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寅无声地睁开眼睛,归寂海中暗无边际的水环绕在他周身,眼见皆是一片昏黑。
自那幻觉中抽身,钟寅恍如隔世。宁长禹修长洁净的身影亦在这水流中沉浮,在不远处,与钟寅遥遥相望。钟寅眼前闪过他看见的那些幻境,不自禁挣扎着向宁长禹游去。他远远地朝宁长禹伸出手,仿佛要拼命抓住什么。宁长禹凝视着他,缓缓向他伸出手。
指尖相触之时,宁长禹全身散发出点点细碎的光,他深深凝望着他,漆黑的瞳孔开始扩散,眼底的光华一点点消逝,熄灭。钟寅怔怔地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的躯体渐渐暗淡,素色衣袖消融在这归寂海中。
这最后一刻,宁长禹紧紧拥抱着他,钟寅愣愣地看着他身上涌出星辰般的光,那些光缭绕着他身边,清冷的,在这深渊中竟像夏夜的银河般温柔宁静。那些光渐渐汇聚交合,勾勒出了烛龙的轮廓。
那烛龙轻轻环绕着钟寅的身体,低沉的龙吟在这海底回荡,一下一下莫名撞击着钟寅的心脏。钟寅觉得一股清冽的力量贯入他的身体,周身的光都融入其中。那熟悉的,属于宁长禹独有的气息贯彻他的身躯,那力量轻柔得仿若即将叫他陷入一场酣眠。带着未曾诉诸于口的某种复杂心绪。
钟寅看到宁长禹眼中的生命力在肉眼可见的流逝,他拼命地拽住他的手。归寂海水无声地从他们之间穿行而过,四下的寂静压迫而来,钟寅心脏猛跳。宁长禹用尽最后的力量,将其往上狠狠一推。
二人瞬间分开,钟寅感到周身萦绕的光芒将他往上送,而宁长禹,暗淡得似要与这了无生机的归寂海融为一体,一如坠崖之鸟,沉向海底。他们对视着,钟寅挣扎着要去阻止他的沉落,宁长禹微微笑着,眼底尽是坦然。
钟寅的眼泪溢出眼眶,融进这海水里毫无踪迹。他看着宁长禹离他越来越远,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之前,宁长禹的胸口浮出一颗银白的内丹。那便是当初,少年宁长禹当着众将自剖出的龙丹,如今只剩半颗的力量。
那龙丹飞入钟寅胸口,归寂海的水流越发急促,钟寅只觉体内肆虐的混沌之力开始脱离他的身体,积年累月的共存已经让钟寅与之血脉相连,此刻的分离相当于将钟寅的静脉寸寸断绝。所幸,宁长禹用自己仅有的龙丹替钟寅护住心脉,让他不至于命丧于此。而他自己,却再无生还的可能。
此刻钟寅的肉体承受着销筋蚀骨之痛,可这一切似乎都抵不上他心口的剧烈的疼痛。钟寅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可以拼了命也要让他活着。当年宁长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杀了钟寅,几近走火入魔,也因此与钟馗等人有了嫌隙。
他不能接受牺牲无辜之人封住混沌之力,因此离开钟山,寻找解决之策。这一走,便是几百年。岁月仓皇,其间诸多困苦,亦未曾听他提起。钟寅眼前忽然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宁长禹时的情景,他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衣裳,出现在钟寅面前,眼底复杂的神色竟是他从未读懂的。
宁长禹的身躯被归寂海的黑暗吞噬,再无一丝踪迹。钟寅拼命地想去拉他,挣扎间海水大量灌入了他的口鼻。龙丹遵循着他主人的意志,保护着钟寅,将他送离归寂海。钟寅从被托上海面,他连着猛呛了几口水,声嘶力竭地喊道:“宁长禹!!!宁长禹你在哪!?”
