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和C结婚后，我辞去工作，顺理成章地过上了安逸的生活，按理说应该很幸福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昨天是我生日，C去上海开合伙人会议没能赶回来，派助理Z送了花和蛋糕。
我把花插进花瓶，把蛋糕搁在茶几上。在这个过程中，我发觉Z始终在看着我。直到我疑惑地对上他的目光，他才有些慌乱地起身告辞。
这样说起来，Z近来出现的频率实在有点高，C老是叫他来家里送东西、拿材料，甚至连取快递之类的杂事也派给他。我有时就和C开玩笑，让他别老是压榨年轻助理。
“昨天你怎么不在家？”那天吃饭时，C突然这样问。
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昨天？啊，昨天下午和朋友去逛街了，怎么了？”
“没什么，我听小Z说的。他可能是路过想来打个招呼，发现家里没人。”
我默默点头，挖着碗里的饭。
我觉得C有点怪怪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和我删除的记忆有关。
三个月前，我从“记忆删除中心”走出来，身后传来客户经理殷勤的声音：“慢走，请给我们五星好评哦！”
我登录他们的网页，上面一水儿的好评。
“服务态度很好！技术一流。”
“感觉很不错，完全忘光了。”
“现在压根想不起来我删掉的是什么了！好评！”
我有点恍惚。
我也想不起来自己删除了什么记忆，但，这正是我要的效果。这样想着，我在网页上点击了那个五星的按钮。
“记忆删除中心”，可以为客户删掉指定的记忆片段，譬如高考落榜、爱人出轨、父母去世这样的创伤经验。只要选定片段，开启机器，不好的记忆立刻被清除干净，留下一个更加乐观、积极、自信的你，不再有噩梦之虞。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删掉了什么记忆，可我现在有点儿后悔，我怀疑，我删掉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C难得回家吃饭，我做了一大桌菜。他看起来也挺高兴，但我发现，有好几个菜他只吃了一口就没再动过。
“不好吃吗？”我担忧地问。
“啊，不是，只是我……对海鲜过敏啊。”他说。
我懊恼不已：“啊……我竟然不知道。”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可能不知道他海鲜过敏。认识一年结婚三个月，早一起吃过无数顿饭，这种事总有机会发现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删掉了。
为什么，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删除记忆？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翻出日记本，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惜，当时的我真是滴水不漏，日记本上已经被撕掉了很多页。那段日期里，一切都是空白。
倒是有一条漏网之鱼。
我这人挺随便的，写日记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严格地按顺序写，有一段本应被删掉的内容，就被随手写在了最后一页。
“今天我们吵得很厉害，互相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好难过，真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原来我删掉了我们吵架的片段。难怪婚后的日子，两个人总是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却又总觉得好像隔着一层似的。那些争吵里面八成是包含了不少的信息，都被我一股脑删光了。
那么，还是去恢复记忆吧。好歹，得把“海鲜过敏”这样的信息找回来呀。
我找出“记忆删除中心”的电话打过去，报了名字和删除记忆的代码。
对方听我说完后，在电脑上查了片刻，回复道：“您好，据记录显示，您于三个月前删除的这段记忆已经被提取了。”
“什么？被提取了？”
“对，已经被提取了。”
“可我……没有提取过呀？”
“但记录显示已经提取了，也就是说，您已经恢复过这段记忆，记忆数据现在已经不在我们的机器里了。”
“开什么玩笑！”我声音大起来，“我根本就没有恢复过，你们是怎么搞的？”
对方的声音仍然是匀速而客气，好像背书一样：“很抱歉，数据显示的就是这样，如果您有什么疑问，请致电客服。”
真是见鬼了。
我冲出家门，赶到“记忆删除中心”，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还没来得及走进大门，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凑上来：“小姐，是删还是买？我们有优惠价。”
我这时候并不在乎什么优惠价，只想快点进去抓住客户经理问清是怎么回事。
男人在我身后不甘心地又加了一句：“半年以内删的记忆都可以买。”
我停住了脚步，“你说的买，是什么意思？”
男人见有戏，立刻殷勤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你要买谁的记忆？只要有名字和删除时间，我就能弄到。”
“不是自己的记忆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什么人的都行，只要你买了就是你的，那些事儿都跟真的发生过一样一样的。”
“那如果原主找上门来呢？”
男人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废话。”
