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别(上)

2021-02-06 15:02:51 作者:咸丰柜台

1

桌上的酥糖在烫成靛蓝花形的瓷碟里发粘,说书的摇开白扇,伴着其声如吊唁的阮琴,再说起一段从前。

炉内新雪正沸。

儿时私塾的先生说,喝酒要三五人共饮,是酩酊卧蓬莱的气魄,可若要是一人独斟,那就是旷世的寂寞。此时我就正在,做一件寂寞的事。

我起身,招呼店家给我添了一碟酒花生。

少居岭南,惯常是山雾先浸透晨曦,湿漉漉的水汽直窜入鼻腔。我的位置恰巧临风,又在二楼,久坐便觉得轻寒,于是我去紧我的衣袍,手却不小心碰到了身旁的剑。

——霜花跟了我很多年,只取过一个人的性命。它沾着那人暗红的血,出鞘时的决然犹在眼前,现在却又那么无辜,于褐色粗麻下裹着,寒芒不复,剑身斑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捧起来,摩挲着,又拔出来一点细看。剑面上很多花痕,还有较深的几处凹陷,映的我的脸也是扭曲的。我看见我自己眼底一片青黑,棕色的眼瞳变得浑浊,下巴的胡茬也有点泛白,满是疲惫之相。

我才意识到,剑和人一样,都是会老的。

2

收起剑,我好好的端详了一下这座我已经告别了几十年的城。

酒楼林立,青楼也不少,摆摊的和购物的都络绎不绝。大概是自我做了丞相后,这里便跟着沾光,从人均吃不上饭的穷地方,摇身一变成了人潮汹涌的通衢。

这座曾满是权贵名流出入的酒楼,我儿时很是向往。

如今我也进来了,也点珍馐美味,和陈年老酒,跟他们一样做足了派头。只是迎风这么一坐,有说不上来的凄凉。

尽完这盅,我回到了我的居所。

上次回来,是几年前了?

——那时爹娘亡故,我虽是回原籍丁忧,但因老皇帝偏宠,朝中又无人与我交接,只是回来待个把月,便又要赶回去处理公务。

那时候总是很忙,忙着替一心玄修不问朝政的皇帝打理,忙着栽培年少的太子,教他担当这沉重的江山…我以为我会死在京城,老死、或者被政党送进大牢,总之,不能再回来了。

而今我已经辞官——倒不如说是政变的失败,与良心的熬煎,又将我带回了这处清僻之地。

我的府邸是别人修的,一直没有人照料,也没有人气儿。进来后,对着落索满廊的草木,想到这里曾经历过的春冬。冬去春来的郁郁几载,最后也不过就是一地残红。

许是年岁淤积,老迈多忆,我一个人斜卧在落灰的席上,不自觉地把目光怔然投向白墙。墙上有一块儿方正的暗淡色泽,是我久挂画作后又摘去,受潮所留下的痕迹。

我还记得画上那人,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诸君谈起。

正当我堕入回忆时,大门受了几声叩,我喘了一口大气,撑着松散的一把骨头站起来,去开那厚重的门。斗笠下是一双狭长的、锐利不减当年的眼,我认得出来,是宫里能言会道的那位大公公,曾经我二人是政敌,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如今在此一见,对视竟都抖出一分落魄。

“不请我进去坐坐?”

公公摘了斗笠,朝我笑了一下,我咂摸出几分牵强。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和我这样一个罪臣扯上关系,但还是侧身让了一下。他佝偻着,从我与门框之间那细瘦的缝隙中挤过。

“那画,你不挂了?”

他也看到那方正的印子,怔愣了一下。我苦笑——说是笑,其实也只是堪堪牵动嘴角。“去年我在此与太子密谈,太子闲时瞥到她的画像,便随意问起,我只道是故人。”

“如今二位故人皆不再了,我留着,又有何用处。”

公公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又寒暄了几句如今新王的事儿,说京城一切都安好,叫我不要担忧。还说他辞官了,能全身而退不容易。我俩对盏喝了一杯,又重提旧事聊到了天明,然后我送别他到街口。

“史大人,我曾经以为你是聪明人。”

我摇摇头。

“您一直误会我了。谢师爷,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有情人。”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蕴含的情绪实在太复杂。然后他转身小步走远了。正值梅雨季节,外面又下起了雨,我看着他狼狈躲雨、一步一滑的老态,万千思绪倏忽涌上心头。

提到的那画作早被我卷起,如今我点着灯,摸黑从柜中找到它,就着木头发霉的难闻气味,将它随意的用灯芯点燃。

这幅画困了我俩很多年。

她永远年轻,明亮。因为她的岁月不会增长了,已经被定格在朝野纷争的时候;她的衣衫也不会再污了,只是染上一剑封喉的血。

我也不会再老了,因为我死在她死的那一年。

3

我小时候是个混球。

在明月县的时候,我满身顽劣,上树掏鸟窝,下河捞鱼虾,经常挨爹娘的揍。为了逃先生的课,我穷尽了招式,最终磨砺了一身翻墙疾走的武艺。每次被发现,先生都说让我滚回家去,我娘就杀只鸡,好言好语的哀求。

