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那是一个男人,他穿着黑色的长袍,蒙住了脸,他走路时姿势微有些踉跄,但背脊挺得笔直。他手里拿着一把刀,那是一把杀人刀,暗沉的红色血液顺着刀尖滴落,跟从他身上流下来的血迹混合在一起。
此处荒无人烟,只有偶尔吹来的风经过,再就是,前方不远处的一座木头房子。门是关着的,前面竖着一支白帆,用黑色墨笔草草上书四字——知隐酒馆。
男人的脚步停了停,然后向酒馆走去。
店小二是个姑娘,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裙,看着一点也不像个店小二,她本是懒懒散散的趴在柜台上等客来,只是看到男人的一瞬间,她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年头,亡魂也能找到这里来了。”一抬头,又是一张俏皮可爱的笑脸。
“客观里边儿请,知隐酒馆,只卖酒没有大碗牛肉也没有一盘子馒头,只收故事不收钱,今日开张红尘笑,您把平生交于我,我将红尘倾您杯。”
男人的目光看过来,店小二见了这眼神猛的一哆嗦,然后钻进柜台里去拿酒。知隐酒馆开张这么多年了,她也算是见过不少风浪,只是从未见过谁有这样一双眼睛,分明是不包含任何情绪,但只望一眼,便有一种从俗世被拽入深渊的感觉,望不见底。
男人看了看刀,忽然笑了一声,他应该是很少笑的,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笑的样子,像是在哭:“原来,竟不是黄泉么。”知隐酒馆门前那棵快要枯死的桃树便忽然在寒冬绽放。不过这本就是奇怪的地方,于是发生再奇怪的事情也不显得奇怪了。
1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杀人,只是从记事起,脚下已经都是死状各异的尸体了。男人、女人、青年、壮年、老年、还有小孩子,他什么样的人都杀过,拿起刀这件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但他却很恶心血的味道,如非必要,他身上从不沾血。
他在人世间走这一遭,只是想找一个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只要见到他,他一定能一眼认出来。他大多时候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就像这人间百态已经看过了太多遍,什么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白千书遇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正好被追杀,为了避免伤及无辜,白千书特地往偏僻的地方逃跑,他见到面前手里拿着刀的男人时脚步连忙停下,但之前的惯性叫他直接从原地向前扑去,男人看上去一脸冷漠,不像是那种会随手帮助的类型。白千书已经做好了脸直接着地的准备,下一秒就落入一个有些冰冷的怀抱,这种冷不是温度的冷,而是杀人杀得太多,浑身凝成的杀气,这冷比暴风雪还要刺骨几分。
“找到你了。”男人低语。他看着白千书,脑子里封存已久的记忆争先恐后逃脱禁锢。
“什么?”白千书想要挣脱,这男人的话明显是认识他,说不定也是来杀他的,他用手臂推开男人,滑不溜秋的从男人的怀抱里退出来,没有遇到想象中的阻挠,男人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种说不出的尴尬袭上白千书心头,也许是认错人了吧?他想。
街道的风向变了,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周围已是鸦雀无声。意识到杀手已经赶到,白千书的脚步游移不定,最后他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男人,还是咬着牙没走,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扇子展开,每根扇骨都冒出一把尖刃。
六个蒙面人从四面八方出现,包围了白千书所有的出路,所有出现在这里的人都要死,只是等他们看到白千书身后的男人时,忽然眼神惊恐,白千书看不到他们的脸,但他们的害怕情绪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男人的刀动了,他的身形很快,白千书只模糊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六个人从半空中直接变成尸体相继落地。男人的刀很干净,上面没有染上血,白千书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江湖上排的上名次的高手在他手上的册子里都有记录,他却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谁,唯一的解释是,见过这个男人出手的都死了。
白千书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刚出狼群,又入虎口,男人没有杀他的意思,刀已经收起来了。白千书抱拳道谢,试探地问了一句:“在下白千书,多谢恩人搭救,敢问恩人姓名?”
