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上)

2021-03-15 00:02:47

奇幻

创世纪(上)

忙了一个多月,终于把我弟弟转院的那些事都安排妥当了。喘息片刻以后,我立刻就去了吴家窑,办理拖了很久的复职手续。

一切都还挺顺利的,院长拉着我的手,挺情真意切的说大家都很想我,尤其是经过我手的病人。这种近乎谄媚的社交让我不适,于是我嗯了几声,就赶着上楼收拾曾经的办公室了。

——去年我弟弟觉得他一天打四针胰岛太麻烦了,他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是一型糖尿病,就总得跑去厕所注射。升入毕业班以后,我俩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去北京找个好点的医生会诊,让人家裁定要不要加泵。

为了陪他去北京,我把在天津这边的工作停了。院长还算不错,让我先挂着,毕竟吴家窑这个条件,能招到二级咨询师已经挺不容易的了。办过交接后,我手底下的病人都被陆陆续续转给了其他医生。

本来以为没多久就能回来,结果耽搁了一下,在北京跟弟弟过了年。

走进熟悉的办公室,居然腾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来。之前养在角落里的黄牡丹还没死,给白色调的装潢增添了一点脆弱的生机。

刘芳听说我回来了,非得上来帮忙,于是我俩就对着办公桌下面那几只纸箱子忙了起来。她一边儿把箱子举起来往外倒,一边跟我絮絮叨叨最近的八卦。

突然,“咣”的一声,把我俩都吓了一跳。我一看,是个硬皮儿的笔记本,随着刘芳并不温柔的动作砸在了木地板上,苍白色的划痕周围聚着一点儿木屑。她捡起来翻了翻,然后递给我:“这里好像夹着个你从前的病人的资料,你看一眼,没用就扔了吧。”

我接过来扫了一眼,姓名那一栏写着“江一鹤”。

我说这人我特别有印象,当时他给我讲了好多宗教神学的东西,还给我描述他正在造的宇宙飞船。那些东西虽然无稽,但也确实动摇过我的世界观。说这话的时候,我低下头,用指腹细细的摩挲腕子上的心经手镯。银白色,像札幌的新雪。

刘芳笑了,说她也记得——这院里估计也没人不记得他,跟个传教士一样,每到饭点就站在自己诊室门口,怀里揣着本圣经,脖子上挂着玉做的观世音和生锈的十字架,逮谁跟谁说地球要完。

“唉,挺好的一个高知分子…”她捏着桔红色的抹布使劲擦拭着桌角一个青花瓷,“可能过载的知识反而会让人疯掉吧。”

一阵风给窗户刮开了,桌子上好不容易摞好的文件又被吹了一地。我叹了口气,弯腰去挨张拾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那他现在怎么样了,出院了?”

刘芳挺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问:“小陆没告诉你吗?”我摇摇头,她含糊着说:“我以为都知道了…你走了没多久,江一鹤就逃走了。”

我手里一软,刚才捡起来的纸又掉了一地。刘芳很嫌弃的啧了一声:“我看你也有点不正常。”然后蹲下来,三下两下就帮我拢好了,我接过来的时候眼神还有点涣散。“这种事…病人逃走,应该是挺严重的一件事吧?”

“那可不。”她把文件在桌子上磕了磕,“往上报了以后,是找了一阵子…但是一直没找到。虽然他身无分文吧,但还是排查了车站飞机场这些地方,也没什么收获。”

“这么点地方都能找丢了…太奇怪了吧。”我指节轻轻敲着桌子,发出不规律的笃笃声。

“一年宣告期还没到,也不能判定他死亡。但是看他那个状态,活着的概率也不大。”

“会不会是他妈给接走了?”

“他妈?他在这儿的一年多,他妈哪次不是交了钱就走,生怕别人知道他俩认识一样。”刘芳皱了眉,”不过也能理解,再怎么样曾经也是个小企业家,成了这样…确实挺让人看笑话的。”

我忍不住从窗户往外看,外面就横着那条吴家窑大街,楼与大街之间竖着棕黄的高墙,没有电网。“咱们管得挺严的啊,怎么逃出去的?”