某一天我娘又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草垛逮回去,路过另一间房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呲牙咧嘴的朝里面看去。这一望,和一个梳着两股辫子的小姑娘对上了眼神。

她看着我,轻轻的笑了一下。

从此我再也没逃过课。

朔南三年冬,先生给私塾里的孩子们都起了个雅名,让我们日后参加科举考时不至于寒碜。名字确实雅,是从那屈夫子的辞赋中摘出的。

我对自己的名字不甚关心,疾跑去问她的名字叫什么。她说先生未从古文古诗中给她起名,而是拉她去家中找了一本藤纸扎成的书。“那是一本画着长短不一的横杠的书…嗯,先生说是巫人算卦用的。”她跟我描述。

“先生和你说什么了?”听到巫人两个字,我紧张的扯住她的衣袖。

“先生说,‘泥津污辱,弃捐沟渎;所共笑哭,终不显录。’”她稚嫩的声音背出繁复的卦相,然后仰头跟我说,“他给我取名叫‘茹苦’。”

我后来于档案房中帮她查检一例朝中大案时,捡起掉落脚边的那本《焦氏易林》,按京房易那甲的爻象变化解读,筮得屯卦,又变为讼卦,才知道当年先生已经看到了她退无可退的命路,与她避无可避的遭逢。

“早年我爹教我读书,只让我专修那纲常伦理,却不教我诗词曲赋,尤其不让我读坊间关于情爱的话本子,你可知为何?”

“因为女德?”

“笨啊,”她给了我一记爆栗,“因为——纲常易正,伦理易知。惟有相思,一动则七痨九伤。”

我不知道为什么姑娘也可以读书,那时也多少有点浅薄,认为社稷大事只能由男儿定夺,女子所从之事不外乎歌舞或鼓乐。但是我还是与她相熟了,偶然问及此,她说她爹是县里唯一那个举人,父老们都觉得她聪颖,不应埋没于此,一生相夫教子。

我曾经问过她日后想做什么,她说做游侠浪荡儿,荡尽天下不平。又反问我有什么宏图远志,我说“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自然是登途入仕,鸣珂游帝都。那时我们倚月为枕,掀山作被,勾指许下同进同退之愿。

但彼时英雄尚小,美人年幼,誓言一字一句的说,就如同过家家酒。我们都不知道这天下诸多事情,仅靠满腔的热血与自我感动是无法更易的。饮过金盏中琼浆的喉,皆将滚落浊世,无一幸免。

4

为了不让我继续做个混球,我爹娘催我去考个功名。

于是我十七岁那年,终于去参加了老皇帝举办的科考。备考时要提前去指定的宿处独待一段时间,所以我没来得及跟白茹苦告别。

可能是过分想念她,赴考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梦到姑娘朝着我笑着招手,好像在告别。我穿着绣着飞鹤的朝服,伸出手想拉她,却只能看着她越走越远。

我失眠了,趁夜起来去长廊里吹风。正偷听到同乡几个考生谋划着舞弊之事。这江山群臣若皆是投机之人,为谋己利而一心勾结,化贪窃于逆本,何时得以实现生民立命?

我终是一夜再未眠,起身研墨铺纸,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肺腑之言,然后将纸凑到烛焰前,任凭它被火舌贪婪的舐舔。

收到卷子以后,我定睛看了看,题目是让我论述如今天下之弊,并提出更易的方案。我粗略一构想,脑海中便有了草稿:

明月县上承徭役繁重,赋税苛刻,下受官员专断,一县太平与否,全仰赖于吏长鼻息。我那时便怀着对沿途所见之不满,慷慨写下“天下之道,贵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则鸣”,又作“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骂的酣畅且全无顾虑,算是把满朝文武得罪了个遍。

大抵是我的确大胆,而适逢主考又是刚直之人,我一下子被举荐入了殿试,又幸得老皇帝欣赏。虽不知未来如何,可我打马过长街时,便已经赢得满楼红袖招。我是被冲昏了,可还是下意识在迎我的人群中,目光逡巡着急切的寻找白茹苦的身影。

但没有看到她。

面觐那天,老皇帝倚坐在龙椅上,一身松垮的肉柔和的瘫开。他偏着头看我,手里拿着我的作文,眼神中透着一股懒意。

我迎上他的目光。

“读了你的著文,倒是读出许多对朝堂的不满来。”他开口不徐不缓,语气温和却充满威严。我颔首,并不言语,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实际上双腿已经有些发抖。正忍受着他的审视带来的煎熬时,老皇帝却倏忽笑了,“既然如此不满,不如给你个机会,你自己来变。”

