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寅从黑暗醒来,眼见一片灰暗,仿佛身处幽黑的山洞,耳边是一阵潺潺的水声。他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周遭的黑暗如同一阵迷雾。
当视野在黑夜中渐渐明晰,钟寅发觉自己正,在一个山洞中,猛然看见一具明晃晃的婴儿尸体被封存在他面前的石壁中,侧腰间有一块蝴蝶状的胎记,就和他自己身上的如出一辙。
一股冷意从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抬眼望去,无数幼童的尸体排布在这石洞的墙壁中,透明的矿石泛出青色的冷光,衬托着那些尸体诡异如斯。
钟寅隐约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懵懵懂懂的脑子倏地灵光一闪,是的,他来过这里,这儿是帝都皇宫中,那片湖泊之下的山洞。在皇宫捉拿镜灵时,他曾意外掉入皇宫的湖底,无数与他有着同样胎记的婴儿尸体被镇压在那暗无天日的幽洞中。
钟寅眼见这场面,冷汗从他的脊背上流下,心中一股没来由的感到阴毒。他的手脚僵住了,他拼命想逃离这里,却似乎被什么攫住了咽喉。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了的时候,眼前景象忽然消散,如梦初醒般看见一丝亮光透进视野。
九婴轻柔抚上钟寅冷汗涔涔的额头,指尖的冷意让他一个激灵,将他彻底从梦中唤醒。
“唉……”九婴的叹息中好似带着怜惜,“身负混沌之力出生的生灵,会被其侵染,肉身会带有混沌余息,因而人间帝王与钟馗商议,将你每一世的肉身封存在这风水宝处,借紫微星之力压制这些肉身上的邪气……”
“别说了。”钟寅声音冷硬,双眼痛苦地紧闭。
“所以……”九婴轻轻柔柔的声音犹如某种蛇类,丝丝入扣拨撩着他的心弦。
“你真的不想跟我合作吗?”他笑着,胜券在握地看着钟寅苍白脆弱的面孔,仿佛他动一动手指,钟寅最后的心防便会寸寸瓦解。
“你已经重伤了烛龙……再见时,你们怕也只是敌人了。”九婴轻轻一个响指,钟父钟母的虚像就这么出现在钟寅面前。
钟寅双目通红,知是虚像,狠狠瞪着九婴。“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父母……为了你的封印以身祭祀,只要你封印一破,他们的肉身便能重回人间。”
“破……封印?”钟寅怔了,与宁长禹这一路所见皆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忽然有一种荒诞感,往日的他与今时的他好像被寸寸剥离,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化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九婴蛊惑道。“你看,这世上,只有你父母是真心希望你活着,其他的什么人……何曾真心实意地想救你?”
九婴的手掌再次覆上了钟寅的天灵盖,黑色的鬼气如同游丝般钻入他的头颅中,钟寅的瞳孔再次充斥着幽暗的黑。
他仿佛一个傀儡木偶,被九婴拉扯着提线。
九婴阴恻恻地声音响起:
“放弃他们,跟我来吧。”
钟寅眼前是他每一世的含着怨愤与不甘而死的骸骨,一个个向他爬来,撕扯着他的躯体。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那就这样吧。”他听见自己如是说,那声音低哑阴沉地让他觉得陌生。
看到他的妥协,九婴并未意外,他们身处归寂海最中心,周遭的奇异的熔岩翻滚不息。
他凑在钟寅耳边说:
“那现在,就把这折磨你的力量交予我吧。”
九婴的力量自钟寅的天灵盖往下贯通,毫无防线的钟寅如一个布娃娃一样任其摆布,只见他身上忽然出现一道白光,阻碍了那黑色鬼气的行进。
“哦?还有护心甲?”九婴惊讶道。
旋即,周遭的熔岩在他的意念下开始翻涌起来,恶之源开始源源不断地给予他强大的力量,逐渐汇集在他的掌心。
他的衣角在这气旋中猎猎作响,浓重的黑气进入钟寅体内,他身上的白光愈加盛大,两股力量的抗衡愈演愈烈。
空气中呼啸着归寂海中无数亡灵的嘶喊,他们的身影从熔岩底冒了出来,盘旋在二人周遭,令人不寒而栗。
无知无觉的钟寅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好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黑气与白光僵持拉锯,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忽然,他隐约听见心脏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排山倒海般的黑气顺着那个缺口决堤而下,那白色的光束隐没在这翻滚的黑气中。
“噗——”宁长禹猝然咳出一口血。
凤凰正为其疗伤,见状不妙,立刻封了他的穴道,扶着他的肩膀让其躺下。
“怎么样?”凤凰问道。
宁长禹躺在榻上,平静地注视着房梁,平静下似乎又藏有汹涌暗流。
“护心甲,破了。”
凤凰无言。
他们暂且藏身于暗界某处,经归寂海一战,钟寅神志不清时重创了宁长禹,凤凰力量尚未完全恢复,对上九婴未必有十足十的胜算,他便带着重伤的宁长禹遁走疗伤。
“护心甲坚不可摧,可敌万钧之力,竟就这么被破了?”