“那还真不知道。当时是小陆去给他送药,看着他吃完了再走的,第二天去人就不在了。”

她看我在沉思,就接着说下去了,“每个区域之间都有挺沉的铁门隔着,门口也有人在…晚上不声不响的走了,还没人发现,你说这不是邪门吗?总不能是飞走的吧。”

飞?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1」

我跟江一鹤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左右。

那是个普通的周三,我在四楼楼道拐角的那个病房里陪一个自闭症。我正背对着孩子把字母表挂到墙上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消防车的声音,很尖锐,让人忍不住走过去关窗户。

拧上把手后,我随着移动的红蓝灯瞄了一眼,它大概是往西康路那边开的。后来回家看了新闻才知道,消防车去的是赛顿中心——一个很有名的豪宅区。

新闻里抑扬顿挫的声音不含感情的播报着,说是有个人用自己做的机械翅膀跳下来了,就从楼顶往下俯冲,一脸的视死如归。好在报警的及时,被救生垫拦住了。

在晃动的影像资料里,那个机械翅膀被拍的模模糊糊,但可以看出来是纯白色的,有点像…很多片鸟的羽毛拼在一起。

——跳楼是小事,穿着自制的机械翅膀跳楼是大事。不一会儿这人就被送到了最近的精神病院,也就是我工作的吴家窑。

这人就是江一鹤。

有的精神病很难控制自己,会把呕吐物和排泄物弄一身,衣服不是皱皱巴巴就是湿漉漉的。而且他们的眼神是游移不定的,还会有暴力倾向,往往在没见到医生以前就与安保人员扭打作一团。

江一鹤不一样,穿得挺普通的,更没有攻击性,坐下以后就窝在椅子里,大半张脸埋进立领毛衣的领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平静的注视着我。

那是一双三白眼,下三白。都说三白眼的姑娘好看,但这眼睛长在这样一个有点阴郁的男的脸上,就更平白增添了不少消沉。我忍不住把椅子往后退了点儿。

江一鹤是他户口本上的名字。

我问他叫什么的时候,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咕噜声,有点儿像小猫被挠了下巴以后会发出的。“那是什么?”我奇怪的问。

“什么?”他反应了一下,然后解释道,“这是我的名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会知道为什么你叫容缺吗?”

我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明明是初见,他却可以自然而然的喊出我的名字。我只是很奇怪,扫了一眼打印出来的信息,继续在追问这个问题。

“埃里西亚告诉我的。”

他放平了交叠在一起的腿,终于坐直了身子。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草率的为他下了定义,判定他是一个精神分裂或者幻想症患者,甚至恶劣的猜测他会不会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一只可以翱翔的鸟。但是我错了。

“那是谁?”我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江一鹤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越过我,去看我身后那盆黄牡丹。这是办公室里唯一的绿植,我从河东万达开的夜市里淘回来的,开得很繁茂,明艳艳的花冠随着微风一摇一曳。病人不愿意说话,那就只能先保持缄默或进入下一个话题,我选择了继续阅读他的信息。

——在我意料之中,我不是他的第一个心理医生,在我之前他曾经见过很多。他已经保持这个不太正常的状态有两三年了。那些人给他的判定很一致,无外乎“人格分裂”、“幻想症”这样的字眼。

回想起刚才他提到的那个人名,我暂且留下了关于人格分裂的那一页。刚才他的助理与我在门外交谈,说一开始他还谨遵医嘱服药,什么舍曲林、氯丙嗪的,后来就放弃了。

“…我也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但他突然变得很坚定,也很抗拒。”

年轻的助理面带愁容,双手紧张的互搓着。我想了想,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只是副作用太强了…他的工作需要他保持清醒。”

在我读信息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放空状态。交谈在一个名字断掉了,我在本上草草记录了一下这个关键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还是平静如死水。江一鹤眼窝不浅,有点内凹,光侧着打过来时的阴影就让他显得有点儿阴鸷。

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始,于是我想喊刘芳进来,带他做房树人测,大概投射一下,但是被他干脆拒绝了。刘芳关门以后,江一鹤从坐直的紧绷状态,又回到了窝进椅子的放松状态。他说你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来问我。

我皱了皱眉。

“为什么会想到做那样一个机械翅膀呢?”

