妹上次看到晚上还做噩梦了!”
“小生,听姑的,回来找个事业单位踏踏实实的上班,你看你在外面这像什么样子!丢死人了!”说着,还把手机里放的视频递给连生看。
连生只瞟了一眼,干巴地弯着嘴以示礼貌的点了点头。
从头到尾,连生不张嘴不反抗,任由七大姑八大姨远房近房东房西房听过的没听过的各类亲戚,像看猴一样把他围了个里里外外。
嘴里噼里啪啦的输出着各种言论,一时间,把连生骂了个千夫所指。
连生自始至终嘴角都撑着个弯度,窝在沙发一角,任凭他们各种摘指。
屋内叽叽喳喳像放炮一样,快要把这屋顶掀开的时候,孙荣才姗姗来迟。
“哎呀,好了好了,小生刚回来,以后有的是时候说的,你们都先帮忙看着,哪个单位现在正招人呢,让小生去,这要是结婚呐,总得先有个正式工作吧。”
“哪家姑娘啊?”
话头一转,这一言一语的,不过五分钟,就把连生的未来,包括结婚日期,生男生女,买房买车,给计划了个周全。
众人随着孙荣一哄而散,除了几个小屁孩以外,总算放了连生个清净。
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孩摸到连生旁边,嘴里咿咿呀呀的,冲着连生指手画脚。
连生眉毛扬了扬,伸手拨开长发,取出了堵在耳朵里的耳塞,小女孩轻轻脆脆的奶音这才清晰地传了进来。
“你是哥哥还是姐姐?”
连生还没回答,一个光着脑袋的小胖子呲溜就跑了过来,缺着口的门牙喊叫的时候仿佛能漏进风,“他头发那么长,当然是姐姐了!”
亲戚家的孩子,连生认识的不多,这小胖子算一个,他是姑姑家的心肝宝贝,以前常来家里玩儿。
连生眯着眼睛笑了笑,手搭在小胖子的光头上,“我是哥哥。”
“你骗人!那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小鸡鸡!”
“?”
几道稚气的目光齐刷刷放到了连生身上,有几道过分明显地还不停在他的裆部徘徊。
连生收敛起脸上的笑意,重新将耳塞堵进了耳朵里,翘起二郎腿,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里的喜羊羊看。
一轮两轮,各个年龄层的连环骚扰堵得连生回来几天了,半步门都没有踏出去过。
“明天我们小生有大事要办,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准来了啊!”孙荣脸上洋溢着抱孙子的喜悦,把满屋子嗑瓜子的亲戚一句话给打发了空,堪堪把连生从包围圈里面救了出来。
“小生啊,妈明早带你去把头发剪剪呗?”孙荣凑近连生,笑得巴结。
连生都不用脚指甲盖想,都知道孙荣的葫芦是卖的是哪门哪户,哪个味道的药。
连生把嘴里的瓜子皮吐进脚边的垃圾桶里,眼睛瞟都没瞟孙荣,“不剪。”
孙荣嗔怪的拍了连生一把,“不剪明天怎么去见人家姑娘?”
“那就不见了。”
“不行!你明天必须给我去见!”
“那不剪头发。”
一道简单的单选题摆在孙荣面前,虽然她很想多选,但好歹从小养大的儿子,再几年没见,脾性也是了解的,“好吧好吧,过两天再剪也行。不过你明天得给我收拾的帅气点啊,脸上洗干净点儿,你可得给妈听好了,不许往你脸上涂那些破烂玩意儿听见没!一个大男人天天抹这抹那的,像什么样子!还有,给我嘴巴甜一点,好好跟那姑娘聊,人家可是个好人家,多少人争着抢着想要……”
连生对孙荣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嗯嗯啊啊点头同意,敷衍的极其明显。
虽说连生对这相亲不甚在意,但得亏有这个相亲的理由,他才能终于有机会避开所有的亲戚,一个人在这许久没回来过的老县城里面转悠。
没有了亲戚环绕,连生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香甜了不少。
一路沿着熟悉的主干道,连生拐进了小时候经常跑过来踢球打闹的操场。
操场已经翻修一新,跟记忆里面的比起来,大的不是一星半点,里面还新增了不少的健身器械和幼儿设施。
今天还恰巧是个不错的大晴天,操场里面围跑了不少在这冬天里,出来晾晒的人。
连生站在球场外看着里面的少年们放飞挥洒,篮球俞飞俞高,拍打着穿过球框的时候,连生的不死少年心被激发了出来。
他抹起袖口,准备冲进战场的时候,肩膀被人摁住,回头张望,一张熟悉又久远的脸,绽放出笑容拥了过来,“连生!真的是你!”