轰然一声,我的人生天翻地覆。

直到绣着仙鹤的深蓝色袍服被端送到我面前,我都没有反应过来。指腹摩挲到绸缎如水一样清冽柔顺的质地时,我才回过神。

他打量我,似笑非笑。

“赐酒吧。”

旁的主考连忙谄媚的过来,端着一个杯凑到我跟前。他头微微低着,看人的时候不仰起脸,而只是眼珠子朝上翻,这样的目光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河山有幸,得此贤才。”

他嘿嘿笑了几声。

我突然一阵恶寒,想躲开他穷追不舍的敬酒,却感觉身后有人在注视着我的行径,目光令人芒刺在背。我心下顿时明白,这是老皇帝在看我的反应,看我是一把秉烈傲骨,还是一芥识趣之人。

我什么也不是。

5

上任以来,我做事总是又快又好。

老皇帝信任我,常把我喊去推心置腹,也叫我不要理会朝堂上那些骂我“干政”,“只手遮天”的声音。他说我配的上百官之首的位置,担的起监察众人的大任。

偶尔他也会问问我的家人。

我说双亲尚在。

“那可有心仪之人?”他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摇头。

“谢公公的干闺女不错,相貌端正,贤良淑德。你若是没有心上人,也可考虑一下。”

他沉吟。

我不知道老皇帝知不知道我和白茹苦的事儿,更不知道他晓不晓得我与谢公公不对头很久了,但可以确认的是,他仍在试探我。

——试探我的忠诚。

“臣以为臣还未到谈婚论嫁之时,应该将心思都用在政务上,待山河清平,天下大同之时再考虑此事。”我顿了顿,补充到,“不过那谢家小姐...我见过的。”

“听爱卿的意思,是觉得我的江山不够清平,不够和谐?”

他眯起眼睛,慵懒的气质倏忽敛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迫感。像随时会扑上来咬断我喉咙的猛兽,正在酝酿一种隐秘的杀机。

我自知失言,但仍梗着脖子迎道:“臣不过实话实说,如今万方水旱靡时,盗贼滋炽,怎么算的是太平。左右曰治且安,不过非谀则谄。”

“很好。”

他没有接我的话,只是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瞳孔的金黄色因为布着血丝而显得有些可怖,加上打完哈欠之后,眼角还挂着没擦拭干净的一滴老泪。

我一动不动,跪的笔直。

他又绷着,看了我好久,我始终不曾抬头,像进行一场沉默的对峙。过了半晌,这种压迫感才褪去,他喊我起来。我站起来,拍了拍袍服上的灰,而他瘫躺在床榻上,又恢复了平日里老态龙钟且温和的模样。

——我知道他的意思,虽然他身在万重帷幕之后,明面上并不理会朝政,但他在用心的培养我,让我代替他老去的爪牙,渗透进庙堂之上的每一个孔隙。从我跪受皇恩并饮尽那杯酒开始,从我高声道“臣定昧死竭忠,惓惓以陛下先”开始,我知道,我就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

我要做的,就是尽心尽力的扮演。

——他的心腹,他的权臣,他要的绝对忠诚。

只是,老皇帝没有错看我。

但也没有真的看透我。

这世上,有人为利而死,就有人为情所困。

6

坊间都说,明月县出了一个十七岁就被当堂拜相的青年才俊,长得也俊朗,不知一夜间要成为多少女儿的春闺梦里人。

——自登入仕途开始,他就一路顺风顺水。他高朋满座,独来独往;他刚正不阿,清白不浊。洋溢才华换得桂花酒和绸缎绫罗,换得佳人青睐和宝马香车。连太子太傅之任也被移交于他,一时蒙受皇恩,俨然如皇室亲信一般。

可人们不知道,明月县那年还出了个女言官,也是摇着一把折扇难掩满目风流的主儿。她经常身着月白长袍,是光风霁月之流,一心匡正纲纪,得罪了不少人。

诸人皆对她避之不及,生怕礼仪不周便被她参上一本。只有青年的丞相,虽然二人政见相左,总致剑拔弩张,教人担忧,可他每月必启了桂花酒,写信邀她于天街小雨中对弈,这一遭不辨输赢与否,不过纠缠难罢休。

老皇帝估计是觉得她这样是我纵惯的,于是在我身边安插了很多“门客”,其实也就是他的线人。

我并不意外——白茹苦在朝堂上大放异彩之事他早有耳闻,又能轻易查出她与我是同乡,有过暧昧之交。只是他至今还由着她整顿纲纪,实属出乎了我的意料。

大概是因为她树敌众多,甚少结党,不会成为我的羽翼,我更难以成气候吧。我胡乱的想,几日都心神不宁。有时也会自嘲笑笑,笑她自然不会知道这处暗流涌动,唯我替她十分提心吊胆。

偶尔他会招我去宫宴,推杯换盏之后带着酡红醉意与我说:“听说最近有个白大人,厉害的很。”我低头,掩去眼神中一抹涟漪,只道:“我原以为白大人是陛下一手提拔的。”老皇帝笑笑,哑着嗓子:“我喜欢听话的孩子,这种张扬跋扈的不是我养出来的。”

我闻言,敬酒的手顿在空中。

“你俩是同乡?”