“或虽如此,若寄主失去其与共生的意愿,破其防便轻易地多了。”宁长禹平静道。
“这么说……钟寅他?”凤凰略有些迟疑。
“……”宁长禹低垂着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眼底的神情。“说到底,我对不住他在先,他要如何对我,我也认了。”
“我相信钟小郎君本性纯良。”凤凰坚定。
忽然,他们栖身的破屋竟剧烈晃动起来,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几欲破土而出。
凤凰向屋外一看,只见暗界的天空上翻动着血红色的云卷,污秽的尘土随着震动四散浮动,无数暗界异兽作鸟兽散。
宁长禹心口忽然微震,他取出存放在胸口,吸食了钟寅血夜的蛊虫开始痛苦地挣扎蜷曲,发出微弱而竭力的嘶声,不一会儿便失去了声息,躯体里流动的血液发出诡异的光,顷刻间便将蛊虫尸体灼烧殆尽。
“这……”凤凰颦眉,“是钟寅?”
“嗯。”宁长禹眼睫微颤,“莫约……是他做出了抉择。”
此刻的钟寅已失去护心甲的庇护,汹涌的混沌之力在其全身肆意侵蚀,钟寅的双眼充斥了浑浊的黑气,整个暗界四处流窜的鬼气似乎都得了某种指引,皆往远方的一处汇集。
宁长禹看向那鬼气汇集之地,四方的黑色雾气裹挟着声嘶力竭的怨灵,大地是一片血雾弥漫的景象。
“看来九婴快我们一步了。”凤凰面色肃冷。
当下,九婴已破开钟寅的心防,将他的所有意志化为己用。
他的脑海中莫名充斥着怨恨,愤怒与暴虐,终于成了九婴手中的一把完美利器。
九婴紧紧靠着他,冰冷的气体如丝般划过钟寅的耳朵。
“来吧,释放出混沌之力吧……”
钟寅似乎得令,身躯忽然微微颤抖,全身的青筋开始暴起,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出那几百年前曾毁天灭地的力量,脚下的土地似乎都承载不了如此巨大的能量,剧烈地晃动起来。
他们站在暗界最高处,暗界漫天漫地的剧动尽收眼底,远处的地面竟开始坍塌崩溃,如浪潮一般将大地掀起,暗界与人间交汇之地开始龟裂崩塌。
九婴见了这景象,一声冷笑,一身红袍裹着修长的体魄,一双凤眼中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忽然,满目疮痍间,一簇红光在天边缓缓升腾,破开了这如同天地伊始的混沌,凤凰原身的轮廓忽然出现在远处的天空中,如同烈日般耀眼夺目,仿佛要将这周遭的一切邪恶焚毁殆尽。
九婴看着这熟悉的身影,眼底尽是复杂的情绪。
“九婴。”凤凰飞至,如业火般燃烧的羽翼渐渐收拢,变回俊美的神君。
“快收手。”他声音沉冷。
九婴闻言,竟有一刻的出神,随记笑道:
“师尊……不知您是否记得,当年在钟山之上,红枫林中,您也是用这语气教导我的……”
“孽障。”凤凰眼底闪过一阵痛惜。“你为何一定要毁了这一切?你若对我有怨便冲我来,众生何辜?”