男人看着白千书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在看一个故人,眼里却没有任何欣喜,白千书姿势不动,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男人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没有挪开的意思。白千书试探着把抬的有些酸痛的胳膊收回,男人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的胳膊上,于是白千书有些不自在的表现出自己的无害,装成一只小白兔。
“叶祈。”男人只说了两个字,白千书却从这两个字里得知了另一个信息,他不会杀自己,因为死人是没有必要知道太多的。
“那我可以走了吧?”白千书和善一笑。男人看着他,表情未曾有任何变化。
嗯,这是一个能动手绝不说话的大哥,所以他没动手也没说话的意思就是自己可以走咯?白千书自以为解读了叶祈的意思,与叶祈错身离去。
这世界上有很多怪人,白千书觉得自己不过是遇到了其中一个。
2
江湖上发生了很多小事,也发生了很多大事。
白千书有时爱凑热闹,路边的茶馆里打起来了都会拍手叫好,白千书有时又哪儿也不想去,就算是武林盟主换届,哪位前辈的墓里藏着什么绝世武功秘籍,他也绝不出门一步。在外的时候,他是个混迹江湖,偶尔会打抱不平的侠客,在家的时候,他是一个整天鱼鸟花虫的废物皇子。
他本是无心争夺皇位的,但总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上一次的追杀若不是中途遇到了叶祈,他哪怕不死也少不了吃上一番苦头。
白千书这次回到宫里,就是想肃清内里,免得自己还在外面游山玩水,回头就不知道被哪里冒出来的杀手一刀给宰了。他在江湖上另有身份这件事,只有寥寥几个心腹知晓。
他推开自己的寝殿大门,刚一踏入,就有人从背后蒙住了他的眼睛,少女清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猜猜我是谁?”
眼睛上面是柔软细腻的触感,身后隐隐飘过来一丝玫瑰淡香。不对劲,千蝶平时用的熏香是百合。白千书面上不动声色,手已经捏紧了扇子:“千蝶,又调皮。”
“聪明。”少女的手微微松开,像是要拿开,白千书的双眼重见光明,变化只在一瞬,女人的手上传来另一股奇怪的熏香味道,与玫瑰的味道相结合,溶成了一味迷幻之药。
女人轻笑一声,这次是用的原本的声音:“我原本教过你,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要放松警惕。”
“师父……”。白千书惊讶之余更多的是疑惑,他没时间去思考更多,已经昏迷倒在地上。
越长箐将白千书放在床上,扒开他的衣服,然后是自己的,床铺打的凌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越长箐有些歉疚的用手指抚了抚白千书的侧脸,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下了这件害他的事。
她是当今皇上的越贵妃,也是江湖上叱刹风云的女魔头,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教了一个不该教的孩子,当这个孩子成为自己的孩子路上的阻碍时,那就只能将这阻碍铲除。
她已经想好了脱身的办法,白千书也不会死,只不过再也无缘那个位置而已。
寝宫的门无风而动,逼人的杀气由远及近。
“谁!”越长箐来不及将衣服从新披好,从榻上滚到地上,露出两只尖爪,眼神凶戾,转眼间便完成了从一个风韵犹存的贵女到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的转变。
叶祈拿着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屋里了。
“你是谁!”越长箐有些气急败坏,她吩咐出去叫人的手下应该已经快回来了。
叶祈像个索命幽魂一般,越长箐还未看清他的动作,已成他刀下亡魂。
“皇上驾到~~~”太监尖锐中带着一丝女气的声音响起,白千书迷迷糊糊间有了一丝意识,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帮他把衣服打理整齐,只是很快,抵不住药性的白千书再次昏了过去。
“你是何人!”传唤太监见到生人,连忙挡在皇帝面前,大声呼唤:“有刺客!”