我试图挽救刚才失败的话端。这种很少体会过的、力不从心的感觉,让我手心有点微微的渗汗。江一鹤似乎根本没打算回答我,他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正常?”我以为他下一句要跟所有的精神病一样,深沉的说“其实不正常的是你们”,可是他没有。

他摇了摇头,口气带着点怜悯,“可以理解,毕竟世界的真相太残酷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一个秘密。”他压低声音,“一个,关于世界的秘密。”

我在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敢有什么表情,生怕刺激到他的情绪。我遇见过很多病人,他们都掌握着这个世界的秘密——有的说地核内部藏着没灭绝的原始人,有的说他是外星人派来地球的间谍…

还有的更厉害,是惠勒泡沫传送过来的、平行宇宙的,来这个宇宙寻找另一个自己。

于是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诚恳且端正。

“你说。”

他闭上嘴不肯说,目光飘忽的往外看了一眼,我顺着他的视线也往外看:玻璃门外站着两个人在谈话,其中一个是刘芳。估计是她在和其他病患的家属交代事情,因为诊室离得近,才站在我门口。

我轻轻用指甲敲了敲桌子,把他的神思带回这里。“那是我同事,如果你担心他们会…窃听?我可以让他们先离开。”

江一鹤还是不说话,只是抿嘴的动作没有那么用力了。我看见他嘴唇有点干裂,起了皮的地方渗着点点血丝,于是我起来去找刘芳的同时,给他用一次性杯带了矿泉水。

“喝点水再说吧。”

我尽量不注视着他,这样会让他放松。我们之间有了大概长达十分钟的沉默,诊室里安静的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我并不着急,我想他正在进行某种自我的心理建树。

当我起身再走向饮水机的时候,我听见他说话了。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我转过身,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没在看我,而是盯着我养的那盆黄牡丹。我说我很荣幸,他又不说话了,还是盯着我的花。我意识到他似乎对这盆花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

“这是北京黄牡丹,据说挺少见的。”我笑了一下,“一般能买到的都是汉中或者菏泽产的,价位很平,我这个是按枝算的钱。”

他收回目光,开始同我讲述他所知道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声音有点儿哑,带着些虔诚。

我攥紧了笔,在纸面和笔尖摩擦的沙沙声中,瞥见他西裤的口袋里冒出一点白色羽毛。雪一样白,与深黑色的布料形成鲜明对比。

「2」

办完我爸的葬礼以后,我继承了那家不怎么样的企业,也和我妈搬进了赛顿中心。

处理人际关系与公司事务对我来说有些吃力,因为只有本科时规规矩矩的读了金融,考研就不顾反对、毅然决然的报了哲学。坦白来说,我讨厌我的生活:那些股东恨不得把我挤出去,吞掉我手里的股份;我爸在外面的私生子们又更是虎视眈眈。

从落地窗往外看,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玻璃反射的光线交织做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就在这网里,跟无数的人在一起,挣扎如渴死的鱼。

我记得第一堂哲学课,须发皆白的教授慈祥的看着我们,他说你们有没有见过蒲公英,蒲公英生下来就要散开,但是它不知道自己要散开的使命。人和蒲公英是一样的,但是人总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又永远找不到答案。

“所以当人脑内产生「寻找答案」这个意识以后,就与它碰上了,就注定一辈子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也一辈子无法摆脱碌碌寻求的痛苦。”