在这混沌之力的释放下,暗界人间皆受到了毁天灭地的冲击,众兽四处逃窜,人间的凶兽之灾也愈演愈烈。
“为何不呢?”九婴奇怪地问了一句,手轻轻绕着钟寅垂下的发丝,“我不是与这孩子一样么……不是我想毁了这众生,而是这众生,容不下我。”
凤凰瞳孔一缩,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些被漫长岁月隐没的往事。
昔年,暗界混沌正如日中天,两界势同水火,人间饱受凶兽肆虐。上古神兽受天命所托,助人族讨伐暗界混沌。
那一年,凤凰身披战袍,率人族大军进军暗界。
彼时,暗界在混沌的治理下早已腐朽不堪,在大军的进攻下如风雨枯枝般摇摇欲坠。
人族大获全胜。
那时,钟馗受命留在暗界整顿因混沌之乱而消沉的暗界,凤凰留下协助。在混沌阵亡后的第七日,他们忽然发现,归寂海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异动。
凤凰与钟馗一同来到归寂海,便正好看见了这恶之源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血红色的熔岩散发出诡异的光,如浪潮般向归寂海中央汇聚。
而那浪潮汇聚之地,缓缓升腾起一座祭台,无数古老异兽自这海中诞生,一片嘶鸣声中,那瞩目的祭台上竟传出一声幼兽稚嫩的啼叫。
二人飞身至祭台之上,那幼兽渐渐褪去鳞片与利爪,皮肤变得白皙柔软,在他们的目睹下,化身成了一个婴儿模样。
当凤凰回到钟山时,竟被人发现他带着一个婴儿,满座皆惊。
大战之后,钟馗因伤身死,功德深厚,继而羽化成仙。
待他归来时,凤凰养的婴儿已长成小小少年。
无论何时的钟山都是白茫飞雪,钟馗神垄之身端坐在神殿内,除尽凡俗杂念,他整个人显得如古水般平静随性,再也不似一根紧绷着的弦。
与凤凰晤面时,他还问:“那孩子如何了?”
凤凰垂眸:“一切安好。”
“当初你若是狠下心不拦着我,如今早已永绝后患。”
“杀戮解决不了一切。”凤凰平静道。
“混沌刚陨落,世间善恶两极失衡,此子便诞生于归寂海之中,可见他绝非一般凡尘俗物。”钟馗懒懒地躺在榻上,微垂着眼眸,好像是无心之言。
凤凰手上沏着茶,未曾抬眼。
“放心,我心中自有定数。”
“定数?”钟馗冷笑。“什么是定数?他分明是天地为了平衡而衍生出的变数。”
“只要引导他一心向道,便不会有什么差池。”凤凰蹙眉。
钟馗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好吧,也许你说得对。”
“师父!”一个小豆丁“哒哒哒”地跑进来,见了钟馗也在,轻轻地瑟缩了一下,躲在了凤凰身边。
“阿婴,过来。”凤凰招了他,“这是钟馗神君。”
“钟馗神君。”小豆丁行了礼,怯怯地瞟了一眼钟馗,又立刻收回目光。
钟馗微微颔首,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大亲人,便识趣地离开了。
他临走时,看见那名唤阿婴的孩子与凤凰亲近,心底不自禁叹了口气。
那孩子,便是后来的九婴。
九婴在钟山一日日的长大,与其他精怪异兽并无什么不同,除了天赋异禀,性子略有些孤僻,只对凤凰格外亲近。
凤凰自小将他养在身边,传授术法,红枫林中总见到九婴被凤凰规训的身影。
“师父……”小九婴肩上挑着两小担水,扎扎实实地蹲着马步,“我腿疼……”
凤凰坐在一旁翻着手中的书卷,“修行也是修心,收敛心性,我看这十炷香不罚完,你下次还敢乱砍我的红枫。”
“嘤……”小九婴的双眼肿成了两只水桃子,两腮却气鼓鼓的,似有些不服,“师父……”
“你可别叫师父叫的这么早。”凤凰翻过一页,“你还未到拜师的年岁,我还没决定要不要收你为侍徒。”
小九婴一听这话,吓得当即乖巧了,一张包子脸红彤彤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不收我……”他说着,下盘一个不稳,当即摔了个屁股墩。
凤凰别过头去,忍下唇角那一抹笑意,故作严肃。
他走到小九婴身边,扶起他,嘴上还教训:“我那些红枫究竟是怎么招惹你了,你要将它们砍成这样?”