这一夜的皇宫灯火通明,刺客闯进三皇子的寝宫,还杀死了正好在宫里的越贵妃,三皇子中了迷药,至今没醒过来。刺客看起来是要杀三皇子的,只不过越贵妃先死了,所以贼人才没得逞。
一切看起来十分合理,越贵妃的死让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三皇子寝宫这件事的疑问被众人压在心底,目前当务之急是抓到刺客。
3
越长箐死了,白千书差一点也“死掉”。被人发现的时候,刺客站在三皇子身边正准备动手,只不过三皇子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一时之间,风云变幻,整个皇城开始人人自危,所有人都被笼罩在这座权利构建成的金塔之下。
白千书在自己的寝宫里不出一步,他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也记得越长箐死的位置。若不是叶祈帮他,恐怕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不是被害者,而是加害者。
他关上木窗,从窗前走到床榻的位置坐下,床桌上摆了两副茶杯,还放了几盘时花做成的糕点。白千书抬手将茶水倾倒入杯,整个过程显得心不在焉。
“权利、金银这些东西在人死之后皆会化为梦幻泡影,为何还是会有人奋不顾身的去争这些东西?他们赌上了自己的命去换这些东西,值得吗。”他总觉得叶祈还没走,他想问问叶祈为什么要杀她,可他又觉得自己懂,什么也不必问。可是,他还是想说点什么。
“不知道。”叶祈不知何时出现在床桌的另一端,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又将茶杯放下。那些人所求为何,包括白千书现在的情绪他都不太理解,只是面前人现在的状态,他看着有点不舒服。
白千书看着叶祈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叹了口气,理智告诉自己他应该对叶祈心存敬畏,但心底确实提不起任何多余的情绪,这很奇怪。
“说起来这算是第三次见面了吧,为什么我却感觉,咱们两个相识已久?是不是你也有这种感觉,否则你为什么要帮我?”是帮吧,虽然白千书并不想那个女人死。
叶祈定定地看着白千书的脸,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可能是还不到时候,叶祈觉得自己大概还要再多等一等,多看一看。
“我们很早就认识。”叶祈语气认真,白千书垂下眸子细细回想,他不记得自己曾与叶祈见过,但叶祈说的绝不是假话,他无比笃定。
“所以你说的早,是什么时候?十几年前?还是我刚出生的时候。”白千书顺手将茶杯推开,将自己的脸凑近叶祈,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温和的笑。
叶祈被白千书的动作吓一跳,手抖了一下,转开视线强行将茶杯按在桌上,喉结微动,白千书靠的太近了,有些扰乱他。他细细回想了半天,才回道:“在你刚出生的时候,那时候你是一本书,只不过内页全是空白的,我在你身上写了第一个字。”
“啊?”白千书猜中了开头,结尾与自己想的却很不同,他开始思考起叶祈脑子有病的可能性。
而叶祈开始将自己与白千书的事情娓娓道来。
叶祈与白千书的缘分要追溯到天地初开那时了,前者为灭世笔,后者为众生书。盘古天地初开之际,人世先有山海草木,而后有众生书,灭世笔写众生书,而后有人。
众生书写作万物,写万物有情,又写大道无情,写生老病死,又写人世百态,七情六欲他无所不知。灭世笔笔画六界,所到之处皆为血雨腥风,生灵涂炭。灭世笔无爱无恨,所作所为皆是使命,众生书却不忍他作为残忍,故而与他打了个赌。
“灭世笔无爱无恨乃天定,然,我既能书的了众生百态,自然也能叫你生的出七情六欲,不若便打个赌,我投身于人世,成寥寥众生中的平凡一个,你便在我身边看着我,待到第九百九十九世之后,便是最后一世,这一世你抹去自己的记忆,但是你要找我,等你找到我,便让记忆恢复。这最后一世,我定叫你懂,什么是肝肠寸断。如何?”众生书化作人形,穿着一身白衣毫无形象地坐在虚空之中,一根金色缎带穿过他那头柔软的黑发,束在他额间,上有金银色的流光交叉闪烁。
灭世笔也化作人形,穿着是与众生书正好相反的一身黑色,黑色的长袍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了他唇色寡淡的一张嘴。