他盯着我,像要把我盯穿一样。我想要避开目光,却也心知这个时候避开目光只会惹出事端,只好梗着迎上:“是。”老皇帝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静默的像是睡着了一样。我不敢打扰,就掀袍跪在一桌酒肉前。

“起来,地上凉。”

他几时突然看向我,然后疲懒的挥了挥手,“我就想问问她,面相生的不错…只是太闹腾了。”我本来想起来,听完他特意咬重了的尾部几个字,又慌忙跪回去了。

“白茹…白大人她也是一心为国。”看他脸色缓和,我接着说,“臣与她相识时,她就刚直的很。大概是因为女流之辈,急于证明自己臣可以明日访她,提点几句。”

看来是碰了谁的利益。我心想。

许久的相处与博弈后,我心知老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在提点我,让我知趣但我从这种平淡话语中品不出他对白茹苦是什么态度,也无法预测他决定对她做什么,更无从谈起保全她。

不过我没来得及去提点白茹苦,他就给我派了个不大不小的任务,绊住了我。

——老皇帝真正交由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在祭天大典前效仿古制,为我国设立一个专门负责劝谏与建言献策的官位,名作“大谏”,以向天下表明其广开言路之决心。其实就是搞了个花名头,借此诫告白茹苦收敛。

他没有直接做什么,我觉得奇怪。却不知道他已经埋好了一条暗处的草蛇灰线,捻进泥土里,待我踩上去就慢慢收拢手指,把我缚进他编织的网里。

然后亲手把我变成罪人。

那合适人选于我于他其实都无用,于是在府邸前与我照面过一次后,这样的虚位之官,我便私下没再见过几次。

久在深宫中,我蹉跎了我几年的光阴。终日埋头在奏本之中,鞠躬尽瘁。在老皇帝的严密监视下也做了几件不义之事。被官场的风气囹圄,少年的意气散落了一地。

世人已经不再夸赞我当年的天资,如今提起我,皆说是我架空了老皇帝,不仅干预他的朝政,还对年幼的太子进行了灌输。我是谋逆,我是奸佞,我是满心坏水。

可他们不知道,我才是那被架空的人。

我已经快忘了,要怎么做一个诤臣。曾经指天为誓的少年日渐生出白发与胡茬,囫囵咽下雪与月与一身胆,苟且蜷缩在千夫所指的喘息间,护不住所爱之人,甚至吝于给她一个坚定眼神。

我知我一言一行尽落入他人眼中,略有私交之人皆不受提拔、郁郁不得志。我被这种卑微折磨着,胸中只有一抹微弱的火还在烧,烧尽心头丛生杂草,烧罢后又生生。多少日夜,下朝后我褪下繁复衣袍,手指抚摸过缎面上绣纹,坐在床沿沐于月色之下,佝偻着腰脊。墙上射灯投出我的影,弯曲到极致,像蓄势待发的弓。

某日中宵,我如常叹息着,从柜屉中拿出一叠泛黄的纸。那是我从私塾出来后便一直带在身上的,纸浆由明月县特产的藤捣浆制成,在新造纸术推行的如今显得更为古旧可悲。饱蘸了墨的笔被我用力一甩,甩出冷剑出鞘般的决绝。

那天,我写了一封信,至关重要的信。

它被我缝入一张薄绢里,交由太子——他近日要出巡,去邻国为其国君祝寿。我称此绢举世难得,便作为我的贺礼送至国君手中。太子不解,问我是否略显寒酸,我贴耳与他说,其中有往来邦交之秘密,务必慎重,就算做我交予他的第一课。

通过太子之手是个下下策,要赌的东西太多,稍不留神就是满盘皆输。好在老皇帝授我太傅之任,便意为未曾想限制我二人的交往;太子又年少无知,一心信任于我。他隆重仪仗出发之日,我终于松了口气,窝在榻上舒直了身子。

摸着白墙上我的影子,我苦笑道:

“史大人,良弓得展,此箭离弦。”

这些年,白茹苦倒是始终奔走,最后老皇帝一摆手,她就被分至遥远之地任职了,背靠环山,气候艰难。她走的时候我去送别,终究是相对无话。后来我父母亡故,老皇帝想夺情,但被我婉拒。正赶上朝中内斗严重,我日日头痛,便回原籍丁忧几月有余。

