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生凉薄一笑
一、我不能理解,更没办法原谅
我从医院赶回家时,天空正好下起了小雪,飞雪落在鼻尖,触感凉凉的。我茫然地抬起头望了望,才忽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记得小时候妈妈曾给我讲过睡前故事,她说每一朵雪花都是上天赐给小孩的礼物,将它捧在掌心,就能实现心中的愿望。
于是我摊开手掌,让雪花落在上面,然后看着它渐渐融化。但不管我如何向它许愿,那个讲故事的人,都永远地不在了。
我抹了抹眼角,忽然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坠落,连带着整颗心都空了几分。
回到家时,保姆已经将饭菜做好摆上了餐桌,电话铃声乍然响起,我看了一眼来电人信息,轻轻地皱了皱眉,但还是随手接了电话。
“陈医生,你好……”
我严厉地打断他:“请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我说过,我不同意!”
保姆将我爸和我哥推到了餐桌前,我望着他们呆滞的面孔,觉得心情有些烦躁,随便扒拉了点饭菜,就端着碗走进了卧室。
我觉得自己没办法面对他们,毕竟我这一生最无法原谅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哥。
照理说,这两个大男人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的,可好巧不巧,他俩因为同一场车祸而下肢瘫痪,同时坐上了轮椅。如果不是因此,我或许还在国外深造,还在继续研究关于婴幼儿先天性畸形的医学难题。
可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来得太过突然,所以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一切回了国,毕竟用当时那个医生的话来讲,“总不能让你爸和你哥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吧”。
他们是我的家人,血浓于水、不可分割,所以我做什么都成了应该的。
我隐约记得治疗的初期,我爸和我哥都异常抗拒,经常拒绝护士给他们换药,还将医生轰出门外,整天在病房里嚷嚷着要回家。
他们激烈的反应把我吓了一跳,医生告诉我,对于这样的病人要多给予安抚。所以我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们,跟他们解释,只要好好治疗,就一定可以站起来。
毕竟,只有他们重新站起来,我才有机会离开。
我为他们操持着生活中一切杂乱的事务,每天早起晚睡,几乎累到筋疲力尽,可他们就是不领情,一边让我多休息,一边却又没把我的劝说放在心上。
某天下午刚吃过饭,病房里来了两位警察询问那场车祸的经过。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是我爸为了避让横穿马路的小孩,车子才会撞上街边的护栏。
事故发生时有目击者报了警,后来小孩的奶奶来看望爸爸和哥哥时,我爸得知小孩父母双亡,一直跟着奶奶过拮据的生活,心下一软便承诺不要任何赔偿,包括那场车祸造成的公共设施的损坏,也都由他负责。
小孩的奶奶听罢,感动得说不出话,差点要跪下感谢我爸的大恩。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和病友也都为之动容,他们对我爸说:“你真的是个大好人。”
可这一声大好人的代价未免太大,大到爸爸和哥哥的后半生都要与残疾为伴。
警察来这里是例行公事,离开时看着我一脸愠怒的样子,特意嘱咐我道 :“你放宽心,也别怪你爸,至少他还救了一个家庭。”
没错,他是救了一个家庭,可同时也毁了我们的家庭。多年前我曾跪在雪地里乞求他救救我的妈妈,可他冷着脸拒绝,还让哥哥将我拉到一边。而如今,为了非亲非故的一个孩子,搭上了他和哥哥的两双腿,他却毫不在意。
我不能理解,更没办法原谅!
警察走后,我将病房的门反锁,冲到他身前:“你很伟大是不是?为了救别人把自己和我哥搞成这样,那当初怎么不救救我的妈妈?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管,却有勇气去救别人,你到底在想什么?!”
爸爸望着愤怒的我,整个人僵在那里,疲惫的眼神变得黯淡无光。他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对不起,颜颜。”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火星一直向下蔓延,烧得我整个人滚烫。
我有些崩溃,颤抖着吼出声:“可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我妈妈还比不上一个外人吗?好,之前的事我不计较。可现在我放弃了一切回来陪你们,你们能不能配合一下医生?早点好起来,早点放过我!”