山上年月总是倏忽而过,小九婴已经抽成俊逸少年了,近来倒是多了个死对头,那人便是白泽。
白泽也是自大战后随钟馗遁入钟山的神兽,年级比九婴大了一些。少时在战场上目睹了凤凰戎马倥偬的华彩,便打定主意要拜他为师
白泽开朗友善,在钟山小一辈中人缘颇好,性情也温和。而少年九婴则更加寡言孤僻,性子也颇为古怪,二人都想当凤凰之徒,背后便有了些比较。
一日,九婴同往常一样前去红枫林寻凤凰,却见白泽自凤凰居所出来,手里捧着书卷。凤凰站在他身边,耐心地为其解惑。
“你资质上乘又勤恳踏实,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凤凰不吝眼中的欣赏之意,还拍了拍白泽的肩膀。
彼时的九婴站在角落里,看着敬爱的师长与旁人亲近,怔怔地站在儿。
他感到心里有另一个陌生的,残忍的声音响起。
“杀了他……杀了他,凤凰就会收你为徒了……”
少年九婴吓了一跳,他从未有过这种邪恶的念头,这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口中说出来的。小九婴甚至朝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人在他身边。
“杀了他……”那声音又一次响起。
小九婴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攥紧了一样,一个晃神,脚下踩到了一枝枯枝,“嘎吱”一声,不远处的两个人循声回头。
两道平平常常的视线,在九婴眼中似乎如一道破空而来的利箭,刺穿了他那一层薄薄的伪饰,将他恶毒的想法一览无余。
那奇怪的声音销声匿迹,九婴全然不觉,在二人的视线中转头跑了。
凤凰看着他仓皇逃走的背影,微微皱眉。
自那之后,九婴便总是躲着众人,尤其是白泽。
“动手吧……”那声音响起。
“住口!”小九婴崩溃道。“你究竟是谁?”
“你很快就知道了。”那声音渐渐隐没,可九婴的心绪却久久不能平静。他能感觉到,这声音就来自他身体里的某个角落。
他感到背后一阵灼热,仿佛被熔岩浇过了似的,身形一晃,直直向地面栽倒。
此时,凤凰正在舍内打坐,轻阖的双目忽然睁开,衣袖一闪整个人便消失在空中。
九婴模模糊糊间便感到有人将他横空抱起,冰凉的触感在他的皮肤上分外鲜明,他想睁眼,却感到眼皮有千钧之重,意识只能在一片黑暗中沉浮。
凤凰将昏迷的九婴带回住所,他感到九婴衣服下的皮肤滚烫至极,心下一惊。解开他的上衫,露出少年纤瘦的脊背。
九婴的蝴蝶骨处是一只图腾般的胎记,状似异兽。这胎记自凤凰将他捡回来时就存在了,如今竟隐隐发光。
那如异兽般的胎记,状似巨龙,四爪凶利,双翼宽大,较之往常竟隐隐多了一首,这诡异的多出来的一个头似乎做出了咆哮之势。
凤凰手指轻触,感受到一股强劲的暗流自那胎记上扩散开来。
凤凰一时也不知这是什么异疾,他手指探上九婴的额头,发觉虚汗连连,便替他脱下外衫扶到榻上,替他擦掉身上的虚汗。
一片黑暗中,九婴只觉得周遭温暖至极,清凉的水在脸颈擦拭,缓解了那莫名而来的热意。
不知又在黑暗中徘徊了多久,他终于挣开沉重的眼皮。
九婴躺在凤凰的榻上,凤凰支着头在塌边小憩,他方从混乱中如梦初醒,见凤凰披着一袭白卦,未束的长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
九婴怔怔地看着凤凰安然精巧的眉眼,纤长的睫毛如蝶翼,下颌弧度如雕塑般优美。
凤凰眼睫颤了颤,随后缓缓睁开,脖颈上的喉结轻轻翻动了一下。见九婴已经醒来,便问:“醒了?感觉如何?”