好友重逢,情难自禁,张三抱着连生在他背后拍打了好几下,来形容自己对他多年未见的思念。
“现在是大网红了啊,见你一面都难,今年怎么肯舍得回来了?”
张三的热情让连生犹如亲临粉丝见面会现场,他脸上漾着红晕,着实不太好意思接受旧友这么高价的追捧。
“你现在可跟我们平头百姓不一样了啊,出门都得戴口罩墨镜了吧!缺不缺保镖?你看小弟这身手如何?”
熟悉的逗笑将连生的回忆扯出来了一点,被亲戚摧残的身心慢慢放的自然点以后,连生才说:“害,家里人都不同意,这两天正闹着让我回家来,去正式单位上班儿。”
张三抽出一根烟递给连生,被连生拒绝,“单位上班真的太无聊了,他们老一辈的就是封建!顽固!跟不上时代发展!他们根本不懂,你现在可是红人。”
“再红有什么用,回家里谁认识,连个女朋友都带不回来,那些亲戚能把你骂死。”
似乎也想到自己的困境,张三连连叹气,“我妈最近逼我相亲,逼得紧,我打算妥协去试试了。”
连生转头看向他,张三嘴里叼着烟,烟头明明灭灭,烟气沿着冷风在空气里面打转,接着飘散消失在视线里。
两人坐到午后,临分别的时候,张三又变回嘻嘻哈哈的,他拍了拍连生的肩膀,“回头有时候来我家玩儿啊!或者我去你家也行!”
难得遇上了能说上话的同龄人,连生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连带着回家来这几天的阴霾也有些拨开了。
他哼着小调,学着张三的样子一颠儿一颠儿,滑稽的扭进了自己家里。
可惜家里的氛围却不如连生的心情这般轻快。
孙荣面色不快的坐在沙发正中间,环着胸,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连生姑姑坐在旁边,表情上也是一副的恨铁不成钢。
看到连生进屋,姑姑先喳喳咧咧的站了起来,“小兔崽子今天一天跑哪儿去了!”
连生抿唇不语。
孙荣也跟着来了气,“刚刚老张给我打电话,说人姑娘在那儿等了你一天,连你的人影都没看到!说!你今天去哪儿鬼混了!”
连生低着头,还是不开口,一米八九的大高个站在屋中间,一副乖乖挨批,任凭处置的姿态。
但这放到孙荣跟姑姑眼里,反倒成了一种无所谓,一种无言的反抗。
姑姑气得跌坐回沙发上,“你看你在外面这么些年,不三不四,不驴不马,干的是个什么行当!你都二十八了!你连个正式的拿的上台面的工作都没有,你以后谁愿意跟着你!好不容易找到个好姑娘,你还放了人家人家的鸽子,你说说你!你你你你……”
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这么些天,连生的脸色此刻显得不太好看,“姑姑,我的工作叫美妆博主,是一份正式工作,我靠它养得起我自己,也养得起我妈,没有你嘴里说得那么不堪。”
“你还顶嘴!姑姑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姑姑的表情充满了不可置信,“你已经不是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了!你懂点儿事行不行!你看看你妈这么些年为了你,头发都熬白了!”
“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有杀人放火,我凭我以及本事赚钱怎么就是不懂事了!”
连生扯高嗓门,终于对这些每天换汤不换药的说辞有了反应。
“你!”姑姑被连生突然的大嗓门有些吓到,眼里眨巴眨巴就淌下了泪水。
孙荣“腾”地站起来,二话不说跑到连生跟前就是一巴掌。
连生被打得侧了头,脸上火辣辣的发烫,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孙荣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跟你姑姑说话的!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你说说人家哪句不是为了你好!”
“……”
“你马上!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扔了!以后也不要让我看到你在那脸上跟个鬼一样涂涂抹抹的!也不要再出去了,明天找个班给你上。”
“我不去。”连生的声音很平静,他将耳边的长发挽起,露出巴掌的红印,看着孙荣,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去。”
“你不去,也得给我去!”孙荣目呲炬裂,眼眶红润,如果不是她放出来的话,连生真的很想把跟前这个多年没好好看过的母亲拥进怀里。
可现实是,连生也睁圆了眼眶,带着这么多年孙荣对自己的不支持所产生的不甘心,狠狠地回瞪着她,最后在眼泪快要滴下来的时候,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母子大战一触即发,闲杂人等通通回避,一连两天,先前门庭若市的家里,此刻萧条地像县里那所旧小学。
连生把自己锁在屋里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不撒尿,任凭孙荣在门外软硬兼施,泪水谩骂一齐上,连生也没半点反应。
孙荣还是坚持不懈地敲了连生的门,“小生,小生?小生把门开开好吗?”