他声音如撕裂的布帛,无人应答。凤凰发现了他,便立即飞身将其救上岸。此时,归寂海已经平静不下来了。在宁长禹的帮助下,钟寅分离出了混沌之力,凤凰等人在岸上,肉眼可见的发现,这海水愈发黑气缭绕,透出阵阵阴邪之气。
凤凰探上钟寅的脉搏,只见他心脉中那股横冲直撞的力量已经消失了,此刻虽气血虚弱,却无什么大碍。他猜得没错,混沌之力被归寂海所吸收,竟没有消失在此。九婴面向归寂海,海水越发汹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脚踝。
他看了看一旁的凤凰,眼中隐藏的恨意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双手合十,归寂海在他的操纵下开始冒出诡异的咕噜声,那翻滚的海水渐渐汇集到中央,隆起异常的高度。那隆起处的海水冒出阵阵蒸发的白烟,仿佛一个极致灼热之物正自这海中崛起。
似乎这归寂海将钟寅体内的混沌之力化为己用,在这黑海中肆意横流。这集结了世间恶意的混沌之力,正自这黑色海水中波涌而出,幽蓝色的鬼火从那海底缓缓升腾,映得整个海面一片诡异阴邪的蓝。
九婴飞身至那隆起之处,他的脸庞、四肢等裸露的皮肤都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如同渔网般将其全身都缚在其中。“九婴!”凤凰见到他这般自杀式的术法,不禁嘶声唤道。九婴踮足立于海面高处,暗红色的衣襟烈烈作响,在这蓝色海水的映衬下,是一簇深渊般的暗色。
他阴柔秀丽的脸透着一股深深的疲倦,他遥遥地看着凤凰,瞳孔中是滔天的恨意与自我厌弃,就连那一股恨,也慢慢地熄灭,消逝。在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世人很难想象,九婴这些年的布局坐镇,不为权势,不为私欲,就只是将自己与这天地一道毁灭。很快了。
九婴仰脸。所有肮脏的东西都会消失了。他闭上眼,一滴泪划过他白皙的脸庞。忽然,他纵身投入归寂海,这幽蓝色的鬼火吞噬了他的衣摆,皮肤,身躯。九婴把自己献祭给了归寂海,混沌之力如获至宝,转眼便将其神魂瓜分。
“阿九——”凤凰声嘶力竭,泪水决堤。这个称呼,已经许久没有人唤过了,可惜,再无人可以应答。一瞬间,他似乎被抽干了所有气力,跪倒在地。
混沌之力得了这一助力,竟进一步化形,变成了一个妖邪巨兽,全身是燃烧的火焰,九头并身,利齿铁牙,环眼尖爪,形似当年的混沌,又有些九婴原身的样子。归寂海最擅生出至邪之物,混沌九婴皆出生于此,命中注定地将成为这场浩劫的一环。
那巨兽发出咆哮,海水被这剧烈的震荡激起巨浪,震耳发聩的同时直直向不远处的钟寅与凤凰袭来。凤凰此刻似乎失了神志,木楞地站在原地不知躲避。
钟寅一把将其拉走,周遭盘桓的异兽皆被卷入归寂海中,只要被这海水淹没,这巨兽便会迅速吸收他的精魂,使之迅速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而他自身便愈加强大。
归寂海周围的地面更为剧烈的坍塌,伴随着海水呼啸而来,他们脚下的土地不可避免的分崩离析,大量海水灌从地底涌出,很快就殃及到钟寅与凤凰这边。凤凰此刻面色惨白,仍未从九婴身死的冲击中缓过来,一时间血液逆流,倒灌进心脉。
他噗的一声咳出血来,钟寅见状,当即给他渡了些灵力。凤凰制止了他,让他把这点灵力留着保命。钟寅霎时想起宁长禹已沉入归寂海底,随即气血翻涌,势要把他捞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激愤之下,宁长禹留在他体内的龙丹开始发出异常的动静,烛龙的力量顺着钟寅的四肢百骸与之融会贯通,与之前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的混沌之力不同,烛龙的力量十分绵和,却又饱含万钧之力,无一丝一毫的戾气。
那九头并身的怪物向钟寅袭来,钟寅纵身一跃,对其迎面一击,却如蚍蜉撼树。那怪物的动作未曾有丝毫迟缓,钟寅的动作却瞬间激怒了他,他深吸一口气,暗界周遭的浑浊气流都被其纳入腹中,蓄势待发,钟寅警惕。