于府中闲坐,也能听到些许她的消息。说她即使受挫,仍旧我行我素,甚至于京官过路都不曾与他打点。但辖地日益富庶,治安转好,委实教人无从弹劾。

我本以为因她刚直率真,会遭众人上奏而一再贬谪,可谁知一票人都当堂表示希望白大人升迁。理由说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发现国不可无栋梁,亦不可无诤臣,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且看主户的这位大人,提议将白茹苦迁至南方富饶之地,获得无数附议。此地离她现任之处十万八千里远,路途几乎横贯疆土,她若提拔至此,必然要忍受长途劳累奔波。且南方富饶之地,大商大贾自成势力,煤山矿山等朝廷之基业尽数垄断,与京官勾结对分渔利。她在那儿除了受气,也许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这种手段我不是第一次见。前朝就有打击政敌的此类手段:等他们舟车劳顿好不易到了任职地,又会被一封举荐信送至更加遥远的地方“升迁”。长此以往,他们的政敌不是受不了来回奔波与未知的恐惧而自杀,就是一心扑来顾去,再无心朝政。

老皇帝很明显满意这个主意,不过他朱笔一批之前,我的奏折就闯入他眼帘。我说她的性子只适宜于远方磨砺,待风霜雨雪给她磨砺透了,她也就不再想着革新之举、而一心安顿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现在升迁她,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那支笔停了一停。

我想她大概对年幼时那一卦也猜个七七八八,因为它的确灵验了——你视天下之民的乐为乐、忧为忧,可你仍只能被舍藏,注定一生无处施展抱负。

明眼人都知道,白茹苦的这份光风霁月必然会招致抵触与反对,乃至于杀身之祸。我虽贵为丞相,亦受制多处,无法帮扶她什么,而且她似乎不满我如今心性,有意避我,私下不曾经常往来。

其实倒也无所谓。

我惟愿,她能在污浊里全身而退。

7

可我还是没保全她。

在她出事前一个月,她找到我。

那时我刚丁忧归来,政务繁忙,本应集中处理一些积压的事,但小侍通报说来的人是白茹苦白大人,刚从齐鲁之地探视回来,不顾奔波劳碌执意要径直来见我。我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笔,跑过去迎她。

启了一坛新酒,又布好了棋盘。下了半局,我看出她心里焦虑,便替她伸手把黑白子全部搅乱。她果然不再敷衍着与我对弈了,而是坐直了,定定看着我,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复杂。

“...我最近翻了一桩十年前的丝绢税案,牵扯出很多朝中势力。若我彻查清,明月县的百姓能少交很多不必要的税款。”她说到激动处,便握住我的手,“他们已经很苦了。你得帮我,我职卑位微,若没有你的帮衬,我无法推动。”

我不用动脑子也知道,这多出来的冤枉税是多少人的小金库。说不准中间这帮人抽完了油水,剩下的都到了老皇帝手里。

我若帮她,只要稍微有点动静,我那满屋子供养着的门客就能火速修一封密报递给老皇帝。他苦心栽培我这么多年,折了我的党羽,安了这么多线人,就为了培养一个听话能干的傀儡。

若我不帮,便坐实了我已全无当年立誓时的豪气,她会输,会被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会在临死前都恨着我。

“我知道你的苦衷。”

她仰脖尽了我一盅,“你有你的苦,但你也有你的分寸。我不强求你,我只希望你还相信,若你粉身与这顽劣世事相抗,即使是死,也不算输。”

“我啊…不在乎什么输赢。”我慢条斯理的用指腹抹了一下杯沿,“你风风火火来这儿,原来是借我的命去用用的。”

她用一种不理解的眼神看我。

“我此去齐鲁,见了太多不仁不义之事。比如说贪官污吏,于朗朗青天下勾结,中饱私囊、欺男霸女、猥狎幼童,民有怨而不敢言。”白茹苦叹了口气,“小飞,你告诉我,如何孔孟之乡,亦是罪恶滔天之地?”

我终于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我见过饿殍遍野,易子而食;见过大厦将倾,开城迎死。我见过善良在强权面前变成软弱,最后反噬其身,更见过勇武化为鲁莽,空无一用。你问我痛不痛?我曾经也痛,哀这黎民苍生活的毫无尊严,钱与权凌驾于生命之上。”我苦笑,“但是,有什么用呢?”