“……”
“妈不说你了,你出来吃口饭吧,妈做了你最爱的,你出来吃点儿,行吗,妈怕你饿死。”
再怎么愤恨,到底骨头断了还连着肉,连生最后还是开了门。
饭桌上,孙荣讨好式的不停给连生夹菜,语气里也是真的心疼,“小脸都瘦得快没了,多吃点,多吃点,以后可不能跟妈这么怄气了,都多大的人了,妈会害怕的,好吗?”
连生抬头看了看孙荣,她看起来也不是很好,脸上黑一条白一条的泪痕,头顶白了一片的头发,交错混杂在一起,干硬凌乱。
想了想,连生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也会听妈话的对不对?”话头转变得猝不及防,断崖似的往孙荣的方向倾斜。
连生满嘴的饭菜有些哽住,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你心疼心疼妈妈好吗,你知道妈跟那些阿姨打麻将的时候,人家都问你,说你儿子是做什么工作的,有没有女朋友,妈都不好意思说你那行当,每天把脸上涂成那个鬼样子,妈都认不出来你。”
“那些东西都是女孩子才会用的,才会涂的,你一个大男人,每天涂的粉头白面的,是要做什么去?”
“还有,你这头发,比妈的都长了,听妈话,妈带你去剪了好吗?男生嘛,寸头多好,清清爽爽的,阳刚,讨女孩子喜欢。”
“妈这一辈子,就一个你了,你听妈话行不?妈给你那人社局的叔叔说了,说我儿子可能干了,人家让你明天去那里上班,你就不要去弄你那堆破烂了。”
“还有,妈再找个时间帮你约一下老张家的姑娘,你给人家体体面面道个歉,再好好相处,妈就觉得那女孩不错。”
孙荣的话像射箭一样,一把一把的射到连生的身上,射进骨头里,还溅出血来。
连生放下碗,随手抹了把嘴,“妈,你就不问问我,我喜欢什么?”
“你喜欢什么?”孙荣眉头竖起来,又摆出了那幅姿态,“你喜欢的东西是女孩子才会用的东西,我把你当大小子养了二十多年,不是让你喜欢那些东西的!”
“现在时代变了,男生为什么就不能化妆呢?我喜欢化妆,也有人喜欢看我化妆。”
“谁?谁喜欢?谁?那些人能是正常人吗,你听妈话,以后离那些人远一点行不行?”
“为什么你们认为的就一定是对的东西,那外面的世界却还是年轻人的?”
“哎呀!妈不懂,也不想听你讲这些道理,但妈就跟你说清楚,男人,就该顶天立地,做男人应该做的东西,而不是像个女人一样在手机里搔首弄姿,歪头嘟嘴,最后落得个万人唾骂!这是老祖宗说的!”
“妈……我……”
“好了不要说了!事情这么定了,记得明天去你叔叔那里报道,还有,第一天上班穿得体面一点,别给我丢人!”
孙荣扔下这句话,又扬长而去,留给连生的,是满桌冷掉的饭菜,以及五分钟后,蜂拥而至的亲戚。
“小生,你看你妈一个人拉扯你多辛苦,你体谅体谅她呀!”
“小生,你妈说的对,人社局那工作多好,人家是正式单位,很多人想进都进不去的!”
“小生,我看你那么会化妆,来给姨化个来!”
“小生,你跟老赵那姑娘咋样了啊!”
“小生,这东西又是什么,送给你弟弟玩玩啊!”
“小生,老祖宗的话你都得听吧?你喜欢的东西那都没用,得这个社会喜欢才行。”
“小生,我们又不会害你,你听我们的准没错儿,对不对?”
没有耳塞的救场,连生现在的处境如坠地狱般冰凉。
“行了行了,都出来吧,让他自己想想。”
孙荣的一句话,跟第一天一样,简简单单又轰走了满屋子的叽叽喳喳的麻雀。
耳朵还不停传来轰鸣声的时候,连生感觉胳膊被人摇晃了几下。
是姑姑家那位心肝宝贝,“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你是小生哥哥。”
连生没回应他,他眨巴着葡萄样的大眼睛,盯着连生的长发看得入了迷。
半晌,他又晃了晃连生的胳膊,“小生哥哥,我也想像你留长发。”
“……”
“那我留了长发,是不是就可以喜欢男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