仿佛气吞山河般,那怪物周遭环绕的凶兽异物,皆被这气流掀翻吞噬,连钟寅与凤凰都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力量要将他们拖走。凤凰修为深厚,站如定松不为所动,钟寅体内有龙丹护佑,且龙丹化归于血脉,也就是说,宁长禹的修为术法皆为他所用,所以他的力量也是不可同日而语。
凤凰对钟寅使了个眼色,钟寅意会,对着那怪物的眼睛就是一击。那怪物一时间被蒙蔽了双眼,越发焦躁暴怒,疯了一样朝钟寅扑去。钟寅的灵力是与宁长禹相似的银光,只见一缕银白的光在庞然的黑气中灵活游走,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时,凤凰悄无声息地绕到那怪物的背后,蓄势待发。他倾其修为凝于一击中,瞄准那怪物的脆弱的咽喉部。“钟寅!”他唤道。钟寅意会点头,他转了个方向,那怪物也下意识顺着他转了个方向,脆弱的要害就这么暴露在凤凰的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凤凰如排山倒海的一击生生击中了他的要害,周遭冒出凤凰灵力的赤红色,如同火焰般焚烧晦暗。那怪物生生受了这么一击,霎时倒地不起。钟寅看着这庞然大物一动不动,便走到他首部查看情况,他见其真的毫无动作,便生了胆子要去碰一碰他的脑袋。
那怪物倏地抬头,钟寅一时不慎,与之四目相对,怪物的双目中喷射出熊熊烈火,直直朝钟寅喷去,钟寅瞬间闪躲,但依旧被烧伤了左臂。他捂着胳膊飞身逃离怪物的攻击。
这下,那怪物彻底被激怒了。原本被吸纳进他腹中的浊气,被他一瞬间释放出来,又沾染了至邪之毒,钟寅与凤凰只觉吸入的空气如同被淬了毒的刀子由内而外一刀一刀地割。钟寅当即喷出一口血来,凤凰因那一击已经精疲力尽,情况比钟寅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当二人孤立无援时,暗界上方的天空裂开了一条缝,金色的光自厚重的云层中透出来,形成一个传送符阵。钟馗的身影出现在这传送符阵中。他挥手施下一个屏障,保护钟寅与凤凰不受这毒气的侵蚀。他落在二人身边,给他们二人输送灵力,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怕是钟寅与凤凰都难逃此劫。
二人恢复了元气,钟馗叹了口气对他们说:“我们中计了。”
原来,凤凰找到的那本古籍,乃是九婴故意设计让凤凰看到的,目的便是让钟寅进入归寂海献出混沌之力,不知九婴用了什么妖法,竟能将其与归寂海融为一体,造出一个新的生命。甚至,不惜献祭自己,也要让这毁天灭地的怪物现世。
疯子。钟寅在心底暗暗说。他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一定要毁掉这天地,亿万生灵何其无辜,什么样的恨竟凶戾至此?钟馗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戏谑道:“人心难测,你自己不也差点受他蛊惑吗?”钟寅沉默了。
凤凰一语不发,钟馗看着他,似乎想对凤凰说些什么,可凤凰却状似无意地略过他防备这蛰伏未动的怪物,问:“眼下这般应该怎么办?”钟馗垂下眼眸,自袖口抽出一截木枝,凤凰忽然略一皱眉,“这……”“这是你门前那株梧桐。”
凤凰瞳孔皱缩,耳边忽然响起九婴的声音。“……院落疏陋,到了夏日连个阴凉的遮挡都没有,我便想着,种一棵繁茂些的梧桐……”钟寅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凤凰飞身至钟馗面前,揪住了他的衣领,一贯温和的眼神变得尖锐暴怒,钟馗平静地看着他,眼底不起丝毫波澜。
他静静地开口:“对不起。”凤凰眼中的暴怒转而变为悲戚,泛起青筋的双手松开了他的衣领,不再看他。钟馗叹了口气,看向那对着他蓄势待发的怪物,沉了沉目光,陈年往事,终究需要一个了结。
那怪物似乎缺了些灵性,就像一个蒙昧未破的生灵,被暴虐充斥了身躯与思想。钟馗以手结印,巨大的阵法以他为中心铺就开来,阵法中出现了金色光华,驱散了些缭绕的黑气。