众生书与灭世笔斗了许久,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形。灭世笔不像他印象里那般脾气暴躁,声音温吞地说了一个“好”字。
如此便有了“白千书”此人的生生世世,有了“叶祈”世世代代的冷眼旁观,而如今,终于到了最后一世。
白千书听叶祈讲故事,脸上的笑意几乎没有断过,但他依旧耐心的听叶祈将话说完才与叶祈对视:“你是说,我是众生书,你是灭世笔,我们两个自从上古就认识了?”问完,白千书笑说了一声:“荒诞。”
“可你说的这么荒诞,我却选择相信你。”白千书的眼睛里泛起水光,一晃眼又看不见了。叶祈却蹙起眉头,只道一句:“你输了,我不懂什么是肝肠寸断。”
白千书安抚般用扇子抵在叶祈手背上,道:“别急,这辈子还没过完呢。”说完,脸上的笑容缓缓平静下来。
这一世,定叫你知道,什么是肝肠寸断。
4
白千书并不相信叶祈所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但叶祈的实力是真的,他亲手将越长箐斩于剑下也是真的。越长箐本不必死的,哪怕她陷害自己,但她没想过要自己的命。越长箐选择了叶靖而非自己是人之常情,他并不怪她,亲子与养子之间总是有亲疏区别的。
但她死了,死在自己面前,杀她的凶手他无力将他诛杀,于是他选择了欺骗。他选报仇。
“你可以给我说说你这几十万年来的经历吗?我想知道。”白千书一脸趣味盎然,叶祈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会编故事的样子,他想看看叶祈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叶祈蹙起眉,他从未一天之内说过如此多的话,但白千书是不一样的,他把他放在同等的位置看待,于是稍加思索,便开始讲述。
“每一世我都在找你,而你每一世都会死在我面前。”男人的语气像是一个旁观者,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似乎是在分辨什么。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向上挪到面前人的脸上,表情未变分毫,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似乎什么都看得见,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白千书有些失望的垂了垂眼皮,但还是注视着叶祈:“那你没有插入过我的生活吗?就真的只看着?”男人除了第一个故事编造的像模像样之外,接下来的故事有些无趣,无非是柴米油盐、生老病死,一过便是平平淡淡一生。在讲述里,叶祈与当初约好的一样,叶祈看过他王权富贵,也看过他生死卑微,从不插手。
但这已是最后一世了,他可以随心所欲。果不其然,灭世笔哪怕以凡人的身份生存,也照样会将世间搅乱成一片血雨腥风。
叶祈还未讲完,白千书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叶祈凑近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才将他放倒在床上好好休息。他跟在白千书身后许久,这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感觉有些新鲜,于是一看便是一夜。
白千书是习武之人,怎会不知道叶祈在自己身旁看着,他睁开眼睛时眼神清明,没有一丝睡过的痕迹,眼下只是有些饿了,所以便睁开眼睛。两人的视线相撞,鬼使神差,白千书伸出手,从叶祈鬓角捋过一丝头发放在他胸前,又松开手看着那一缕发丝服帖地靠在他胸膛上。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白千书推开叶祈,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叶祈此人虽性格奇怪,但样貌却是一等一的好看,白千书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性向。
白千书的一举一动颇为奇怪,却引不起叶祈丝毫的好奇心。白千书自然也注意到叶祈的反应,没由来的心情有些不爽利,拧起眉毛便跑去了长青宫。