我当时并不能理解这种巨大的痛苦。

是我妈先发现我被那些虫子侵害的。

它们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身体,即使我闭着眼睛、把鼻孔中塞进纸团也无济于事。当我呼吸,张开我的毛孔,它们就把自己降解在空气里,跟随水汽一起拼命的往人身体里钻。

通过很多年的研究,我几乎可以肯定它们早就存在在地球上,火山喷发和小行星撞击都无法毁灭它们,它们生在这里,使命就是等着我们出现——某一天开完会回来洗澡,我开的是三十几度的水,还用沐浴液在手心吹了个肥皂泡。

但我突然感到很难过,很绝望,这种感情就像一种呼唤,又像是深海鲨群里漾开的一团血雾。

然后有很细小的东西顺着下水道爬上来,爬到三十五楼,接着钻出地漏扑向我。五脏六腑都被钻透了、腐蚀烂了的那种感觉包裹了我,我痛苦的蹲下来,大脑一片空白。沉静下来,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嗡嗡的,有点儿沉闷。

我听不懂那些话,但我能感受到——从心里感受到它们的欢欣。

我冲出浴室,水滴滴答在木质地板上,声音有点骇人。我妈愣愣的看着我,手里还握着遥控器,正要换台到湖南卫视。我的心脏好像蛀满了孔,如火一样在胸腔里急切的律动。

然后我砸碎了装瓜子仁和开心果的瓷果盘。

随着这一声清脆,我脑内有什么东西突然崩断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祥和与幸福,所有的教义和道德都源源不断的从我身体里散出去,而“真理”循序的钻入我的骨血。我先是开始哭泣。眼泪滚落,在我的下颌汇聚,最后滴在颈窝处,冰凉粘腻。

源源不断的眼泪在我视网膜前形成一个凸透镜,把折射的光线捏造做幻象,颀长,在窗外。

“你是谁?”

外型像白鸟,又有多条兽足,长着一只山羊头,找不到它的嘴。可我能听到它的声音,打破骨传播的定律,直接进入我的脑海深处,烟花一样一簇一簇炸开。它说它是神,我摇摇头,透过我妈惊恐的面孔向后看,空洞的目光越过玻璃窗。

“神是不会说谎的。”

它停顿了一下,就消失了。

随着它如风掠过羽毛一样四散,我的眼泪快速干涸,脸皮有点绷紧的感觉。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埃里西亚。

直到被按着肩膀坐在心理咨询师的面前,我也一直是失了魂的状态。

我妈看起来有点着急,一直在不停的絮叨,但那个有点地中海、穿着白色衣服(领口还有油渍,大概是菜籽油)的医师好像没有在听,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其实很讨厌我。

“先做个测量表吧?”

他把一张纸推给我。

我看了一眼,标题是关于分裂情感性精神病的,果然他把我当成了疯子。我平静了一些——竭力的抑制住想要用他的保温杯把他脑浆砸出来的冲动,慢慢地开口了:“我身体里进了一些东西。”

他饶有兴趣的打量我,从头到脚。“你是说,内部吗?”说着伸手按压了一下我的腹腔。我对这样的接触感到一阵厌恶,几乎是身体比头脑先行,抄起了桌子上的保温瓶朝他砸去。

不过被这个胖子躲开了。他扶了一下躲闪时歪了的眼镜,看着被门口的安保人员冲进来按住的我,然后抬头看了看我妈,说:“或许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他已经出现了暴力倾向。”

听着我妈的啜泣,我感受到那些虫子从胸腔中外涌,堵在我的喉咙,逼迫着我发出一声笼中之困兽的嘶吼。然后我就被带去了一间办公室,明亮,温暖,有绿植。我写了很多表格,做了很多事,也吃下去很多药物,可我仍然感觉有无边的迷茫和痛苦笼罩着我。

