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爷爷奶奶葬在了他家的后山。
奶奶是后走的,入殓前他匆忙赶回家见了奶奶最后一面。
奶奶躺在床上,四周都挂上了蚊帐。为了让他看见奶奶,父亲撩开了蚊帐,但力道是极小的,他记得。
丧礼办得朴素,一切按着乡俗走。平常与奶奶相近的亲戚朋友都一下多了起来,他们脸上的虔诚让他觉得家里常年的冷清成了一种假象,如今的热闹才像是一种常态。他自然明白那是他们之间难以言明的默契。
爷爷奶奶在前些年都患有腿疾,行走不便,需要父亲与叔伯们的照顾,大家怕吃了亏,争吵也是时常有的。彼时他已经上了高中,节假日间倒也回过几趟家。他发现家门前的杂草越来越多了,家里的天花板也越来越脏了,他曾跟叔伯提起过这事,但他们的笑脸总是告诉他这是他的错觉。他对家的渴望越来越深,爷爷奶奶的笑容却越来越淡。
丧事的后半程是颇有乐趣的。前来做法的老人在地上铺了一道炭,说是要亲属们赤脚趟过这道炭火,趟过了消灾消难,百毒不侵。说罢便喷下几口酒,洒下鸡血,双脚轮番弹跳起来,整个人呈着一副扭曲的姿态起舞。一舞跳毕,老人扔下火星,炭上火光连起,烧的猛烈。
大家是怕的,因为这无异于赤脚趟火。他身旁有几个面生的老人在高声谈论着。
老人说,这怕甚么,火炭铺了地上这久,早已经凉了。
老人说,还看做法的人怎样,如果法力高的话,那不会烫。
老人说,之前五叔也是做这,请了个出名的法师来,你猜怎样,那炭火,你放手落去玩都无事。
他从来是不信这些的,但一时间又想不出用什么化学原理来解释,索性就不想了。亲人们都已趟过了那道炭火,似乎只剩下他在对面发呆。他抬起头想看清亲人们的表情,好来确定这做法的老人法力是否高深。
前方亲人们在催促,他双眼紧闭踩了上去。脚下的滚烫一直跟随他踩到冰凉的地面上,他觉得自己的脚皮好像有点烧焦的模样,可能是附上了炭灰,但火烧的疼痛的毋庸置疑的。
他回望那片烧红的炭火,噼里啪啦的响声还在他耳边环绕。热气腾腾,模糊了远方的模样,好像万千条扭曲的手从炭火伸出,撕扯着它们原有的样子。恍惚中,他看见远处的奶奶还能拄着拐杖去领居家串门,还能与人诉家长里短。
2
那么大点的小山村,哪家哪户想要藏点什么事都不简单。父亲常说,奶奶心善,待人以礼,唯一的缺点就是会嚼自家人的舌根子。他点头应承,心里在想,奶奶会嚼什么舌根呢?那大概就是他父亲的事了吧。
在那个交通闭塞的山村里,他的父亲大概能成为大家茶余饭后调侃的对象。
奶奶常说,家里这几个孩子,读的书最多的是他的父亲,最懒的也是他的父亲。
奶奶还说,这么久以来,他的父亲没给过几次生活费,要真算起来,掰起指头就能算。
他是相信的,因为父亲好赌,也从不稳当,不会卖力干活。家中开支常年只靠母亲的收入,常常入不敷出。亲戚可怜他的母亲,会偶尔给他点零花钱。
对于父亲,他是恨的,但也是无奈的,因为母亲爱他的父亲爱到了骨子里。作为农村小资家庭的妇女,母亲绝对算的上是一个代表,温柔又暴躁,贤惠却爱斤斤计较。也许母亲最初也没有暴躁的脾性,多年来劳累的生活慢慢填满了她的指缝与容颜,每天为金钱而活地奔波大抵成为了她年轻时最讨厌的模样。
父亲的事,邻里是知道的。碍于情分,他们与父亲没有过撕破脸的时候,只是在转头议论的时候多出几分不屑与鄙夷。他想象过那种表情,眉毛应该是八字形的,嘴角应该撇向一边,眼睛上眺,再加上几分力度的摇头。他尝试过模仿这种表情,做了几次,都没看出预想的效果,索性作罢。
奶奶的确会嚼父亲的舌根,每每与邻里的老太太谈到父亲的事时,奶奶都会再把父亲以前做的烂事再说道一遍。