叶祈虽未见人影,白千书却知道他定跟在自己身后,只是此时他已无暇顾及。越靠近长青宫,气氛愈是压抑,一路走来,穿过荷花池,而后进入一片桃花林,这个季节的桃花已经全落了,只能见到一树长青色。这片桃林之后便是长青宫。
白千书只到了桃林便不往里走。他轻车熟路的在林间穿越,而后到了一片空地停下。周围是一些打斗痕迹,他平时便是在这里与越贵妃相见。
“我幼时无母亲照料,经常受人欺凌,这里很少有人来,所以我便常常躲在这里。我与越贵妃的第一次相见便是在这里。”白千书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收我为徒,教我武功,护我成人,但自始至终没想过害我性命。可她却因我而死。叶祈,我想杀你。”
白千书走了,叶祈却留了下来。
他走到白千书方才停下的位置站定,白千书方才的一举一动始终刻在他脑海里。白千书说想杀他,但身上没有丝毫杀气,白千书只是在陈述一个在未来也许会发生的事实而已。
叶祈摸了摸左胸膛心脏跳动的位置,在白千书说想要杀他的时候,这个位置竟激烈的跳动起来,似是迫不及待。
5
越长箐的死是一个引子,燃起了宫廷一连串的熊熊烈火。
白千书一反常态加入了众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将皇上下令的差事办的漂漂亮亮,很快便收纳了一众党羽,可与太子争锋。其余皇子皆在他的打压暗算之下或远离京城,或陷入永不翻身之地。
再之后,白千书勾结大臣,很快连太子也被废黜,一时风头无两。
没有哪个皇帝会在自己在位时,任由别人有不轨之心,哪怕这个“别人”是他自己的儿子。这个道理白千书早就看的清清楚楚。
叶祈跟在白千书身边,看着他做的这一切,内心依旧不起丝毫波动。众生书活了这千百世,这是第一次做一个“恶人”。叶祈感觉有些新奇,但也仅仅是新奇而已了。
白千书有时静坐,叶祈会出现在他身旁,两人便一起发呆许久,有时发呆完了,白千书会莫名其妙笑起来,不似当初的温和,笑声里戾气横生,然后便拂袖而去。
叶祈只觉莫名,但仍旧跟去。
白千书心烦意乱时便会去长青宫,只在桃林徘徊,并不进去。越贵妃的死是个结,他解不开。
有时遇到越贵妃的儿子七皇子白睿,便站在那里听几句冷嘲热讽,而后便回。白睿是唯一一个他没有动过的皇子。
那一日,宫中多了许多生面孔,白千书立刻便意识到,时机已到。他骗叶祈去昆仑山巅为自己取一样东西,而后这个千世之约便会结束。
千世之约是唯一可以叫叶祈离开他身边的借口,果不其然,叶祈信了。说起来白千书也没有欺骗叶祈,若叶祈说的话是真的,那么他死之后,千世之约自然结束,可叶祈没听懂白千书话里的深意,只知道他没有骗自己,于是便真的走了。
叶祈走后,白千书便像以往一样,坐在一处发呆,天马行空的想,想自己的以往,想自己的现在。他是从江湖遇到叶祈的,但他惊觉自己已经记不起他向往的江湖是什么样子了。他已不再向往。
他对江湖的憧憬全是来自于越贵妃话里的描述,但越贵妃不是死在江湖,而且在这个宫廷陷落。而他?他大约也会同越贵妃一个下场。他左右不了生死,便去左右这个宫廷的未来。白睿想要皇位,那他便把皇位抢来,双手呈上便是。这也是越贵妃的最后一个心愿。
叶祈到了昆仑山巅之后,眼前只能见到茫茫一片白雪,白千书所说的屋子根本不存在,叶祈顿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二话不说立即往回赶,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胸腔里升腾而起,是愤怒,但更多的是慌乱与恐惧。
皇城再一次烧起了权利斗争的火焰,这一次,白千书不战而降。叶祈回来时,正遇到白千书被禁卫军包围,十数把钢刀刺来,白千书便任由利刃穿入自己的身体。白色的衣衫很快便被一块又一块的血污晕满全身,他的身体向后倒去。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意料中的倒在地上没有实现,叶祈把白千书抱在怀中,满眼怒火,他捂住白千书身上的伤口,意图叫血别再流。但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白千书睁眼看着叶祈,一边笑一边又呕出几口血,弄得叶祈的衣服也不再干净。
叶祈紧紧握住白千书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明白,明明已经看着众生书死了那么多世,为何这一次却跟以往的感受都不一样,只因为自己这次亲自参与了他的一生吗?