她看着我解下腰间那象征着一人之下的金牌,如敝履一样丢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谁不想弃绝千秋之功,独独安苍生之众?我曾经想着把我的理想埋起来,等我行至易转乾坤之位时,就推行天下,解救黎民于水火。但我走到这一步,靠的是消耗自己的良心,现在我到了——到顶峰了,良心也耗死了。”

白茹苦张开嘴,想说什么,被我挥手止住。

“茹苦。”我喊她,却也觉得我的喉头跟着这名姓发苦,“我不痛了。”

半晌后她说,也许我不该来找你的。

我说,你先回去吧,毕竟是要我的命,容我再想想。

她说她今日就启程回自己辖地了,这些事虽是多余之事,但不是无意义之事,希望我再想一想。她还说,我不要你的命,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待她离开,我接过婢子手里的扫帚,有一搭没一搭的把庭院扫了一遍,这窸窣声让我心安。我又一个人喝到昏黄漫天,醉的发了一身的汗。

8

丝绢税案的调查还是如约启动了,在白茹苦的努力下,已经快要到了收尾时刻。很多要员因此落马或牵连,他们积蓄着力量想要实施政治报复,却又意识到白茹苦这遭突如其来的清算,是倚仗了我的权力。

他们想参我的本,却也清楚不仅不会被递到老皇帝那里,还会被我扣下,一一结果。甚至有平日要好的官员来找我哭诉,说光是俸禄不够养活一家老小,还望我开恩不要再查了。

我知道再追查下去,就要碰到老皇帝的小金库了——我当时愿意帮白茹苦做这件事,是因为借此可以刺探出朝中有无可用之人,有无必须除掉的人。通过这件事,我不着痕迹的将一些时刻盼着我倒台的、替老皇帝看着我的官员革除,老皇帝知道我清扫,但因为他们个个顶着贪腐罪名,终究无话可说。

但事成了八成后,我还是要收手了。因为太子回来后与我说,他等了些许日子仍旧没等到那邻国国君的回复,许是对方不曾想与我们结盟吧?“他只说,先生自己身陷囹圄,何谈与他们并肩。”太子挠了挠头,“这什么意思,是觉得我父皇退居幕后,便不得作数了吗?”

我听了后,没心情忽悠他,只是皱眉思索良久。想来是他有细作在这边,知晓我尴尬境地,不信任我可实现信上许诺。不过我目前无暇顾及回应,我停手心切,只得恳大谏进言,面儿上照旧做出为老皇帝抵死分忧的样子,然后去找白茹苦密谈。

出发的路上,我坐在轿子里,托着腮看着手炉冒出丝丝缕缕的烟。轿子外在落雨,淅淅沥沥的叫人心烦意乱。有那么一片刻,我晃神,心中腾生出一个可怖的想法:我拼尽性命送出这一箭,是否也把白茹苦算进了我的算计中?

“后面必然是陛下在放任,你真要清算,也算不到他头上。搞不好还会被罗织几个罪名,直接给你杀了。”

我喊她过来,看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她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我入仕前曾说,若君道不正,为臣者不谏,是臣职不明。事已至此,难道你现在要做一个江山的蛀虫,放任它向衰败的方向走去,却置之不理?”

我口气淡淡的说:“你到底还是一介女流,以你我之力哪能撼动他们?再说了,不合理的税收只是社稷一处腐烂,它千疮百孔的地方多着呢,你有生之年都不一定纠正的过来。”我已经看见它了,像拄着拐苟延残喘的老朽,和我一样,只待一记重击,就会永远永远的躺下去,呼出最后一口叹息。

白茹苦似乎很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我很少与她用这般口气说话。我的眼神很冷——倒不如说是疲惫后的死寂。这世道的满目疮痍我见多了,我的心曾经如金石一般明亮且精诚,可我的双手无力且冰冷。我恨自己的同时更恨这世道,它竟让诸多清白身跌落泥淖,也让孤勇者乏术。

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是鸟雀尽后藏起的良弓,我只能暴起,给它最后一击。不再让它臃肿着张大口,吞咽无数人悲哀的肉体,不让妖魔横行将人间变做囚笼,不再让那些轻贱如草芥的生命代替我们哭喊、代替我们不敢、代替我们以性命交换。

“那你那天为什么答应帮我?”

我回避了这个问题。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垂下头,仍旧固执的希望说服她停止,“这是我们这些...蝼蚁的命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被命运玩弄、折磨,总好过被它抛弃吧?”

“操纵你的是强权,还有恐惧,你却误以为它是命运。”

她又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小飞。”

她喊我的小名。

“我怎么才意识到,你早就死了。现在这个你不是你,现在这个就是一副填了枯草的烂皮囊。”

我愣在原地。

白茹苦从我这儿离开的转天,负责修史的史官王大人前来拜访我府邸。

门僮给他开了门,他没直接进来,而是喊人把一架蒙了红布的东西抬上来。我正从里屋出来迎他,远远听见招呼声,定睛又看见这东西,不由得站定脚步。“王大人客气。”我眼睛没挪开,“来就来了,还带东西。”

“不算是带的。”他一派笑意,“是下官日前去您的故里巡游,顺便拜访一位旧友。在明月县那富饶之地,街坊百姓都在夸耀您的功绩,下官听说您闲时喜欢抚琴,更有一架宝琴置于府中,因走马上任匆忙而未携带入京…这不,擅自取来了。”

如此卖乖之行径,若是其他官职,我一定会觉得他在谄媚讨好我,为了升官加爵;但若是史官这样做,总显得有点没头没脑。我讨厌让我猜不透心思的人,于是连带着看我曾经喜欢的爱琴都有些碍眼——况且我并非真的钟爱音律,只是这琴是白茹苦于我加冠生辰之日赠予我的,我是为这琴学了技艺。

刚被白茹苦冲了两句,现在甚至有点不敢下手掀红布。

“大人平白这样做…目的何在啊?”