奶奶会说,这死仔,又把我的养老金拿了去,年年就那么几千蚊,家用又无给。奶奶还会把父亲的催款单拿给邻里的老太太看,说,你睇睇,出去又无赚钱,还总是欠钱,你讲他在干甚么。
对于父亲的催款单,奶奶是无力偿还的,但她总会与人说道。直到村里的人慢慢传遍,有好事的人就会打个电话给父亲说起这事。在这种事情上,他的印象中,父亲好像从未恼怒过。只是电话打过后,家里便会有一阵子收不到催款单。
父亲的本性如此,奶奶也从未责骂过他。父亲在家时,奶奶就会安静坐着,看着他忙里忙外。父亲不在家时,奶奶会等他回家时问道,你父亲呢?不回来么?而他也只能搪塞回道,在外地呢,打工赚钱呢。
即便父亲会偷用奶奶的养老金,奶奶的存折也只会固定地放在一个位置,从未变过。别人劝她要换个地方放,她也会笑着回答说,老咯,就这地方吧,这地方好找。
3
小婷也说过奶奶和蔼,他记得。小婷是他的前女友,奶奶在世时两人曾见过一面。
小婷是他的学姐,他还在读大一时,她已经上了大二。一心求见孙媳妇的奶奶常说要他带小婷回来,还说不带回来就带他去相亲。村里的媒人们一听说他要相亲,便前后脚接连踏进了他家大门,都说他不小啦,也到了娶媳妇的时候啦。
看着奶奶与媒人们相谈甚欢的样子,他还是决定把小婷带回家让奶奶过过目。
小婷家不远,在邻镇。他们说好第二天后,他便开着家里那台小不了他几岁的摩托车去把人接了过来。一路上小婷紧紧抱住他,装水果的袋子被风吹得呼啦响。
奶奶看见小婷时,小婷的头发已经被吹得凌乱,刘海撇向了一边。奶奶伸手把自己的头发捋了捋,然后看了看她的头发,又帮她捋了捋。奶奶笑着,小婷也笑着。他也跟着笑,却被奶奶及时打断。奶奶在客厅里跟小婷聊着家长细短,他则在厨房里忙上忙下,好不快活。
那晚小婷在他家里留宿,腿脚不便的奶奶还是在第二天大早就起来煮了一锅的粥当作小婷和他的早餐。粥里放了切碎的瘦肉丁和香葱,是小婷喜欢的味道。
小婷走后,奶奶说,这好的女孩以后要多带回来见见。他说,好。
他应承了,可是他们还是没走到最后。
两人高中时便相恋,异地两年后先后上了两所同一城市的大学,正待修成正果时,两人分手了。
现在想想,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分的手呢?他忘了,或者说,他压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记得分手时他们最后的聊天记录,她说,对不起,是我太做了。他说,没必要这么说,没意义了。
他没守住对奶奶的承诺,但事实上,他并没有马上想到这点。他只觉得如释重负,终于有了时间独自安静。
直到奶奶去世,他都没将两人分手的消息告诉奶奶。奶奶说她总是盼着、渴望着什么,话语含糊不清,他也听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或许有人能多跟奶奶说说话,她的渴望便会减少几分,或许答应奶奶去相一次亲,她的念想便会减少几分。他这样想过,但从未这样做过。
奶奶的苦是长久的,她坚持着,直到那晚的炭火,烫了所有人的脚,才像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抬棺人要上山,他加入了送葬队伍。行至半山时,他摔了一跤,落在了队伍后面。他抬起头,看着远方豆大的灯光变得细小,隐入黑暗,他想,他应该明白奶奶所渴求的东西是什么了,他继续向前,往后的每一步,都落在了时间的缝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