那怪物似乎被这金光刺痛了,钟寅与凤凰相视,双双向钟馗传输灵力,钟馗脚下的灵光大盛,怪物越发焦躁不安,这金光照在他的身体上如同阴潮见了阳光,被灼烧至焦烂。钟寅见那怪物竟惧怕钟馗的阵法,心中不免松了口气。
哪知下一秒,它忽然暴怒而起,挣扎着怒吼,撕咬着破坏了那阵法的结界。三人在一波冲击中连连后退。它以迅雷之势朝三人所在处攻击而来,三人顺势四散避开。钟寅飞身至它的身后,凤凰召出原身,火红的凤羽笼罩在那怪物想上空。
钟馗拔出尘封已久的配剑,正面对上那怪物凶煞的面孔,钟馗一靠近,它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气息,体内压抑的邪性再也遏制不住了。昔日混沌死于钟馗之手,九婴被其亲手判下暗界,此番碰面,可谓狭路相逢。它反常地平静下来,周遭这诡异的平静中带有一丝阴桀。
那怪物忽然“笑”了一声,随即像是停不下来似的,诡谲的声音如同千万条游虫钻进他们的骨髓,啃噬他们的血肉,让人不住心惊胆寒。钟馗眉头紧皱,对着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意会。
他身形一闪,出现在那怪物的眼前,手中的剑迅疾一动,寒光闪过,那怪物的九首生生被斩下一首。血液横飞,溅了钟馗一身。那怪物却像是不知痛似的,狞笑着对着钟馗狠狠一击,力道控制地刚刚好,不至于一击毙命,却震得他五脏俱裂。他喷出一口鲜血。
钟寅与凤凰见状,立即飞身而下。这时,他被砍掉的头颅已经恢复原状。凤凰周身冒出赤色的火焰,直直朝它俯冲而来,火焰灼烧着它,那怪物却丝毫没有反应。钟寅阖目运气,将灵力注入符篆之中向它掷去,却像是挠痒痒一般,甚至无法引起它的注意。
他这时方才明白过来,他们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力量。暗界的坍塌越加迅速,随着那怪物诡谲刺耳的笑声,钟寅眼见的一切都在加速崩溃坍塌。钟寅眼中的希望也随着这天地覆灭而一点点熄灭。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的钟馗站了起来,那怪物似乎注意到了他,又是一击。
钟寅听到他身上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当即跑过去,却发现,钟馗已施下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将他与凤凰隔绝在外。“钟馗!你想干什么?!”凤凰惊愤道。钟馗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是万年不变的平静。他捂着肋伤,手中提着剑,鲜血已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从怀里掏出那截木枝,插在地上。手腕在剑锋上利落一划,鲜血滴落在那截木枝上,那无灵之物像是被唤醒了似的,疯了一样的生长着。那并非普通的梧桐枝,昔年九婴以自身血肉为祭,种出了这棵与之血脉相连的梧桐,陪伴他心中无上的凤凰神君。
钟馗提炼出九婴留在梧桐中的精魂,以此为引,凭空画出阵法,那阵法以梧桐枝为原点,瞬间散发出金色的光。那木枝在钟馗鲜血的灌溉下继续生长着,血渐渐浸透阵法上的光,金色的光变得赤红诡谲。
“这是……鬼道逆溯阵?”鬼道逆溯阵,深锁在钟山书阁的禁忌之书,施逆施倒行之法,使施阵人所想之物回溯到从“无”到“有”的最初。与之相应的,施阵之人将付诸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凤凰不可置信,他万万没想到钟馗竟会以这等惨烈的方式,去换取那一缕虚无缥缈的生机。
无人能保证这阵法能发挥到何种程度,而钟馗此举,却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凤凰与钟寅无法靠近,二人合力想打破结界,可到底钟馗的修为是他二人望尘莫及的,此刻的举动皆是徒劳。“神君!”钟寅焦急对他喊道,“您莫要做傻事啊!”