爸爸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颜颜,要不先治你哥哥吧,咱们家真的负担不起两个病人了,爸爸老了,就算瘫了也不要紧的。”
我愣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曾以为他会给我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原来他们拒绝治疗竟是为了钱。
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迫于经济的压力,我在家乡的医院里找了份工作。因为有过留学经历,加之院里的儿科医生稀缺,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一路高升。
经济问题得到了解决,剩下的就只有治疗的难题。那场车祸太过严重,恢复起来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们是我仅剩的亲人,即使不理解,即使怨恨,我都不能抛弃他们独自离去。
照顾爸爸和哥哥的那些年,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幻想过等他们好起来,我就可以离开,继续完成自己的梦想。但一年、两年、三年过去,各类医院转了又转,大把的钱花出去,还是丝毫没有起色。
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我终于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决定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原以为平静的生活会这样继续下去,直到那个人的到来,打破了我小心翼翼呵护的安宁。
那时,我的确是震惊的,因为多年来我一直记得那个人的模样。天道好轮回,也不过如此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腊月的大雪天,怀孕八个月的妈妈为我准备好了十二岁生日的水果蛋糕,爸爸和哥哥也分别从外地和学校赶回来给我庆生。
我原以为那会是我一年中最幸福的一天,却没想到竟在庆生结束时发生了意外。妈妈滑倒在卫生间,鲜艳的红色蔓延了一地,爸爸冲过去将她抱起,一路狂奔下楼开车准备赶往医院,我和哥哥连忙跟了上去。
可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突然扑到了车前,爸爸不得已将车停下来。女人见车已停,“啪”地一下坐在地上抱着车轮大喊大叫,说我们撞伤了她,嚷嚷着不给十万块钱就绝不离开。
爸爸和哥哥下了车,我也跟着跳下去,但好说歹说都没有用,那人态度坚决:“不给钱就别想要我离开,有本事你就开车撞死我啊!”
我那时对碰瓷还没有什么概念,看着痛苦的妈妈,心头像是被利刃狠狠地割了一刀。
我劝道:“爸,要不就给她钱吧,妈妈真的太痛苦了。”
可爸爸没有同意,严厉地拒绝我之后,让哥哥拨打了120和110,执意要等警察来解决这场闹剧。大雪天路况不好,找不到其他可以求助的车辆,连警车和救护车也来得艰难。可妈妈的情况刻不容缓,我再次乞求道:“爸,你给她钱吧,妈妈真的等不及救护车来了。”
爸爸没有被我的乞求所动摇,依旧直直地站在那里,像是寒风中的一座雕像。我隐约看到了他紧皱的眉头和颤抖的双臂,可他就那样站着,即使知道妈妈有多痛苦,也不肯回头看一眼。
我看着面色苍白、血流不止的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奔向爸爸,跪在雪地里紧紧地拽着他的右手:“爸,求你了。你不给她钱,那你开车好不好?一个骗子的命难道比我妈妈还重要吗?”
爸爸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我:“你说什么?”
“开车撞死她啊,难道妈妈的命还比不上她的吗?”
我的话刚刚说完,爸爸就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将我从雪地里拽起来。他发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双眼发红,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那样愤怒,我吓了一跳,僵直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朝后面的哥哥瞪了一眼,厉声喝道:“将你妹妹拉开!”
我被哥哥拖到了一旁,此时的妈妈已经奄奄一息,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直到半个小时过去,我们才在绝望中听到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
03我要做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了
妈妈被送到医院时,她肚子里的弟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医生告诉我们,他们只能尽全力抢救她。
我与爸爸和哥哥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我知道等妈妈从手术室里出来时,如果知道弟弟没了,她一定会很伤心,所以我要第一时间陪在她身边。
我幻想了无数种安慰她的方式,但手术结束时,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对我们摇了摇头说道:“很遗憾,病人送来得太晚,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们进去陪她最后一程吧。”那个时候我才缓过神来。
以后,我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了。
那个将我捧在手心里的妈妈,在天冷时为我加衣、在黑夜时为我点灯的妈妈,要永远地离开我了。
我不懂,爸爸明明有两个选择,给那个女人十万,抑或开车撞上去,可他都没有选,从而害妈妈失去了生命。
但即使如此,妈妈也没有丝毫怨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拼尽全身力气握着我的手说:“颜颜,以后妈妈就不能陪你了。但你要知道,只要有爸爸和哥哥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有人爱你。”
后来我无数次在梦里梦到妈妈那时的样子,她苍白无力地躺在床上,望着身边满脸泪光的我,嘱咐我以后一定要坚强。我点头答应她,然后她安详地闭上双眼,流下一道滚烫的泪。
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失去了她最亲最爱的妈妈,那种遗憾和伤痛,任凭岁月磨掉一切,也永远无法消逝。
所以后来我不再过生日,与爸爸和哥哥之间也永远隔了一道高墙。我没办法原谅他们的见死不救,可他们是我的家人,不可能就此撇清关系,于是只能逃离:大学时到离家遥远的L市念书,考研时又不顾阻拦地出了国,为的不过是害怕唤醒伤痛的记忆。只是没想到,一场车祸又拉近了我与他们的距离。
但没关系,善恶终有报。多年过去,那个碰瓷的女人得到了报应。她刚出生的孙子因为先天性畸形转院来我们这里,那个孩子的畸形太过严重,已经影响到呼吸,如果不及时手术,就会有生命危险。
在这座小城,没有比我所在的医院更好的医院,在婴幼儿畸形方面也没有比我更好的医生。以她的经济条件,她没有能力去更大的城市,所以全部的希望都在我身上。
她扑到我跟前,屈身用卑微的姿态乞求我:“求求你,救救我孙子好不好?”