我问的直接。王大人平白长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下目线和眼睫连在一起形成温柔的弧线,让人接了他的目光后就说不出什么恼火的话来。他气定神闲在我院里走了走,甚至还用扇骨敲了敲我在中庭种下的那棵垂杨柳,赞道:“真是棵好树。”

我也不急,就这么看着他。

“史相不似外界风言的那般。”他不走了,若有所思的顿住,扇子往手心一拍,就顺顺当当的拢好,“下官没什么可求的,只是有人找到下官,说您近日遇到了些烦心事,希望这琴能帮您纾解一二。”

“谁?”我皱眉。

王大人摆摆手:“还是不说了吧。”

我没有追问的心思,就让仆从把琴遮子掀了,抬进我卧房去。“敲过了夕食的钟,想来后厨也备好了晚上的饭菜。我平素没什么朋友,更无人与我往来,王大人不嫌弃的话…”我扫了一眼他,就已经有人在院落里摆好了长桌,“赏脸留下来一起?”

“史相说笑了。”他不推脱,直接坐下来把玩我的酒壶,“您这里的门槛都踏破了几个了,哪里来的门可罗雀之说啊?只是那些人多有图谋,史相不屑与之为伍罢了。”

“备菜。”

夏日于院落中摆宴乘凉,从来都是人间乐事。我竟然暂时忘却了白茹苦给我留下的一件烂摊子,只是推杯换盏的与他喝了几盅。兴致起来,我去抬琴奏了一曲前朝人留下的古谱,名唤作《低眉》,是个亡国乐师写给爱慕的女将领的曲子,最后一次弹是在他赴刑的路上。

“下官听过这曲子。”他玩味的勾了勾嘴角,“在烟花地。”

“白大人喜欢它,以前…同乡进京的时候我也给她弹过。她说她想做个侠客,后来发现江湖太难混了,就改口说想做秦良玉那样的人。”我离开琴,重新坐回长桌前,不自觉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官场里也总有人说她想当言官里的秦良玉,不知道这样的话您听过没。”王大人夹了一筷子菜,口气淡淡的说,“您知道她怎么说的吗?”

“嗯?”我闻言抬头。

“她说秦良玉虽勇武,但丈夫却是个实打实的怂蛋。不仅趋炎附势、因利舍义,最后朝廷覆灭后还摇身一变成了贰臣。她有心做那般女将,只怕日后的夫君败了她的名。”王大人又夹了一筷子菜,还是没什么起伏的语气。我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说:“白茹苦喊你来当说客?”

王大人倒是给了我一个惊奇的表情:“下官没这个意思。”

“不说她。”我烦躁的摆摆手,立在旁边的婢子立刻给我二人满上了酒,“指点你给我取琴的那人…缘何找到你啊?”

“她找下官有事。”王大人倒是没隐瞒,“我们修史之人,官位是低了些,但是这后人要想看当今的谁,不还是得从我这一纸字里面看嘛。前些日子谢师爷在宫中用了点手段搞死了他政敌,但是这事儿他不让写,就把下官喊去鎏金宝殿前,交代我机灵着点儿。”

“看来大人的史——还挺详细。”我状似无意的一问,心想这宦官果然不如我高明,不由得又勾起嘴角笑了一下,“那大人是怎么写我的?是否也是跋扈专权、架空皇帝之类的言辞?还是把捏错处、弹劾政敌?”

“下官方才进来看您那棵树的时候便感慨过了,您与我听到的风言风语不太一样。不过这送琴之人与下官商议的事有二:其一是谢师爷的事儿,她希望我能如实记录——并且日后的事我都能够如实记录。她说的好啊,史是一个国家的良心,是脊柱,如果我们修史之人的心都歪了,受到一点儿威胁和压迫就从了,那您说,后人能看到什么啊?”

他抿了口酒,“其二便是与下官说,史相自有自的道义与坚持,亦有旁人无法领会之苦楚,虽然现在行事有些偏僻放纵,但总归是一颗拳拳之心。下官听了后,特意来您这里一走。”

我听了以后,心中模糊的猜想逐渐有了些雏形。

“那大人最后如何记载的谢师爷之事?”