——三年后,我也踏进了同样的一间办公室,只是更明亮也更温暖,绿箩换成了黄牡丹。我身上也没有了恼人的捆缚带,不需要像无法自控的畜生一样被捆在椅子上,我看着她,自然而然的喊出她的名字,获得了同等的平静。

我换过很多医生。

他们找不出来我的病因,因为我确实没有生病——侵害了我的身体的生物,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最后,他们说我出现了严重的幻视,还臆想有人与我交谈,初步判断我同时罹患许多种精神疾病,所以需要在这里接受长久的治疗,并配合研究。

好吧,在这里比在公司要好很多,至少不需要再看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我找护士要了很多书,比如《希腊神话》和《圣经》,因为我被禁止使用手机,只能从这些并不真切的书本中寻找那个出现在我眼前的“神”,好像找到它的出处就能解释我的幻视一样。

分给我的小护士年纪不大,喜欢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和猎奇的东西。她是这间病房里唯一活泼些的,也不抗拒我的交谈。于是我问她:“你相信他们说「外星生物其实就是我们的神」这个说法吗?”她咬着指甲盖,状似沉思,然后说:“你知道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还有北美印第安的霍皮族吗?”

我说,我不太喜欢别人用问题回答问题。

“你俯瞰世界的文字语言与传说故事,会发现历史往往有惊人的一致性。比如创世纪的大洪水,和我们所说的大禹治水…嗯,世高峡谷里就有人类发现的、霍皮人描述的祖先的画像,叫做「阿努纳奇」,和苏美尔文明的雕像十分吻合。”

她兴致勃勃的给我看她关注的公众号,“你看,Anunaki,蚂蚁人。”

“跟我问的问题没有关系啊。”我摊手。

小护士眨眨眼,说:“他们共同的预言都说,去了星星上的神,总有一天会回到地球。”然后她瞥了一眼我床头柜上放着的《圣经》,“你应该也看到了吧,圣经里面也说过,基督会重返人间。”

重返人间。

我想起那雪白的翅膀,张开后就挡住了光。

偶尔我想起读研时的那些事儿,会再看看应试教育的课本,政治必修四里面讲的哲学我很感兴趣。

——啊,说到哲学,我必须要说这样一件事。我曾经的确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但意志总会被不可解释的事情,在长久的软化中消解。

护士说有时候我会突然顿住,双眼无神,四肢僵硬,看起来就像是被抽掉灵魂的木偶一样。这种时候,我手里拿着的杯子或碟子就会自然垂落,粉身碎骨。(于是后来我的餐具都变成了不锈钢的)

我知道她说的那种情况,但除了喊我妈帮我赔偿餐具的消耗费用以外,我做不了什么其他的。因为那种时候我正被埃里西亚的出现所带来的一种巨大定力锁住,除了眼球还可以自由转动,整个人都被带入了一种冻结的状态中。

它迫使我用意识与它交流,无需开口,我的所思所想都会被它截获。

在《约伯记》里,描述者言及上帝,说它的特点是全知全能,宽容慈悲。自称为埃里西亚的神长着撒旦的山羊头,却有着与神学书籍中的描述惊人的相似度。

“你有没有感觉,那些淤塞你灵魂、阻碍它不能自由驰骋你的身体的脏东西,正在逐渐被消解?”

它沉闷的声音在我脑内出现。

我说:“什么东西?你是说那些虫子吗?”从它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认定了它和这奇怪的事情脱不了干系。它说:“就是那些东西在拯救你。”

拯救?