钟馗充耳不闻,他看着凤凰,过去这么多年仍然未被漫长岁月带走的,也就剩这么一个了。“对不起。”钟馗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仿若钟山万年的冰雪轰然出现一条裂缝,空荡寂冷的风长贯而入。
“你当年前往北荒,是我设的局。”凤凰见他提起此事,不禁红了眼眶,哽咽着说:“别说这个,钟正南,你出来,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楚呢……”当年九婴入狱,凤凰力排众议许诺保他,钟山之上一片哗然。钟馗算到九婴命格大异,于天地不容。
作为钟山之主,六合神君,钟馗以他一贯的手段设计了他最忠实的朋友。他对凤凰说,北荒以北有一神树,其性灵,其木身可与九婴体内的邪性相克,叫凤凰只身前往北荒向神树求取神木。当凤凰对老友深信不疑,独自一人飞往荒凉北方时,钟馗立即对少年九婴发起了审判。
铲除祸根,将其判入归寂海炼化,保全世间生灵,也可送这可怜人早些轮回。他当初是这么想的。可谁也想不到,命运的手腕竟如此强硬,那个少年大难不死,还成了暗界新君,较之混沌有过之而不及。
此事他未曾瞒着谁,凤凰意识到自己遭到背叛,没有找他对峙,只是与他渐行渐远,归隐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九婴回归血洗钟山时,凤凰与之刀剑相向,他清晰地看到战场上骁勇无比的凤凰持剑的手在颤抖。或许真的就是他,亲手铸就了这一场灾祸。钟寅如是,九婴亦如是莫不是这天上地下,千万生灵都是天命手下被戏耍的人偶,他越是想保护什么,就越是失去什么。
钟馗的血流遍阵中,即便是神灵之躯,唇色也是泛着异样的苍白。凤凰眼角泛红,绝美的双眸噙着泪,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钟正南!你要是敢死了,我就一把火把你那钟山烧了!”钟馗听了这话,忽然忍俊不禁,说:“这样啊……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那巨大的怪物被被这上古阵法困得焦躁至极,对着结界狠命一击,钟馗吐出一口鲜血。“神君!”钟寅悲恸。“我死后,务必将烛龙带回去,我亏欠那孩子太多了……”
钟馗神志已经涣散。他周身的皮肤上漫出奇怪的符文,赤红的,如同血咒般的脉络,那怪物九首同时发出令人发怵的尖啸,阵法的纹路化作枷锁,死死缚住了它。那怪物周遭的空气开始扭曲,混乱。它庞大的身躯像是融进这空气中似的,呈弥散之态,他随着阵法落入归寂海。
霎时山峦颠倒,日月失色。这海中的水忽然凝固了一瞬,钟寅清晰的看见飞溅在他眼前的水滴的纹路走向。透过如琉璃四散的水滴,他看见钟馗的身影涣散成沙,下一瞬,飞散的海水倒流汇聚,周遭崩塌的断石枯木竟都在一瞬间回归到了原位。
那怪物在归寂海中挣扎的地方渐渐平息下来,化作汹涌黑气自海底涌出,往四散的周围分散。黑色的戾气消弭在天地之间,不见踪迹,但钟寅明白,世间的阴影仍旧是藏匿在阳光的背面,永远不会消失。
在这阵法的操持下,那灭世的怪物消解在这海中,坍塌的地面开始恢复,断裂的树木开始重新生长,除了失去的人,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轨迹海的水缓慢逆流而上,钟寅看着这水的波纹,猝不及防地纵深跃入海里。凤凰来不及阻止,他已身在其中。他要找到宁长禹。
钟寅一路向下,周遭黑气浓稠逼人,他浑然不觉,一路向下。眼见是一片黑暗,找不到一丝光亮,他感到深海的水异常沉重,他肺部的空气被不断挤压出来,他感到血液直冲脑门。钟寅执拗地向下探寻,凤凰的呼声渐渐离他远去,他双目充血,头痛欲裂。
他感到黑暗和潮水将他包围,他的意志逐渐向虚无堕落。意识消散的前一刻,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一束熟悉的银光,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缕银光揽入怀中。沉重的睡意铺天盖地地涌来。