“……”少年九婴沉默不语,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凤凰。
凤凰以为他尚未清醒,便探上了他的额头。
冰凉的触感再一次贴上皮肤,九婴忽然清明了,他倏地抓住了凤凰的手。
少年人纤细的腕骨与手指紧紧攥在凤凰手上,凤凰一愣,问:
“怎么了?”
九婴眼睫一颤,松了手缩进被子里,闷闷地说了一句:“没事,谢神君关心。”
凤凰见他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想到他身体抱恙略有些不忍,语气也比往常温和了些。
“真的没事吗?”
九婴不答。
“听闻……你近来,不乐意见到白泽?”
九婴偏过头去,“没有。”
“……”凤凰挑眉。“你快到了拜师的年岁了,若再不好好练功,荒废了修炼,看哪个师父还敢收你。”
闻言,九婴还是没动静。
凤凰叹了口气,心说还是孩子心性,便留他一个人在舍内休息。
九婴蜷缩着身体,暗自咬了咬牙。
之后的几个月,九婴发了疯一样的修炼,功力突飞猛进,却越来越不与人说话,甚至有人看见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神情阴鸷。于是对他的传闻愈发诡异了。
终于,到了一年一度的拜师典,钟山所有适龄的同辈们皆会参加此盛会,相互切磋,届时参加盛会的师长们,会根据晚辈们的表现,挑出最为心仪的那个。
九婴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最近不知怎的,功力如有神助。在一众年纪相仿的同辈中所向披靡,其势如破竹。
当他打到最后一个同辈,提着剑站在凤凰面前时,他沉静地看着端坐上方的凤凰,周身的锐气直逼四方,凤凰也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好像前不久……他还是那个偷偷将他的红枫砍掉的顽皮孩童。凤凰这样想着。
他向九婴伸出手。
九婴凝视着他的眼眸,轻轻接住了他的手。
大典结束。
“凤凰神君啊,”貔貅咳了几声,叫住了凤凰。
“前辈?”凤凰恭敬作揖。貔貅是比凤凰这一辈更早的神灵,德高望重,头发胡须皆花白,却是个鹤发童颜的仙者。
“九婴此子天赋是不错,也沉得住气,是块好苗子。”凤凰听见貔貅这么说,心中竟流露出一丝自豪之意。
“但观其行事作风,这孩子执念深重,命格又带变数,怕是要你多费心了。”
“应该的,晚辈记住了。”凤凰应下。
是夜。
九婴得偿所愿,拜凤凰为师,却无人与他相庆,他一个人蜷缩在榻上,仔细看,还有些微微地颤抖。
“看……你不是做得很好吗?”那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闭嘴!”九婴低吼。
“嚯……你可别吓着他。”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不似先前的粗犷,而是带着一丝雌雄莫辨的魅惑。
“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个声音,像是儿童的笑声。“若不是我们,他怎能突飞猛进。”
“就是……装什么姿态……”
“都住口!”九婴的声音犹如困兽。
“哈……别不承认了,看你与白泽的那回合险胜,若不是我们助你,你当真觉得自己能接下那一招?”
九婴神情阴沉。
“我不需要!”