我似笑非笑:“不好。”
我向她讲述了那段往事,她惊愕地望着我后退了两步,疲惫和不安的神色又加重了几分,然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 :“对不起。”
我没再理会她,背过身走出了医院,望着晴朗的天空忍不住流泪。
妈妈,你看到了吗?那个害死你的坏人如今也要尝一尝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那个女人带着孙子刚来医院时,身边的医生和护士听说了我的经历,大多是支持我的,可后来看着病床上痛苦的孩子,和孩子家人战战兢兢的模样,又都渐渐地开始动摇。
有时他们还会劝我说:“害死你妈妈的只是孩子的奶奶,和孩子无关。”
“要不你还是考虑一下手术吧?毕竟稚子无辜啊。”
好一句孩子无辜,我冷笑一声,朝他们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同意!”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这场手术,他们可以另请高明,反正我没办法为杀母仇人救活她的家人。
四、陈颜,我相信你
我还在回忆从前的事,桌边的手机冷不丁地振动了几下。我缓过神,李风发来的微信刚好从屏幕上跳出来。
“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明天正好是周末,出来放松一下怎么样?”
李风是我儿时的玩伴,前段时间刚从其他地方调来我们医院做心理医生。分别数年未见,他褪去了儿时的稚气,变得玉树临风,但我们却并未生分,依旧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最近压力确实挺大,出去透透气也好。我回复了个“嗯嗯”的表情,揉揉眼睛,整个人呈大字形瘫在了床上。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电话铃声从睡梦中吵醒,伸手在床边摸索了一阵,接起了电话。
“快起床,我已经到你家楼下了。今天可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用来睡懒觉太可惜了!”
我看了眼手机屏幕,现在不过才早上七点,于是撇撇嘴说道 :“李风,你也太早了!”
嘴上虽抱怨,但我还是迅速穿好了棉衣。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我的身侧,有柔柔的暖意在流动。
我跑下楼,李风已经等在一侧,他朝我挥挥手:“走,带你去吃早餐。”
我被拉到了一家路边的小店,店主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我挖了一勺辣椒加进去,一边搅动一边问李风:“你还记得我的口味啊?”
李风点点头:“当然记得,只可惜这里没有老家的味道纯,只能委屈下你了。”
“你叫我出来,不会就是为了喝羊肉汤这么简单吧?”
李风朝我笑了笑:“自然不是,等会儿去滑冰怎么样?”
滑冰?
我这人其实挺笨的,以前或许可以嘴硬不承认,但一到滑冰场,我整个人都蔫了。李风像一头矫捷的猎豹般行动自如,而我笨拙地跟在他身后,活生生像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哎,李风,你慢一点。”
“李风,你等等我,我动不了了。”
“李风,我要摔倒了,啊—”
李风停下来将我扶到一旁坐下,我有些生气:“不是说好带我出来放松一下心情吗?怎么自己玩得那么起兴,也不顾及我一下,看不出来我很害怕吗?”
李风愣了愣,微微变了神色:“陈颜,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曾经很勇敢,什么都敢做,也都能做好,这点小困难怎么就能难倒你了呢?”
以前?自妈妈去世后,我刻意忘记了从前的很多事。时间过去太久,往事忽然这样被提起,我倒有些迷茫了,原来我以前竟是这样的。
小的时候有妈妈陪伴着我,每到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她就告诉我要勇敢地往前走,不要退缩,也不要回头。但是后来我失去了那个在背后默默望着我前行的人,我变得畏首畏尾,开始担心自己做不好,于是就不去做。
这样的我,如果妈妈看到了,会不会感到很失望?
“李风。”
李风抬头看向我:“怎么了?”
“你再带我试试吧,我觉得我可以的。”
“好。”
李风握住我的右手,像是有温暖的阳光照过来。我站起身跟着他一步步前进,滑冰场的温度很低,但我却紧张得直冒汗。
“陈颜,勇敢一点。”
我望向李风,阳光下他的脸庞被照得有些不真切,但我能感受到他坚定的目光:“陈颜,我相信你。”
于是我鼓足勇气,大步冲上前。因为我知道,即使摔倒了也没关系,我依然可以站起来继续前行。
五、只要内心拥有温暖,哪里都是春天
滑行结束后,我累得直不起腰,却意外地很开心。压抑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生活中还有这些被我忽略掉的欢乐。
我朝李风眨眨眼:“今天太谢谢你了,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请你吃午饭吧。”
“不急。”他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你想不想看看春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