我想了想，点点头：“我买。”
我把自己的名字和删除记忆的时间告诉了他，他拿出一个像手机一样的东西查找起来，一边找一边说：“姑娘你可是找对人啦，我这里的价格是最实惠的。”
“哎呦！”他一拍大腿，“你来晚了。”
“什么？”
“你这段已经被人买走了。”他把那东西递给我看，“你看，一个月前买的。”
虽然早有预感，此时我还是手心冒汗，感到毛骨悚然。有人买走了我删除的记忆？他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能查到是什么人买的吗？”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出双倍的钱，只要你告诉我是谁买的。”
男人搔搔头：“这……我这也不登记人家姓名，我哪儿知道是谁买的呢。”
他盯着那条记录看了一会儿，说：“不过这个买主，我好像还有点儿印象，是个姑娘，经常看她从对面那家公司出来的。”
街对面的，正是C的公司。
我给了男人双倍的钱，然后和他一起在马路对面等着，等那个买走我记忆的人出来。
这天的太阳很晒，还好我们并没有等太久。“那个，就是那个穿红衣服的。”男人小声地向我指认。马路对面，H抱着一堆资料从公司出来，上了一辆出租车。
是H？我在参加C公司活动时见过她，有点印象。
可她到底想做什么，那段记忆不过是我和C争吵的不愉快经历，她拿去又有什么用呢？
我约H在咖啡厅见面。她接电话的时候显然有些惊讶，但还是答应了。
“我删掉的记忆，是你买的吧。”我开门见山。
H握着调羹的手抖了一下，金属碰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冷笑：“敢做不敢当吗？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就算拿走那段记忆，又有什么用呢？”
H低着头，喃喃地说：“是啊，是没什么用。”
“那么，还给我吧。”我说。
H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你现在还要那个干什么呢？”
我觉得好气又好笑，真是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我拿回我自己的记忆竟然还要经过她的准许！
“我不该删掉那段的。”我克制着不满的情绪，说，“我现在想拿回来，请你物归原主。另外，这些记忆对你真的没有用，不过是一些……不愉快的片段罢了。”
“不愉快？你竟然觉得和他的回忆是不愉快的吗？”
H用一种悲悯而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可我，连这种不愉快的回忆都得不到。对我来说，就算是争吵或分离的回忆，只要是与他有关的，那也是很美好的存在……
“是啊，是有一些不愉快的时候，有吵架，哭泣，误解，痛苦地挣扎着想要靠近彼此却发现距离宛若天堑，满心以为自己已经和对方融为一体，却在某个瞬间发现仍孤身一人……可是那也是恋爱的一部分，你知道吗？我反而觉得那是最美的部分呢。两个人从陌生到熟识，跨越隔阂和距离，努力地去理解对方，想要为对方付出，也想要把对方据为己有……为了靠近彼此而跋山涉水，不惜遍体鳞伤，这样的过程，在我看来，是绝不能被称为不愉快的。”
我竟然听得有点感动。为了捍卫原配的尊严，我赶紧收起脸上的动容神色，说：“放弃吧，C是不可能喜欢你的。”
“C？你在说什么？”H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你不是喜欢C吗？我们已经结婚了，你放弃吧！”
H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买了你的记忆以后，你和Z过去的所有片段，我就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一开始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和Z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可是自从我买了那段记忆，Z对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好像是从我身上感觉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可能是觉得我很像你吧，然后，自然而然的，我们就在一起了。”她自嘲地笑笑，“可是我知道的，他其实不喜欢我，他喜欢的还是你。”
我手抓紧了沙发扶手，却又轻飘飘地好像抓不住任何东西。
“这么说，我删掉的记忆，是关于Z的吗？我们有在一起过吗？”
“原来你不知道自己删除的是什么记忆啊？”H露出“早知道就不说出来了”的神色，“嗯，你们很低调，公司里没什么人知道，C也不知道。你和Z一直很恩爱，但后来……你确定要听吗？”
“说下去，我想知道。”我恳求她，我已经不可能再收回那段记忆了，我只能通过别人的描述，来了解当初的一点碎片。
“根据你删掉的那段记忆看来，后来你认识了C，他向你示好，你觉得对方的条件确实很好，你父母也很满意，所以……除了不喜欢，什么都很好。”
“除了不喜欢？”我苦笑。
“是的，你认为，C的各方面条件都更适合结婚，而Z只是一个小助理，永远也不可能给你你想要的生活。所以，尽管不那么喜欢C，但你还是选择了嫁给他。”
“别说了。”我有点儿失控。
“现在好了，现在反正你也不记得Z了，就可以安心地和C生活下去了。其实C这个人确实是挺好的……”
H还在兀自说着，我却已经听不见任何东西。
半年后，“记忆删除中心”由于非法贩卖他人记忆被依法取缔。警方追回了全部被售出的记忆，原主可凭身份证件免费取回。
可我没有去取回记忆，我知道，从决定要删除记忆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了那段人生。