钟寅在次睁开眼睛时,一束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脸上,他一时不适应,被晃得失了神。眼前的白光渐渐散去,钟寅发觉他竟躺在帝都的家中,熟悉的光从窗柩进入,细小的浮尘在这光中是金色的。
熟悉的桌椅陈设,他莫名觉得只要他抬头,便能看到一个穿着玄衣的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他说:“你醒了?”钟寅猛然抬头,却不见宁长禹。钟父在灶台前操持的背影映入他的眼帘。
钟寅眼眶一热,钟父把饭菜端到桌上,抬头一看:“呦,你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还哭鼻子了……”钟寅泪流满面,紧紧抱着钟父。“爹……”他放声大哭。钟父拍着他的头安抚道:“爹不走了,爹哪都不去了,好孩子,你受苦了……”说着偷偷转过头去,悄悄抹眼泪。
帝都似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小贩大大小小的吆喝声,车辇压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岁月安然如梦。只是……钟寅在人群中,形形色色的人与他擦肩而过,但他找不到他想见的那个同他一同经历过生死的人了。那些经历是真实发生过的吗?抑或只是一场浮生大梦?
钟寅扬起脸,抬起手遮住眼睛,身体在细微的颤抖,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留下。平静的日子过得如飞箭般迅疾,叫人无知无觉。转眼便是五年。钟寅的算命摊已经变成了门铺,专门出售驱邪符篆,因见效显著,生意异常火爆。
这日,钟寅在茶楼里同钱老蟹喝茶。“话说,昔年钟馗降伏混沌,因而得道成仙,当年南疆异兽叛乱,钟馗也是力战魔头,同下属凤凰、烛龙一同舍身取义,换得天下太平……”说书先生的声音绕着房梁,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叫人昏昏欲睡。
只钟寅一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听到这一句,钟寅持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他面上不显,低头喝了一口茶。“你这先生好会胡诌。”钟寅朗声说道。说书先生当即吹胡子瞪眼,“在下胡诌?那不妨阁下来说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钟寅微微一笑,信步走上台去,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说道:“这一切要从一个算命的少年说起……”屋外太阳渐落西山,炊烟袅袅,酡红如醉的残阳将苍穹晕染,长风万里而来,树叶间隙跳动的光晕朦胧了时光。满堂茶客聚精会神地听钟寅说着故事。
“……就这样,他们最终战胜了邪恶,保住了世间安宁。”钟寅喝了一口茶。“然后呢?他们都怎么样了?”坐得近的人不禁问出了声。“然后……”钟寅思绪飘远,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他们闭关养伤,后来抛却功与名,隐居凡世,一生除魔卫道,逍遥自在。”
茶客们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心满意足地回家吃完饭了。钟寅看着人群散去,低着头久坐未动。斜阳的余晖快要消尽了,人也快要散尽了。良久,钟寅终于抬起头,昏暗的茶厅里,就只剩下一个客人。钟寅询问:“天色已晚,您还不回么?”
那人静坐在那儿,长发慵懒垂落,面容隐没在黄昏的阴影中,逆着光的轮廓如一尊雕塑。钟寅的瞳孔忽然颤动,心脏不可遏制地猛跳。“一生除魔卫道,逍遥自在,亦是我心之所向。”宁长禹低沉如暮钟的声音响起。
钟寅的眼泪决堤而下。初夏傍晚的蝉鸣拉长了这一刻的重逢,最后一缕光散成漫天的星河,澄澈的月也随之揭开了面纱。二人四目相对。外有歌者和曰:“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