“崔杼弑其君,他为了抹掉这事实,杀光了试图记载此事的史官——从太史伯到太史季,甚至还有他的弟弟。但是呢,邻国的史官听闻此事也急匆匆赶来,生怕真相被掩埋。下官心中没有大义,却也知道人是杀不尽的,良心也是。千秋万代的人都等着看呢。”

“看来大人是想做太史伯了?”我笑。

王大人模模糊糊的回答:“也许吧。”喝掉酒杯的底儿,他起身告别,“车马在门口停久了,下官告退了。哦,还有一事——虽然我常在高阁,鲜少参与朝中事。但也知道满朝文武各心有鬼胎,我朝正值不见血的危急存亡之秋,丞相亦是国家的良心、脊柱,理应为它做些什么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出去了。

“下官多言了。”

我倚着门框,闻言失笑的转过头:“无事,王大人下次来,我再为您抚琴。”

老皇帝身体不大好了,总是唤我去,说觉得自己撑不了多少时日,必须要考虑身后事。

最近一次他召见我,是盘坐在纱帘后,模样显得更苍老了。头发花白,牙掉的也差不多了,若非穿着龙袍,和一位耄耋老人也全无区别。

他说,本想把朝政全权交付与我,但恐引起大片非议,于我无益。我深知此举利害,也知这是探我的谋逆之心,便推脱建议说,太子已经成人,应当可以担负起理政的责任,不如将权放给他,到时我仍可以太傅之职,帮他把握重要决策。

老皇帝好像很满意,颔首算作答。

这次我偷眼看他,感受到了他臃肿皮囊下藏着的那头蛰伏许久的老狮子,虽然收起了利爪和尖牙,身在风月里耽淫,但眼睛始终不懈的盯着他的社稷,不容与他的构想有一份的差池。

——此番话并非事出无因,是因为他一直对太子的身份存疑,不肯完全信任于他。我毕竟算一直活在他指掌之下,在他的密切监视下成长,身边安插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即使是我翻浪也翻不出个所以然。

君王的知遇,不过是想更好的利用你。此恩不能不受,亦不能过分当真。

在我将要告退之际,他却虚虚的唤我。

“小飞。”

我整个人一抖,却仍然保持着合乎礼节的镇定,应了一声。老皇帝笑了笑,状似漫不经心的问:“最近听说,朝堂上蛮热闹的。”

“是。”我点头,“多年前一桩旧案被起了,扯了不少人下水。”

“谁起的啊——这么能耐,听说连驸马的资产都被查出来不干不净了。”说到这里,他已经加重了语气。我扑通一下跪下,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

老皇帝从床上下来,赤着脚一步一步挪到我跟前来,他蹲下来,与我平视,笑眯眯的看着我,“是不是那姑娘?”

“也许是。”

“我要你告诉我,不是让你迎合我。”

他叹了口气,“小飞,你本来可以走向更高处的,为什么要选一条不通的路呢?”

“臣不明白。”

“你当真觉得我一心玄修,对你私下做的那些事儿没有了解了吗?”他目光变得怜悯,好像在可怜一个走了歪路的失足少年,又像是慈父教导叛逆的儿子,“罢,算我养了一只狼崽。”

我忘了那天我是怎么出了大殿的。

只记得手里多了一把御赐的宝剑,名为“霜花”,是要用来,杀我心爱之人。

9

老皇帝问我,是我亲手送她,还是让她下有司的牢里,受尽折辱与凌虐后死去。

我问,能不能饶她不死,能不能我替她死。

他说,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怎么做。

自我从宫中领了霜花剑回来后,我就再也没有上过朝,出过门。谢家的小姐来找我数次,一开始我还温言相待,后来便罕见的发了脾气,让她从我眼前消失。

我不理政务,不与人交谈,只是练字,写那步正身直的楷,流云旷达的行,癫狂诡谲的草。我枯坐,闭门闭窗数日,满身恨意。

年关将至,京城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我也终于提着霜花从府邸里出来,身披猩红大氅,眼神已不再稚嫩,惟余下冰冷。

屋里书案上,留着一幅工笔画。

“在这场雪落下以前,我从未想过,你有一天会用剑指着我。”

她望着我。

我一瞬间说不上来,她是可怜还是求仁得仁。庭院里草木萧萧,檐头掠过几点昏红的鸦影,我握着剑鞘的手在抖,脸色些许惨白,而院落外山水常青。

我说,我已经没办法了,如果今天来的不是我,那么她的这条命还不知道要被作践成什么样。她终于笑了,这是自离开明月县、我们入仕为官后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笑的这样灿烂。

“小飞,你难道觉得,比起被挚爱深信之人背叛、杀死,严刑拷打和污名...算是作践?”

她迎我剑尖锋芒。

“他们喊你来,不就已经在作践我了吗?”

我终于能光明正大的碰到她衣角了,只不过这衣角泛了红,亦不留半点余温。

——我亲手埋了我的爱人,此后,伶仃白头,镇守朱门。我在这背信弃义的人间,穿梭过一遍又一遍,我看见京城的大雪,寥落下一片又一片。

编者注:欢迎收看《阳关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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