我抚摸上自己的手臂,感觉它们在我皮肤下游走,在青绿色的血管里跳跃,最后,一阵剧烈的偏头痛结束了我的动作。

“它们在破译你的基因密码。”

它闷闷的笑了,和我的胸腔在共鸣似的震动更加剧了我的头疼,“你没感觉到吗?你明白了一切,拥有了宇宙一样宏观的范式,四维的视角。”

头顶的白炽灯发出的光晕逐渐模糊起来,我胡乱的摇摇头,徒劳的想要中断它的声音。但它还是在继续,纯白色的翅膀彻底打开,如雪的羽毛根根分明却又交叠在一起,诡异的美感扑面而来。失去意识坠倒向床铺的那瞬间,我听见埃里西亚的低叹: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们的一员。”

「1」

我想起那个下午,江一鹤就坐在我对面。

我听他讲完了他关于这个世界的推测,并且做了充分的笔记。这是一个我从没有接触过的病例,他很清醒,甚至对我们产生了一种蔑视;但他同时也很痛苦,因为他拥有了更宏远的知觉,却仍然无法看到真相与尽头。

黄昏吞噬整座城市,从这里可以看见水上公园里的地标建筑,琉璃瓦被暖色的光一点点铺洒满,夕阳沉在雕栏画栋后面。江一鹤正朝着窗户坐,脸色些许缓和,我们彼此陷入沉默。他在想什么对我来说已经无从推测,但我确实在回想他的话。

“地球是一个监狱。”他音量不大,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我们是被高等文明囚禁在这里服刑的。这也是埃里西亚说给我的——至于它到底是什么,也许我无法解释给你听,因为我也没办法拿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但总之,我们现在已经在第四世界了,在被毁灭了三次的土地上。”

“为什么被囚禁?”

在他之前就给我讲过神学相关的一些东西、还有蚂蚁人的故事以后,我似乎并不难接受他的世界观。

他说盘古开天辟地,或者西方宗教中的创世,譬如“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此类云云…其实就是像蒸笼被掀开了盖子一样,初生的我们暴露于未知的地球,开始漫长的服刑。

“因为我们太残暴了。”他摸了摸上衣口袋。“不好意思,有烟吗?”我看到不知道谁留在桌子上的一包,拿起来递给了他,并表示我不介意。江一鹤吸了一口,苍白烟雾在鼻翼耸动间与空气置换,他眯起眼睛,看起来有点疲态。

“——我们太残暴了,总是要破坏美好的一切。所以我们要在这里受罚,永远探索不到外面的世界。宇宙是一个谜语,月球是每分每秒都在围绕地球的监视器,这里呢…这里是被遗忘的地方。”

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整个人触电一样坐直,“人类发现的最远的星体是GN-211,距离我们有320亿光年。”

“嗯?”我没反应过来。

他揉了揉眉心,“人类还是没能离开太阳系。”不等我回答,他就紧接着发出了悲哀的感慨,“人类始终无法离开太阳系,亲爱的。”

“那么…人是会死掉的,死掉了就消散不见了啊。”我嗫嚅着。江一鹤猜出了我的疑问,于是自然的打断了我:“好人短命是因为他提前出狱了,轮回去了更高维度的地方体会新形态的生命。恶人——我,会被锁链套上,一世一世在这里追名逐利、勾心斗角。”

轮回,似乎是个不错的解释。

“那这些虫子,还有那个神找到你,只是为了把残酷的真相告诉你吗?”我无法理解这样的动机,实际上我仍然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我接受了近二十年唯物主义的教育,也阅读过许多的书籍,对所谓玛雅人或者霍皮族的预言不屑一顾,没有什么能够动摇我对这个亲身实践过的世界的认知。

江一鹤点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它们希望我能…加入它们?”

“为什么是你?”

这种过强的使命感会让人发笑,因为天选之子本不该存在。他说也许是因为他对真相的欲求过于强烈,也可能就只是随机的,“就像抽取实验样本一样。”我在本子上记着,然后动了动身子。

久坐让我感到劳累,腰椎处格外酸疼,窗外已经是如墨的漆黑,于是我合拢本子,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他显得有点惋惜。

“我还有没说完的。”江一鹤耸耸肩,“也许明天我就不想再说了。”

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二十五,刘芳的短信静静躺在我的手机屏幕上,问我为什么还没有结束,以及要不要吃杨铭宇的黄焖鸡米饭。我想了想,手指上下翻动的回了一条“要”,又跟了一句“我遇到点儿麻烦,晚些见”,然后关掉了手机,扣在了桌子上。

“嗯…既然它们希望你加入,你的想法是什么?”