白千书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用力朝着叶祈胸膛刺去,一击即中:“我就要死了,可我想要你陪我一起死。”说着白千书便笑了起来,如疯如魔:“你说我是众生书,你是灭世笔,我从未相信过你,但你无爱无恨这点我却信了。若你所说是真,那马上,输赢立见分晓。”
话完,白千书安安静静靠在叶祈怀里,不一会儿便被困倦带入了永眠。叶祈握住白千书的手,将插在胸口的匕首又刺进了几分。
“七情六欲,这是痛。”肉体之痛尚且能忍,心上所伤,如何医治?
白千书不知是不是体内的血快流尽了,脸上没有丝毫血色,苍白如纸。叶祈察觉到了什么,用力将白千书的尸体抱在怀里,但白千书的体重越来越轻,身体缓缓消散,变成了一本书的模样。这场景太过奇怪,周围的人一时不敢出声惊扰。叶祈伸手想将众生书握在手中,但一把扑了个空。只在接触前的一刹那,书页便化作了点点荧光消散,在这世间不留丝毫痕迹。
众生书与灭世笔自出世便在一起,哪怕人间千百世也从未分离过。众生书于灭世笔而言,相依相偎,相爱相杀,不知何时已成不可或缺的存在。
忽然间,叶祈想起了众生书在游戏最开始时说的那句话。“这最后一世,定叫你懂,什么是肝肠寸断。”
灭世笔无爱无恨,如何懂那些情感?原本叶祈只当做笑话来听,但赌注的最后,竟然是他输了。
叶祈用手捏住心脏的位置,面无表情。
6
“那后来呢?众生书来历不凡,怎会就此消失?”店小二故事听得兴起,忍不住插了句嘴。来换故事的人许多,很少有这么精彩的。
面前的男人冷着脸,一身煞气已成鬼煞:“我还在找他。”
店小二不再多问,赠上一坛红尘笑,介绍道:“此酒采用尘世十三味,在寒冬腊月间将酒坛埋在桃树之下,百年之后,便可取酒饮之。此乃最后一坛,客观您请。”说完,店小二又趴回了柜台上,等待下一个客人到来。
七情乃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为眼耳鼻舌身意,尘世十三味,叶祈一口饮尽。
叶祈走后,店小二便把大门一关,挂上“临时歇业”,跑去后台找到掌柜的,将自己所听闻悉数道来,故事讲完又想起叶祈身上的怪异之处,便问道:“掌柜的,众生书与灭世笔既然是上古之物,为何会一个消失,一个成为了鬼煞之物,这般奇怪?”
掌柜的听完故事,便猜出了来龙去脉,手底下的小姑娘起了好奇心,便好心情的解释一番:“打个比方,众生书为扬,那灭世笔便为抑,二者缺一不可。扬之极为死局,抑之极亦为死局,唯阴阳相合,万物生衍,才是永恒之道。换句话来说便是,众生书与灭世笔本为一体,众生书在人间经历百世,所作所为行之于表,早已不知何为七情六欲,灭世笔无爱无恨,却偏偏在最后一世懂了什么叫七情六欲。两人的命格正好互相颠倒了一番,此时你再看门口那棵桃树,若是历世之前的灭世笔,可能叫它开花吗?”
店小二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压根没听懂。掌柜的嫌弃的挥挥手,叫她去挖新酒,自己将听来的故事记录封存,归置于阁。
只是不知,下一位客人何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