“哈……”那些声音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销声匿迹,九婴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正在靠近,逼退了他身边这些没来历的魑魅魍魉。
“咚咚咚——”几声敲门声后,九婴的门扉嘎吱被打开。
凤凰站在门口,与九婴两两相望。
“师,师父。”九婴低声唤道。
“嗯。”凤凰并未看他,手里端着药碗,搅动这碗里的汤药。
“为师见你比赛时,气血运行不畅,体内似有郁结,便准备了汤药。”
九婴呆愣愣地看着他,心中越发没底,不知凤凰有没有对他的异样有所察觉。
凤凰持着汤药,将汤匙递到他嘴边,面上不显,内心却惶惶不安。
汤药见底,九婴正想道谢,却见凤凰的手朝他衣襟探来,他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凤凰。凤凰却显得意外地平静。
他将九婴的内衫褪至腰际,露出背上的胎记。那图腾中的异兽的脖颈上似乎又多出几个头,他大概数了一下,正好是九首,隐隐显出些许的妖冶。
凤凰皱眉,将九婴的衣衫系好。
“你近来身体若有什么不适,需立即同我说,我是你的师父,你无需同我见外。”
“……”九婴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咽下了要说的话。
“嗯。”
凤凰走后,九婴思绪万千,一面想想凤凰坦白他身体里出现的奇怪的声音,一面又怕凤凰质疑他在拜师典上的战绩。
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沉默。
往后的日子里,众人觉得九婴越发的孤僻,仿佛眼里已经看不见旁人了,每天就只是低垂着眼,要不就是拼了命似的修炼,眼神越发的阴沉。
凤凰发觉出异常,是在一次出猎中。
那时的人间偶有异兽侵扰,钟山弟子有时会应百姓之求,来替他们除害。
那是一次不小的凶兽暴乱,九婴同其他弟子们一同下山,来到中原帝都。一只混沌余党,饕餮在此地兴风作浪,百姓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饕餮操纵着方圆千里的异兽与横尸,一步步朝皇宫逼近,九婴他们到来时,皇宫已乱成一锅粥。
奇怪的是,被操纵的异兽大多没有在皇宫内肆意破坏,而是围在皇宫的湖四周,对着那湖仰天长啸。
九婴心觉不解,便潜入那湖底一探究竟。
他游进黑暗的湖底,偶有游鱼从两侧划过。忽然,大批鱼儿扑面而来,似乎是凭着动物本能逃跑。
九婴狭长的眼眸微眯,往鱼群逆流的方向游去。
不知往深处游了多久,他感到水流中有一股微微拉扯的力量,好像水底有一处流动之地,似乎能通向别的什么地方。
他继续向下游去,四面八方出现一种沉闷的轰隆声,他一时没分辨出这声音的来源。这时,那股拉扯的力量忽然变大,如同山呼海啸般将他卷入黑色的湖底。
他的身体在巨大的冲击之下接连撞上了几块岩石,最后随着水流掉入水底的一座洞穴。
亏得他内力深厚,不至于内伤过重。他从地上的水洼中爬起来,环顾四周,登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四周的墙壁上封印着无数婴儿与幼童的尸体,外界凶兽的咆哮声震耳发聩,似乎有感应似的,那些尸体也跟着发出婴孩般的尖叫,仿佛在一瞬间都活了过来,变成厉鬼朝他伸手过来。
这些声音如浪头冲击着他的脑海,九婴一时间竟头疼欲裂,眼前一片昏天黑地。
这时,他耳边响起了那些隐藏在他心底的几个声音,他们在笑,像是有什么高兴至极的事,尖锐刺耳的狂笑声伴随着异兽鬼婴的啸声,几乎让他精神崩溃。
“是混沌……是混沌的力量……”几个声音狂笑着,九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们即将脱离自己的身体,甚至是操控自己的意识。
九婴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里似乎有烈火灼烧。他感到自己的骨骼在这诡异力量的催化下开始生长,骨刺刺破皮肤,黑红的鲜血所流淌过的皮肤皆生出坚硬的鳞片。
他感到自己的脖子极度疼痛,意识开始分裂。之后的事他便只能模模糊糊地记了个大概。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九首异兽,可吐水火,将方圆百里毁了大半。
同辈子弟无力招架,唯有白泽身先士卒,纵身一跃至九婴近身处,持剑刺入他的一只眼睛中,九婴本能地被激怒了,一声怒吼狠狠地向白泽咬去。
白泽一时不备,被他咬中了肩头,霎时鲜血四溅。他忍着剧痛,手起刀落,竟斩下九婴的一颗头颅。
九婴痛苦尖啸。这时,钟馗与凤凰也赶来了,钟馗以手结印,与九婴缠斗。凤凰接下负伤昏迷的白泽,给他疗伤。
与钟馗缠斗着的九婴看见了凤凰的身影,依稀看见他眼中前所未有的失望与难过。他似乎被唤回了一丝意识。
钟馗抓住时机,一举攻下他的要害。
九婴坠落地面,通体伤痕累累,躺在地上喘息着,躯体渐渐缩小,变回人型。
他隔着包围着他的人群,与凤凰遥遥相望,九婴耳边一时间寂静无声,所有声音都被隔绝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的蝴蝶骨处的图腾仿佛活了过来,如怨灵般想从他的身体里挣脱出来。
众人哗然。
九婴的视线渐渐模糊,人群充斥着惊愤与恐惧朝他涌来,凤凰的身影在他眼前消失。
他堕入了无边黑夜。
之后的记忆便是牢狱,毒打,而后审判。
作为暗界之子,九婴的身份这才被昭告天下。当年,暗界已是臭名昭著,与人间交恶,一个出生暗界的少年,如何能得到真正的优待。
牢狱期间,凤凰曾来探望过九婴。
九婴当面问他:“即知我是暗界中人,当初为何要救我性命?”