这种有可能导致病人以自杀的方式去追求某种”真理“、或去往其他世界的说辞,总是让我们格外注意。我甚至有点担心他是不是被什么邪教洗脑过,迟迟走不出来。

毕竟这套说辞,太像某些拥有非凡领导力的人编出来的教义了。不过看来这两三年,江一鹤一直没有动过自杀的念头。“我一开始是拒绝的。”他低着头,头发一绺一绺滑到他眼前,遮住阴沉的眼睛,“但这世界很烂,而且我没办法再继续了。”

我皱了皱眉,总觉得我应该劝告他,于是喉咙动了动:“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生活呢?据我所知,你应该是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花天酒地一辈子的吧。即使是监狱,这样的生活也已经不错了。”

“你来过我的生活,应该会觉得厌恶。至少,那样的高楼大厦里,养不活一朵黄牡丹。”

这时候我手机“嗡”的一声,他顿了一下,就停住了话头。我拿起来扫了一眼,紧接着立刻解锁,打开了刘芳的对话框。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江一鹤此前所有的病历上都忽视了一条,就是他曾经短时间服用过安非他命,而且还有一定成瘾。

安非他命会导致人产生幻觉,瘾发作的时候还会有蚁走感。我好像突然知道了怎么解释他看到的埃里西亚,还有那些游移在他身体血管里的虫子——那种无法忽视的瘙痒和疼痛感。

在我有一瞬间愣神的时候,江一鹤又开口了,“你听过这样的话没有: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但我只觉得这漫长人生像空旷田野,灰败的欲望如杂草般丛生。你说我太悲观,为什么不假象世界是乐园,可已经看见了荒野,如何再欺骗自己是游客呢?”

我想着安非他命的事儿,于是坚持结束了今天的会谈。

他看我缓慢的收拾东西,做沉思状。我感觉有一条线在我脑海中连起来,像破开层层荆棘与灌木后找到的一条小路,通往金色殿堂。不知不觉着,把文件都一股脑塞进书包里的动作变得有些粗暴。“喂。”江一鹤喊住我,但没喊我的名字。

我转头,蹙眉。

他说,你别担心,我不会自杀。

我回到天津一年多以后,有一天在家里泡澡的时候又翻看手机里的电子资料,回忆与江一鹤认识的这些天,他所说过的一切。我总感觉他还有后半句,只是咽在肚子里没说出来,但我能大致猜到他想说什么——因为他后来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

他应该是想说,他会找到更好的方式——比屈服更好的方式,离开,然后带我们跑。

编者注:欢迎收看《创世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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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读高一,没有朋友,无人联络,生活里只有学习,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一通来电… “请问是哪位?” 我拎起这部小小的手机,但对方默不作声。 我看了看时间,闹钟显示是晚上 点 分,这部电话也显示是 点 分。 “奇怪。”我心里想着。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手机,却好像原本便存在这里很久,而且功能正常。 我把手机放回抽屉,还看到旁边有一套似乎与手机相配的充电器。 说实在的,我今年升入高一,确实需要一

拯救二号时空的苏沫清

在那个夏天,苏沫清不仅收到了河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收到了来自沈知寻的告白~ 风过林梢,此时正是夏末初秋的时节。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教室里早读的声音朗朗响起。 苏沫清翻开自己的《高中必背古诗文》跟着一起朗读,可心却早已经飘远了。 盯着沈知寻的背影有好久了,可是他就是不回头,真是小气…… 同桌叶可用手肘子用力戳了戳苏沫清,让她回过神来,在偌大的读书声里,她们俩的对话声音显得很微弱:“你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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