“幼子何辜。”凤凰叹息道。“你是我的徒儿,我知这不是你本意,但师兄弟伤亡惨重,审判不能有失公允。”
“是我没有尽到师父的责任,若是我早些察觉……”
“不。”九婴低垂着眼,平静道:“是我有辱师门。”
气氛凝重了起来,二人相对,一时无语凝噎。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静默半晌,凤凰起身离开。
“师父。”九婴忽然抬头。“当年我并非有意想砍伐红枫,只是您那院舍,夏日总是无遮光之处,我本想栽一株梧桐,谁知最后还是没机会。”
凤凰身形顿了一刻,终究是起身走了。
审判之日。
神灵坐镇,以龟甲占卜,测天运,卜凶吉。
九婴环顾四周,凤凰没有出现。
仪式之中,天显异象,阴云翻卷中竟显出一丝诡吊。
结果出,大凶之兆。
钟馗坐在最上座,平日里淡然的神君,此刻显出一股杀伐决断的铁血无情。
是啊,以凡人之躯战胜上古凶兽的人间战神,怎可能是良善之辈。
九婴被处以剔骨抽筋之刑,以此来废除修为。
而人群似乎对这刑法并不满意,联合大部分长老要求将其丢入归寂海,永世不得超生。
钟馗并未理会。
九婴永远都记得,剥皮抽筋时的每一丝感受,仿佛将他的灵魂寸寸剥离肉体,将他的每一寸皮肉撕裂灼烧。
以及越来越深重的无力感,力量在他体内迅速流失,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余生都将在这与之而来平庸中度过。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凤凰依旧没有出现,也是,谁会愿意和一个罪人扯上关系。
他以为这一切结束了,他将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度过漫长的生命。可谁知,混沌先例在前,人们似乎陷入了一种草木皆兵的恐慌中。
几个平日里便看不惯九婴做派的师兄弟就偷偷潜入牢狱。
那日,九婴像往常一样空洞地看着天花板,那几个人一把将他拖起来仍在地上,九婴的脸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他筋骨尽失动弹不得,那些人便仗着这一点为所欲为。
一番羞辱后,他们将秽物浇在他身上,九婴像一块破布般千疮百孔,他们将石头塞在他嘴里,直直捅入喉咙,这样他就无法呼救呐喊。
他们开启了传送阵,九婴不知道他们要将他送到哪,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那些人要将他送入归寂海。
那是万恶诞生之地,也是万恶销毁之所。寻常人靠近一步便灼烧致死,落入归寂海中,便是销魂蚀骨,灰飞烟灭。
凤凰是后来才知晓这些事。
他无法想象那段时日九婴是如何度过的,更无法想象他落入归寂海后是如何生还的。
当九婴卷土重来攻入钟山时,他们不得已刀剑相向时,他都不敢问他一句,甚至直视他的眼睛时都会被那滔天的恨意所灼痛。
“对不起。”凤凰轻轻道。
九婴挟持着钟寅,侧目笑了一声,“这孩子比我幸运多了,至少现在,还有个人愿意为他来送死。”
他目光一转,便见宁长禹持剑抵着他的脖颈。
四人如此对峙着。
九婴看着宁长禹,他似乎看见他的眼里藏着一束光,一束他早已遗忘的,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光。
暗界昏黑,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雁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